厨间风月谈:老掉牙的包子
1994年9月,我还是个学油画的学生,那个星期天我没有出去,独自在屋里写日记,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错过了学校开饭时间。我身上只剩饭票,连几毛现金都找不出来,只好睡午觉。一觉睡过了头,醒来天快黑了,连学校开晚饭的时间也错过了,恰巧又停电了,我没有蜡烛,连书也看不成了,只好坐在门口的枣树下看星星。我的肚子在叽里咕噜冷笑,鼻子却忍不住探索一切香味的源头。秋老虎的天依旧热,房客和房东都在院子里弄个小蜂窝煤炉煮饭。
左邻是个鞋匠,在沙锅里炖红烧肉,一股股香味直冲鼻子,那香味暖暖的,湿湿的, 好像一只亲热的狗舔着我的鼻子轰不走,我恨不得把自己丢到汤里一块煮。过一会儿,主人端锅进了屋,只留下香气在我的屋前“绕梁三日”。房东奶奶正在自搭的灶台上揉面团,脚下的炉子里煮着粥,米粥在我的注视下逐渐浓稠,我在旁边闻着,看着, 恨不能学孙悟空七十二变,变个蜜蜂飞过去舔一口……房东奶奶好像背后有眼,忽然停下来盯着我看,关切地问:“你一天没出去了吧,怎么没看见你吃饭呢?”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勉强笑一下,硬着头皮说:“奶奶,我不饿。”赶紧转身进了屋。
我饿久了,好像胃麻木了,快睡着了,房东奶奶派孙女来叫我,说有事。我进了屋,她笑呵呵地硬拉我坐下吃饭,塞给我一双筷子,桌子上摆着一大笼白菜猪肉大包子,喷香的小米粥,切得很细的咸菜丝儿上还淋了一勺辣椒油,一盏小油灯,把我们的影子放大到墙上,恍惚间好像回到另一个时空了,老太太一边吃饭,一边讲了一个老故事。夜很静,讲故事很下饭。
“我小时候,有一年大旱,几个月不下雨,庄稼不长,村里人急得要命,那年我八岁。
我们村有一户姓桂的人家,早年逃荒过来的。那天一大早,桂嫂就收拾东西准备去找外出作生意的桂哥。他们唯一的小孩叫丫丫,四岁了,跑进跑出,把妈妈收拾的包袱打开弄乱,找到一个碧玉簪子,一看就不撒手了,边摆弄边呀呀唱歌谣,不知怎么一松手,簪子跌两段。桂嫂心疼地火冒三丈地骂起来:“哎呀!跳火坑的!作死的!摔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还留着给你作嫁妆哩!你个作死的!”她一把拽过孩子就打屁股,孩子哇哇哭。桂嫂是外地口音,一说话就招人讥笑。桂嫂那天实在是急了,要不也不会骂那么大声音,让路过的村里女人们听见,一传十传百的。
老不下雨,只怕又是灾荒年啊,族里正在商量给龙王庙重铸口大钟。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正忙乎得上蹿下跳呢!中午族里就来了人,叫桂嫂去商量事情。桂嫂一进门,族长就给她作揖,连连说:“你可救了大家了!我们给你家挂匾!大家忘不了你呀!”桂嫂着急了:“族长你说什么?我不明白,我一个外姓人可受不起您的大礼!”“受得!受得呀!你一大早许愿把亲闺女献出来铸钟,不容易呀!我昨晚连抽两个签,签子说‘天眼开开喜雨来,钟身还须肉身开’,‘玉女消灾’,说的是铸钟要殉个女孩子,你今天一大早许愿,大伙儿都听见了,殉女铸钟,皇天在上,咱们有救了!”桂嫂急得边哭边辩解:“我没许愿,你们听差了!我是骂孩子!”族长老婆劈手堵住她的嘴,吓得像遭了雷,低声道:“可不能悔的呀!别让龙王爷听见!”几个人把挣扎着要叫出声来的桂嫂拖走,堵上嘴,绑了。
第二天,桂嫂依旧被堵着嘴捆绑着,被轿子抬到龙王庙。我也去看热闹了,庙前人山人海的,族长带领一帮人在龙王庙前叩拜着,嘴里念念有词:
“世间天为父
世间地为母
敬天一杯酒
要靠天下雨
敬地一杯酒
全靠地长苗
―――――”
然后,族长庄重地接过用药麻倒的小丫丫,绫罗包裹的美丽的丫丫,睡得很香的丫丫, 走到高炉的台子上,慢慢转过身,高高举起手臂,手一松,美丽得像彩蝶一样的小丫丫给扔下去了。扔下去时,我看见她醒来了,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黑眼睛惊惶地朝我这边看过来,可是大火一眨眼就吞没了她!我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十里八乡来看的人们又叫又笑“有救了!有救了!”火焰里飞出好多彩色蝴蝶,飞得满天都是,越飞越高,很快就不见了!人都说是绸子烧焦的碎片儿。
可是我知道那是蝴蝶,因为有一只黑蝴蝶的翅膀掠过我的鼻尖儿。
我听见火里有哭声,哭得撕心裂肺的,很锐利的哭声,一直穿透过我的心。那年我八岁,回家后,我常作噩梦,往一个无底的火洞里掉下去出不来,我拼命哭,直到哭醒,半夜里一身冷汗浑身发抖。我妈怨我爹不该带我看。我爹却说那孩子没哭,那孩子有功德,转世救人的菩萨怎会哭!我爹笑着说,哭得尖声尖气的小孩是我自个儿。
钟铸成了。人们放了桂嫂。她没日没夜守着那口钟,手在上面摸呀摸,有人路过,给她放个干馍剩饼。她没完没了地念叨说:“娃哭呢娃哭呢娃喊娘呢!”她蓬着头发,坐在钟旁,用手拍打钟,大钟嗡嗡响,桂嫂就趴上仔细听,然后惊喜地笑:“娃娃哭了,是我娃娃的哭,她说她好疼啊!”说着就又大哭起来,边哭着边摸钟:“这是小手,这是小脚,这是嘴巴!”拍着钟唱:
“娘的女儿呀,
娘的眼睛珠!
娘的女儿呀,
娘的心头肉!”
哭昏了被人背回家,醒来爬到钟前接着哭唱。满村人日日夜夜都听得见她在唱哭女歌,直到桂哥回来。”
我问:“那钟真有哭声吗?您别吓唬我!”
房东奶奶看着窗外,声音压低低的, 眼睛里有种说不出的神秘和恐怖:“真的有!一敲,就听见哭声,哭得闷声闷气的,就象惊哭夜闹的吃奶娃娃。敲了一回, 村里人就不敢敲了,不敲,钟自己响得嗡嗡的,里面的孩子还是哭! 铸钟后三天,天下大雨,解了旱。人们再去龙王庙,钟不见了!一摊血水汪在那里,半个月后才干,又一点色也没留下。钟化了那日,桂哥桂嫂走了,谁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听完故事,我回屋睡觉了。
怪的是,那夜我也听见哭声了,尖声尖气的小孩的哀哭声,牢牢揪着我的心,我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心跳个不停,天亮了那声音才停止。第二天,我逢人就问谁家孩子在夜哭?都说没听见,我一定是做噩梦了罢。
我至今都记得那夜的大菜包,皮薄个大,喷香的小米粥,真香呀!以后再也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听那样的老故事了。
厨间风月谈:老掉牙的包子2004-4-22 10:0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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