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奶

　　我们那里父辈的称呼一般老大叫伯，老二以及中间的排行都是叔，最小的叔叔就叫大！母亲辈分对应是伯伯家的就叫娘，中间的都叫婶，最小的婶子就可以叫花婶！爷爷辈分儿的就是大爷，二爷的往下排，奶奶也是大奶，二奶往下排，但最后一个就叫花奶！

　　简单说就是比如家族里面年龄最小的叔叔取了媳妇儿，大多都是叫花婶儿，年龄最小的爷爷取了媳妇儿，就叫花奶。

　　今天说的这个花奶嫁的是我们村的栓子爷，因为他辈份儿高，我们都得叫他小栓爷，小栓爷家里穷，父母也去世的早，姐姐也嫁了出去，所以小栓爷只能和哥哥过，哥哥栓柱还是个不周全的人，哑巴，有点傻，一条腿还有点儿瘸子，这一家人就剩了这俩，没个女人照应，日子难免颓废些，没盼头儿，加上小栓爷自己也没什么心气儿，整天就这么疲疲沓沓的，都快30了也没有人给张罗媳妇儿！其实改革开放前小栓爷家里还是很有些底子的，70年代他父亲（我们要叫姥爷）还是我们村的老队长，现在小栓爷住的院子也是老两口盖的，一个院子8间房，虽然说现在破旧不堪了，但那时在我们村算是顶不错的了，也算是大户人家。文化革命的时候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小栓爷的父来也做不成队长了，还受了些牵连，家里就从此开始没落了，改革开放后村里人都还叫他一声老队长，可是他人也上了些年纪，没了心气儿，家里的光景再也没有起色过。

　　小栓爷小的时候是记得家里之前富足时候的光景的，今天这个样子，他自己心里也是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和他哥哥没事儿就晃晃荡荡的放着一群羊，地里庄稼也是胡乱收种，你如果在村子里碰到他，大多都是见他背着手牵着一群羊，眼睛看着地，走起路来摇头晃脑的嘴里还哼哼唧唧的不时的来段曲子，一副玩世不恭穷潇洒的样子，你如果看过葛优演的《活着》，就感觉和他差不多。自从小栓爷父母去世后，村上的人还是挺照顾他们家的，开始也有人给说媒，可人家姑娘家一打听这家世，就愣没一个愿意的，这种事经了三五次，媒人也就不太好给其他人家拉媒了，这难免要落人家埋怨的.婚事儿也就这么凉了下来。

　　大约是我读5年级的时候，有天村里很多的大婶大娘都叽叽喳喳的往小栓爷家围过去，我母亲也过去了，回家后说，小栓爷的姐姐不知道从哪里有认识的人给他介绍个媳妇儿，外地的，并且结过婚，当天就是领来见面的，要是两家同意结婚了就要给钱！

　　过了个把月的光景，他姐姐过来简单的把屋里，院里给他归置了归置，衣服床褥也都洗测了一遍，一切拾掇停当，就把这个女人迎了进来，就算是结了婚了，那时候这种花钱娶媳妇儿的很多，大家不要见怪。

　　花奶是外地人，个子很矮，大约不到1.5米，皮肤黝黑，可是面相很顺眼，特别是大大的眼睛，很好看，到了村子里后花奶一点儿也不生分！没过两天就到处去到村子里串门儿拉家常什么的，虽然她说话都还听不太懂，但居然还没有阻碍她和村里人的沟通？她这人噪门大，人也很爽朗的，跟我们那里人一样爱说笑，村里人也很喜欢她。

　　花奶也是个有个性的人，嫁进村里没2个月，突然有一天，小栓爷慌忙趔趄的满村子挨家摸户的给人家散烟，说是花奶人跑了，不跟他过了，村子里人一般都是很团结的，觉得这么个人家娶个媳妇过日子也不容易，所以没人问他是什么原因，村里的男劳力马上都开始出动找人，女的就在村子附近的沟沟坎坎里找，全村乱成了一锅粥，结果找了个把星期也没结果，这事也就因此告一段落，小栓爷也是自己苦笑着叹气，怨命不好，上了女人的当！

　　村里的人也是替小栓爷惋惜，村里的人开始议论，是不是介绍亲事的人是个放鹰的（专门拐卖妇女，结婚骗了钱财就跑，再骗下一家），可是又觉得花奶也不像那样的人，虽然人看着是挺老练，但毕竟是嫁过的人，也不奇怪，总之不像个故意骗人的。于是都说还好也没拿走小栓爷家的积蓄，只能以此安慰下小栓爷了。

　　几个月之后，有天突然有个隔壁镇上的一个亲戚到了村上，偷偷去了一越小栓爷家里，后来小栓爷就又开始挨家挨户的散烟去了，说是在其他地方发现花奶了，需要村里去几个人（沟通不好有可能动手），跟人家交涉一下，那个村子距离我们那里差不多20里地，花奶居然自己找了个人家跟人过，后来村里去了人后，那家人也还不错，没说什么，起码两村人没起冲突，只是说不知道她嫁了人，说过几天就劝好了送回来！结果过了几天，那家人还真的如约把花奶送了回来，因此和小栓爷家还结上了点亲戚关系。（至今我也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情）

　　花奶回来后，听说小栓爷还把她按在屋里打了一顿，可花奶打就打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过了两天就又去村里没事串门儿了好像没发生过一样这下村里的妇女同志们开始嘀咕了，觉得花奶太放的开！还偷偷的提醒小栓爷：“你看她，回来跟个没事人一样，看紧点儿，别又跑了！”

　　“再跑？看我不揍死她！”說這話的時候小栓爷眼神里分明露出凶狠掩盖这的些许无奈。

　　为了维持好这个家，村里人也是不断在给他出主意，我母亲和他们家关系挺不错的，特别是和小栓爷的姐姐关系好，母亲虽然辈分也低，毕竟还是年长，就约了几个比较同情达理的婶子，去了一趟小栓爷家里，想去和花奶谈谈心，说道说道，想让他们定下心来，今后要踏踏实实的过日子！那天我也跟着母来去了他家。

　　平时虽然是一个村子的，我还真的没进去过他家院子，他家还是原来的老宅子，门朝南开的一个大门，进去西侧2间是厨房和杂物，东侧2间是牛棚和他哥哥住的1间房，北边就是4间半土半砖结构的房子，不过一进院子就一股得烂发臭的味道，整个院子里就没个平整的地方，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估计是下雨人和牲口把院子里的泥土地踩烂了，天晴后也没平整过，靠着南墙和牛棚交接的院子里还栓了一群羊，烂草和羊粪混杂着撒了一地，羊膻味和粪尿的骚味充斥着院子一群人进去屋子的时候，屋里也是横七竖八的堆放着粮食袋子，烂桌椅板凳，只有他们住的屋子稍微整理过，不过不用的被子也是不经折叠就胡乱堆放在箱子上，唯一醒目的是几个月前结婚时还贴着的大红囍字，不过在这环境下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花奶在屋里看村里人来了，还是匆忙的从里屋里走出来了，对着母亲和其他的人客套的笑了笑，笑容里多少带着点勉强，眉目里些许的惆怅，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尴尬。

　　母亲示意小栓爷进屋，他就夹着半截烟进来了，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带笑不笑的，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故作淡定吧，毕竟他可是我们母亲的叔叔辈儿的，今天却要靠这些女人来协调他和他女人的家务事！

　　不过没有容他想那么多，大娘就先开了口：

　　“他叔，你瞅瞅你这屋里院里能进人吗？!咋就不知道收拾收拾！?

　　“就是，家里添个新人儿，你也不知道疼，就这日子能过吗！?

　　“你结婚时，他姑奶回来不是给你们拾搬过了吗？

　　“我要是个女人，我也不和你过！”

　　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的小栓爷直挠头皮，根本没有应答的份儿，不过大部分也是边数落他边拿眼睛瞄一眼花奶，这个过程花奶基本没怎么抬头，只是拿手抠着自己的鞋面，时不时的叹口气。村里的人就继续数落着小栓爷，不断给讲别人家怎么过的日子，两个人多努力把屋里外头照应的多周全等等

　　小栓爷总是听，不否认别人说的，可也没见他表个态，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想他可能还是很介意花奶自己跑到另外一家人的事，所以听久了他也会看着花奶顶上一句：“我是个男的，她是个女的，她会收拾也没见她收拾啊！?”

　　花奶猛的抬起头，指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叽里咕噜讲了一堆：

　　“%$@%$#@%$#%@%$@#&！”

　　由于是方言我也听不太懂，但大致的意思就是说花奶自己刚进门的时候也是花心思整理的，时间长了，小栓爷和他傻子哥哥不收拾就算了还乱槽蹈，她也想打起精神过日子，想说服他两口子一起努力，可是小栓爷整天放个羊，啥都不管，日子没法儿过！

　　花奶说的激动的时候，手指往空中指指画画的，好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又咽了下去，只用眼睛瞪了一下小栓爷，慢慢的又坐了下去，叹了口气就又去抠鞋面儿了...

　　这起码让这一屋子人大致了解到了俩人矛盾的根源，于是炮火重新集中小栓爷，轮番轰炸，说的小栓爷是又急又气的，烟也忘了抽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的...

　　说急眼了还想顶嘴，朝着花奶嚷嚷：

　　“我要是啥都弄的好好的，还要她个女的干啥呢还？?”

　　嘈杂中这话都还没说利索，小栓爷就被一群女人推了出去，可不敢让花奶听见他这牢骚话...

　　于是人分了两拨，一拨人批评小栓爷，一拨人安抚花奶，同时也想说服她今后跟小栓爷好好过下去。

　　通过村里人的沟通，大致算是沟通了个结果，那就是：

　　小栓爷今后要好好支应这个家，不能像个二流子，东游西荡的没个主心骨，而花奶倒是回答的爽快：

　　“只要他好好过，我就跟他过！绝无二心！

　　临走时大家终于都算是能敞开了说笑了，之前说过的，花奶是个爽朗的人，事情说好，一转脸啥事儿都没有，母亲也是拉着手让她以后多来我家走动走动，花奶也是爽快的应下了，眉宇间敞亮了许多，临走时还摸着我的头：

　　“你家这个小娃儿咋一直都不言不语的，好乖哟，真像个小妮儿哟”

　　母亲后来说，花奶也是个不容易的女人，老家好像是云南贵州那一带山里的，那个年代山里人日子苦，后来出来被人骗，被拐卖到另一户山里的人家，跑了很多次也没成功，后来在那里就有了娃儿，可是那家人不好，不拿她当人，经常打骂她，但最后她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居然联系到了家里人，家里人把她从那里抢走了。

　　人抢是抢了回来，但是没有带走孩子。家里也不愿意她带孩子，因为家里想偷偷把她在附近给嫁了，但不告诉别人她已经结过婚，她本人倒是几次想去偷偷看孩子，反而都被她父亲和哥哥给打了回来，一来怕她去了回不来，二来怕外人知道了影响她再嫁人，后来介绍个人家都说好了，可以操办婚事了，她愣是傻乎乎的把有娃娃的事情给那家人讲了，闹得人家要跟他家翻脸，附近也都知道她的事情，可能跟当地风俗有关，他父亲和哥哥因此就觉得很丢脸，觉得她也傻，因此她在自己家里也难以做人，加上自己老想着自己的孩子，过了没多久她一个人居然偷偷的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后，她有摸索着找到了原来的那户人家，结果发现人家又找了个女的结婚了，她去被揍了一顿还被轰了出来，被警告再敢来就往死了收拾她，她徘徊了很久终于无奈的离开了，最后自己胡乱到处打工到处跑好多年，就阴差阳错的最终嫁到了我们村。

　　这次之后，花奶就这么和小栓爷过啦快2年，日子倒是稳定了些，家庭也算马马虎虎的像个人家了，就是没有孩子，小栓爷也对花奶多有溪落，没有孩子在一个落后的农村里，始终是个隐隐的裂痕，说不准哪天就又过不成了。

　　但这些年，花奶和我们家走动特别的勤快，和我母亲也很亲近，不讲辈分的话，其实她拿我母亲是当姐姐看的，我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母亲总记得装上一大碗，告诉我：

　　“去，给你花奶送去！”

　　我就一路跑去花奶家里，放下就走，花奶有时也会慈祥的摸着我的头“小军，你可真是个好娃儿哟”

　　花奶屋里有好吃的也会拿出来给我吃，她家做好吃的饭菜，也必然会给我家端一碗过来！

　　这些年姑奶（小栓爷的姐姐）回来看小栓爷，也总不忘来我家，给我母亲说道一下，让母亲帮忙照看着些，估计也数落过小栓爷虽然是长辈，但也要听我母亲的话，所以母亲也算尽心尽力的照应。

　　忘了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冬天，母亲怕花奶他们没孩子以后日子过不长，就做了很久他们的思想工作，说服他们抱养个孩子，这以后日子也有个盼头儿，他们最终同意了。

　　一个下着大雪的晚上，母亲带着花奶和小栓爷，身上背了几套孩子的薪新的棉衣，小棉被，奶粉还有个包好的红包，摸着夜路去了一个很远的村子，到下半夜回来，带回来个女娃娃儿，女娃的家里人也是好人家，就是女娃儿太多了养不起，人家也没有要红包，只是看了看给孩子带的东西还挺齐全，也看的出是诚心诚意想要孩子，就把娃娃托付给了花奶，人家不图钱，只要对孩子好就行。（那个年代这种抱养方式很普遍，大家不要投诉哈），有了娃娃，这下花奶家又有了生气儿，天天不再那么安静了，村里人也不时的过去他们家里看看这个女娃儿，他们让我母亲给娃儿取个名字，母亲也没什么文化，就取了个聪明的聪，后来者女娃村里人都叫她聪聪。

　　花奶也很下力气去照顾聪聪，都说抱养的孩子最聪明，聪聪几岁的时候已经是村里的小活宝了，虽然长得小鼻子小眼睛的，但就是透着一股子灵秀气儿，一个4岁的女娃儿，别人家的就知道吃喝哭闹，可是聪聪在村里像个小大人儿！如果大人问她问题，她不像一般的小孩子，她会先想半天再回答你，绝不会因为你给零食就啥都说！都说这女娃真有心眼儿，大人都骗不了她，好比说有次村里人问她：

　　“聪聪，你妈妈疼你还是你爸爸疼你？

　　她听了会看着你想了半天，眼珠子再转半天，冲你嘿嘿笑了然后照你的样子反问你：

　　“你妈疼你还是你爸疼你？”

　　你回答：“我爸妈都疼我？你呢？”

　　你还傻等她回答的时候她早笑着跑了？因为她小小年纪能感觉出你问这问题有点坑，所以她不会上当。

　　等到聪聪五六岁的时候在家里就能给大人搭把手了，花奶很是欣慰，这几年小栓爷也是振作了不少，农忙伺候庄稼，农闲去打个零工，日子也算是因为有了孩子后慢慢变得有些气象了，傻子哥哥这个可怜的人也稍微过得好些了，以前整天哥俩就胡乱凑活着过，他有点儿胃疼的老毛病，又不会说话，整天就捂着肚子蹲到墙角，疼的直哼哼…平时没事就帮着小栓爷做农活儿，放羊，打猪草什么的花奶刚嫁进家门时，也是看着这个家和傻子就发愁，可这么些年过来后，感觉傻子哥哥其实啥都没少帮看家里干，人也不傻，家里晒了衣服被子，或者是晒了粮食的时候，突然碰到下雨，你就能看着傻子哥哥嘴里呜呜啦啦的叫着往家里冲，花奶没有嫌弃她这个哥哥，整天端吃端喝的，待他不错，因此，起码这傻子哥哥比以前他哥俩过日子要舒坦的多。

　　记得我刚考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也是没有钱，母亲四处的找人借钱，后来学费也都凑够了，花奶听说我母亲在为我读书的事借钱，就立刻拿出了2000元送到了我家里，我母亲死活推都不行，告诉花奶我们钱已经借够了，花奶也必须让我母亲收下，花奶说我是个安份的娃儿，又愿意好好读书，叫了这么多年奶奶，到上学了必须得支持我，别人的钱她不管！但她的钱一定要收下！最后母亲不得不收下了，跟花奶拉了半天家常，花奶才舒心的笑着回去了。

　　今年7月份我回去老家，听到花奶家的两个喜事：

　　一是听说聪聪考上了大学，村里人说，聪聪打小就读书好，长大了后学习更努力，成绩依然特别好，就是没有小时候那么好玩那么灵气，不太爱说笑，就知道读书，但人还是很孝顺，一放假回到家里就知道帮着花奶洗洗涮涮的，把屋里整理的干干净净！

　　二是花奶家里的那八间老宅子拆了，新盖了三层的小楼，这些年小栓爷和花奶为了孩子上学也是拼了，都跑到广州去打工了，拼搏了这么多年，终于让这个小家改变了模样。

　　我从老家离开的时候，我带女儿到村里转了一圈，花奶小楼虽然不是特别气派，但也算是可以了，花奶和小栓爷也总能觉得这些年磕磕绊绊的日子也终于是换来了些安慰吧。

　　在她家门口和花奶打了声招呼，花奶在门楼下洗菜择菜，差不多快15，6年没见了，她认出了我，看到了我的女儿，赶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小步跑去屋里拿了几袋子饼干给我女儿，女儿怯生生的说了谢谢！

　　“好乖好乘的女娃儿哟~~~叫我花姥儿，姥姥再给好吃的~~~”

　　花奶轻轻捏着女儿的脸，女儿一脸的茫然：

　　“爸爸，什么叫花姥？”

　　我告诉女儿：“就是爸爸的花奶，你就要叫花姥，懂吗？”

　　女儿还是摇头不解，花奶开心的笑了...

　　花奶今年五十多岁了，当年那几个劝她留下的婶婶，大娘包括我母亲有几人已经都不在世了，花奶还是没太多的变化，眼睛大大的，眉毛黑的跟描过一样，皱纹也不太夸张，她和小栓爷也不怎么吵架了，还真的像个爷爷奶奶的派头了！不过她人还是那么的爽朗，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