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杂音

作者: 自我中心的伟伟 | 来源:发表于2022-05-30 13:10 被阅读0次

    在阁楼上的人已经去世了,周围住户也是隔了好几天才发觉,在那之前的几天里,甜美、腐烂的气味变浓了,居民们进进出出都垫高了口罩,试图避开他所在亭子间的区域,最后实在没有办法,联系居委,找了警察破门把尸体抬走。

    当居住在相邻的几户居民争论降低物业费、租金的时候,争吵发生了。死亡是运气不好。阿娥站在那里,听着居委喊他们下来,向他们说明情况。她为那个死去的男人感到难过和悲哀,在她的模糊印象里,他还是个中年人,眼睛疲惫而深沉,大概是附近哪个厂里的工人。她自认为,如果她自己在一夜之间也有如此遭遇,同样的情景也会发生在她身上。

    那天晚上,她带回一朵白菊花,在黑暗中摸上楼,打算把它留在他的房间外面。然而,当她尽可能不发出嘎吱、嘎吱的木板楼梯声响时,她看到的是门敞开着。房间里连窗户都没有,黑暗甚至比亭子间更深邃。她完全不等眼睛调整,一把将菊花扔进了虚空,以几乎不喘气的方式,逃回楼梯。

    五年前,她告别了村里的父母,告诉他们在上海郊区一家制造业厂里找到一份工作。很多女孩都离开了她们的村庄。村里没有人希望他们再耕种了。碰巧的是,她其实不知道什么叫半导体、人工智能这些术语,但她在收音机里偶然听到了关于它们的片段,她当时才16岁,带着一个十几岁花季的残酷自豪感,向父母亲解释了关于半导体的事情----她如教授一般讲解道,这是一家日本企业,它为欧洲出口。老父母印象深刻,在万般期许和不舍下为她打点行装。她徒步离开了村庄。一直等她登上了火车,她总以为父母会认为那是个谎言而把她锁在屋内,而他们没有时,她感到失望和意想不到的悲伤。登上绿皮车前往一个将近20小时车程的陌生城市,在那里她不认识任何人,只有一份虚幻的工作等待着。

    二天早上,当她回到自己才上班不久的美甲店时,她脾气暴躁。她没有梳头,柜台后面镜子里的倒影让她眨了眨眼。似乎这几天来,为了能挤进地铁而忍受着咸猪手,在本就不宽的人行道上,因为绕开散乱的共享单车和施工工地,她总是不停跨步向前,而且双手总护着胸前,眼睛半眯着,看看是不是有人打算占她便宜。她还不到20岁,已经有了抬头纹,但感觉得出岁月深深地隐藏在皮肤之下,仿佛弄堂在她的脸颊上焊了一层锈迹斑斑的铁板。她已经失去了一个青少年的该有的活力特征,能直观感觉到她眼睛的疲惫。她的生活圈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一个关于家乡的人的传奇故事,这些人都在这个城市大展拳脚。有趣的是,她从未真正见过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

    尽管如此,她还是认为美甲店帮了她大忙。在她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工作中,在一个组装厂工作,她觉得自己变成了蛮横的大妈,手指僵硬,头脑麻木,全身裹着除尘服。这让她想到村里的那种猫,它会嘶叫,向所有靠近它的人撕咬。那一刻的她能明白为什么。有时候,如果她想要离开自己的宿舍,她首先发现自己能听得到大厅的所有噪音,等到这部分声音消退之后,远处大厅的杂音又会从另一扇门猛地敲打她,让她回到自己的宿舍里。如果她发觉厂区里聚集着和她同龄的人----几个女孩已经展现出友好接纳的姿态,她会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转过身去,匆匆撤退。这并不奇怪,她告诫自己:所有野生动物都害怕与人接触。

    在美甲店工作的这六个月来,她剪去了长过手指的指甲,推销出了几款果冻色指甲油,这是一种文明的体现,是她所在这个城市的一种闪耀,她几乎不再希望自己能迎接这种闪耀,虽然这层油已经抚慰了她全身的除尘服。她给一位办公室秘书和一位平静的寡妇做了指甲,她们都问了她要了停车券,身边跟着的男人付了钱之后也不知所踪。她已经学会了向她们俩推荐不同的式样和款式。她学会了用某种崇拜和柔和的方式来改变她的声音。这种柔和感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原生的,当然也不是这座城市的,但是客人们似乎很享受它。

    这些天来,她的情绪无处不在,低落的水流下确实起伏的漩涡,同时沙子不断搅合其中,抹去了她的棱角、她多生长出来的指甲。也许有一天,她会开一家属于她自己的美甲店。摩天大楼在这座城市的各处冉冉升起,霓虹灯缠绕的标志和抛光的钢铁,穿着西装的男人和踩着高跟鞋的女人,咔哒----咔哒----咔哒。她可以为这些女人的双手修饰漂亮,让她们在举手投足间,魅力四射,吸引万众光芒,这并非不可能,至少每个有家乡的人的故事里都是那样的。

    到了午饭时,她决心不再想起那个死人,她的灵魂开始振作起来。外面,阳光从云中投射到斑马线上反射到她眼里,使她眯着双眼,街道几乎油亮。当天她下决心给自己也修剪下指甲。客人应该很欣赏这样的美甲师。

    那天是星期五,所以她整天都在为她的长期客户设计最好看的美甲造型,当然还得是想办法推销掉老板采购的那几款亮色指甲油,听说这是下半年的流行款,大概就是种新的半导体吧。她一边在客户的指甲上勾勒图案,一边想起了组装的电路板。

    然而,到了傍晚,她仍然没有完全摆脱记忆,她感到一种悲伤正在缓慢地堵塞了她的四肢。当她服务其他客户时,她一直抽空望着玻璃门反射她的倒影。外面的灯光正在变成迎接夜晚的黄色,像在窃取道路上的生机,甚至连路上的红色标志都泛红了,那上面闪耀着保健品、成人用品的隔壁商铺混合着电脑、电线的混乱,除此之外,一家肮脏的小餐馆,油腻腻的地板和其菜单上的热卖产品鸭血汤命名的这家餐馆时不时有着西装客的光顾。她盯着剩下的指甲油,忍住想把它们从瓶里喷到街道上的冲动。

    后天周日,这意味着她必须在凌晨5点就起床,她必须抢在别的客户前跟着老板去抢批发市场的货物,然后再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把沉甸甸的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运回商店,同时还得赶到老板朋友那背一捆捆湿漉漉的鲜花过来,老板希望在下半年为付会员的老客户赠送鲜花服务,或许能在某些节日有不错的收益。她想过,如果这些花装饰她邻居尸体,或许能掩盖腐烂的气味。

    想着,想着……,突然,有个男人出现在店外,用他皱巴巴的眼睛对她微笑,他躲进门,仿佛躲避外面多雨的天气,进了店门,他搓了搓刚才拉门的手指,放松了下来。她注意到,这个男人剪了头发,像大部分路过的男人一样,穿着白衬衫,她想象着这个男人的衣橱里排满了一件件闪亮的衣服。

    看到他,她觉得这个房间有了光影。她的脸绽开了。“这次送多少朵玫瑰?”

    “一般是9朵,但是我可以再送你3朵百合。”

    “不能再多送些了?!”

    “我也想,实在因为新鲜的花不多了,我帮你再多送一次护理吧,或者多一次拼色的指甲油,一般拼色的话都会非常贵。”

    “还是包装得更漂亮些,你再看下配些什么鲜花吧,你看着办。”

    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可以覆盖整个美甲店的温度,尽管他表情不丰富,事实上,现在的她已经完全臣服于他的命令,几乎不需要多说什么,走向柜台,熟练地操作着手机号注册的会员卡,再细心地挑选鲜花,使它们能展现出振奋人心的样子。

    她轻轻地从水桶里挑出每朵鲜花,开始用左手把它们整理出来,翻开玫瑰花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百合穿在中间。然后,她从纸板最安静出抽出一张紫色的油纸出来,在尽量不碰触花瓣的努力下装饰着鲜花。她以为这个男人的目光会驻留在她身上,她手指的动作比平时更缓慢一些,只是为了吸引这一刻的乐趣。

    在她完成最后一步,将橙色的飘带季在花束的花杆处,他正站在柜台前,背对着她,喘着大气,仿佛抽走了她周围的空气,他转过身来期待地看着她。阿娥想和他多分享一些故事的想法一点点被抽了出来,但当她把花递给他时又把这种想法压了回去。当这个男人接手这束鲜花时,阿娥的手传来一阵震动,好像是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的延伸。她知道,这是愚蠢的:显然这花是给他的妻子或者情妇的。

    “你小心捧好。”她匆匆闪过这句说辞,试图掩盖她的尴尬。

    “见过你那么多次,我一直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这是一句听着像轻描淡写的迎客话术,而在阿娥脑海里,她已经构建了一个精心设计的生活,他大概是一名专业的工程师,他或许留学海外,或许他刚从日本回来。

    他看着她,微笑着,衬衫上干净的线条,整齐的头发与之对比,让她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她想靠在柜台上,盯着他每一缕头发,数着他下巴上的胡子。

    “我做销售。”他说。然后继续审视着她,仿佛在重新思考他的陈述,“好吧,我现在在做销售。”他纠正了自己,又露出了微笑,他把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掏出名片夹,“给,这是我的名片。”

    阿娥低头研究了一下----它摸起来哑光很有质地,很厚。这家公司她没听说过。她不会继续询问他细节来展现自己的无知。

    在店铺外面,你可以通过街道上车尾灯的颜色来分辨时间。夜晚正在逼近,再往前走,是一个高级住宅区,周围有肥厚的灌木和高大的铁栅栏。这片小区在她来到这个城市之前就已经有了住户,但仍然有新鲜的植被和贵气的空气。只是这个小区尚未发展到能让周围的店铺都能与之相匹配,阿娥朝它望去,仿佛在寻找这个男人家的窗户。她不是应该说话像食堂大婶么,她不应该躲避他的目光么。

    他的目光不再在她身上,因为他沉默了,等着她开口。

    “看你一直经过这里,你是住附近小区吗?”她最后犹豫地问道,“是不是街边那个高级小区?”

    他又再次把目光移向了她,这次更长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是的,”他点了点头,“你呢?”

    当然这纯粹是一种交谈,阿娥今天穿着一件普通罩衫,可以看到她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她摇了摇头,想着怎么回答,“再往前走一点。”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检查了一下手表。

    绝望在她心中涌动。与他在这两分钟内的对话比平时两个月都来得多。再过一会他就会消失,又消失好几个礼拜。她比平时更刻意地放慢动作,等待他再问她一个问题,任何问题都可以。可他没有,她停顿了一下,“那……就……再见吧,欢迎再次光临。”她带着极其柔和的声音掩盖着遗憾。

    他笑了笑,端起那束花,吸了一口气,“谢谢,”他说,“再见。”

    他离开后,她开始用手指拾掇着柜台上的碎片,脸颊潮红,对自己生气。他会觉得她问的问题很奇怪吧。也许他甚至不会再来。问起别人隐私,对他来说一定听起来非常咄咄逼人,很没礼貌。她很贪婪,应该把这个问题再留到下一次见面再问,把她想知道的所有细节分拆开。但那样就需要好几个月、好几年的时间,她不想在这份工作上待那么久。

    之后,在给另外一位顾客结账的时候,她注意到柜台上留下了一个打火机,它是银色的,有着很立体的雕花图案,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条龙的图案,无论是打开还是合上打火机盖的时候,都有一种悦耳的声音,这声音可以让她忘记她在工厂里机器轰鸣的声音。看着就很贵气的打火机,是有钱人用的吧。她心想,那一定是他的,然后把它放进了口袋里,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惊人的重量。

    在完成了最后两位客人之后,她清点了剩余的指甲油,并且整理了剩余的库存,以便第二天以更快地方式推销出去。当外面来来回回的女人从长裤换成超短裙时,也正是时候她该清洁店铺关张了。正恰巧,一个女人从她身边进入了店铺。

    她给阿娥的第一印象是:盘着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化妆的脸,但依然完美无瑕,阿娥忍不住试图找寻这个女人的瑕疵,她穿着一条紧身运动长裤和一件粉红色运动背心,从手腕上闪耀的手链来看,她应该也是一位贵气的人,或许就是那个小区的住户吧。阿娥瞬间把她联想成那个男人的妻子,似乎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配得上那个男人吧,可这样的女人会接受她们店里的鲜花吗?

    “我先生把打火机留在这里了,”那个女人说,“你见过吗?”

    一股迷茫的情绪像云彩一样穿越阿娥的脸庞。她并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妻子长什么样子,因为他从来不带自己的妻子前来。但是她隐约觉得自己应该臣服于这个女人,并向她致敬。她很漂亮,这是那个男人应得的,尽管坦率地说,她脸上有一种令阿娥反感的东西,她看起来像那种会给柯基犬投喂昂贵食物,并且不停使唤佣人的女人。

    过了一会,阿娥才反应过来她沉默了太久了。

    “我们这里有一些打火机。”她慢慢地回答,她拖着沉重口袋的一条腿来到柜台前,取出了几款廉价打火机,仪式性地摆放在柜台上,这是为了等待做指甲的顾客准备的。

    女人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不是这些,我说的是一款很漂亮的打火机,”她说到,“银色,很精致,”然后她还给这个打火机品牌取了个名字,阿娥从未听说过,“你一定见过它。”

    她把目光从柜台上的打火机转向了阿娥的眼睛,锁住了她,就像眼镜蛇的目光一样把阿娥困住。过了一分钟,阿娥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只打火机。

    女人的脸在解脱与恼火之间挣扎,因为她花了那么久的时间才获取胜利。正当她想要捕获胜利喜悦的同时,“是的,就是这个,”她的声音和手臂自然地去拿这只打火机,“谢谢,它很贵重。”

    恐慌在阿娥心中升起,感性又坚强的她也匆忙地握住了打火机,她释放出她最坚定的眼神,就如同流水线上的针头,纤细却刚毅,“对不起,我不能给您,我只能还给这只打火机的主人。”

    “我是他的妻子,”女人说,她的脸现在显得有些可疑。

    “你有身份证吗?”阿娥说。

    “要回我丈夫的打火机还需要什么身份证,”女人急促地说道,“这是什么问题?我凭什么给你?”

    阿娥耸了耸肩。

    “看,这是一只非常昂贵的打火机,是他的老板送给他的礼物。你也不想给你自己还有大家制造麻烦,对吧?”女人说,“如果我回去的时候没带回这只打火机,我先生会不开心,我也会不高兴。”

    阿娥僵硬了。然后就是这个女人爽朗的笑声,如此自信的表情,一下子封印了阿娥,她应该毫无保留地把这只打火机交给那个女人,然而,人们应该只将丢失的物品还给其所有者。阿娥故意坐在了柜台后面的凳子上,仿佛要重新开启流水线。

    女人盯着她,“你是聋子吗?把打火机给我!”

    一对外出散步的老夫妇在外面路过,寻声探头进来张望,她透过玻璃隐约觉得认识他们,那位先生过去常常在早上托着鸟笼溜一只鹦鹉,直到有一天他独自一人,她过去常想知道那只鹦鹉会长成什么样。听到店内女人提高了声音,门外的夫妇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现场。

    女人仿佛要绕道柜台后面,“给我!”

    “不,你不能跨到柜台后面!”阿娥的本能,这是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磨练出来的应对之策,她的大腿抵住了入口,迅速地阻挡了那个女人。

    “小偷!小偷!”女人叫喊到,“我会报警抓你!”

    阿娥现在充满了愤怒的火焰,她天生拥有着斗争所需要的一切武器,“请你不要影响店的正常工作,我们有规定,客户的东西只能交还给客户本人。我不会违反规定的。”她自豪地说着。

    阿娥望着门口犹豫不决的夫妻,她赶紧向他们解释,“这位女士希望我把这个打火机给她,但是我不可以,我们店有规矩,只有本人才能取走遗失在这里的东西。”老太太听了阿娥的解释,显得很迷茫,男人抢在他太太之前对阿娥说,“这些规矩也是为了保护你们自己,”他继续说道,“谁希望自己遗失的东西会被别人取走,尤其是贵重的东西。这位女士,请回去告诉你丈夫,他可以回到店里,自己来取。”

    这时,这个女人转过身来,用了国际惯用的招呼手势展现着自己的中指,然后转向阿娥,“等着,你会后悔的。”一通发泄之后,悻悻然地藏在路灯下离开了。

    多年后,阿娥躺在床上,回忆起这个插曲所发生的所有片段,她本可以直接把打火机交还给她,臣服于这个女人,等之后的几个星期再遇到那个男人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给他充值并赠送鲜花,9朵、10朵,甚至更多,她也可以不掏出打火机,在之后遇到那个男人的时候还给他,如果真的有必要,他可能会亲自回来。当然她也想过典当这只打火机,或许能凑一些自己开店的钱。

    可是现实容不得那么多的假如,女人走后,阿娥匆匆地关掉了店门,她不想冒着见到那个女人和警察一起来的风险。那天晚上,她回家路上一直揣着兜里的打火机,生怕它从口袋里滑落,她今天没坐地铁改坐了公交,顺便去了车站旁边的摊位吃了炒面,她可以寻找一个可以抬头就能看到摊位顾客的位置,欣赏着等待取餐的客户点烟的那一动作,没有为什么,只是想看打火机,连吃完回家路上都在聆听有没有打火机的声音。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差,梦见那个死了的邻居。在她的梦里,他们在黑暗中乘坐同一辆公交,这座城市明亮的建筑在模糊中闪过。他坐在她身后的一排,身体前倾,他的在她耳边发出平稳而急促的喃喃自语的声音,声音里并不透着难过。他拿着一捆雏菊,花瓣绕着她的脖子。然后场景发生了变化,他们在一片巨大无穷的楼梯中,楼梯不断旋转,他们就像榨汁机里的果肉。

    二天是阿娥的休息日,通常她会躺在床上欣赏一些网络小说,或者偶尔背个水壶去一下外滩,一个多小时的公交,是她所知道的这个城市为数不多的目的地之一。她喜欢凝视着黄浦江上一闪一闪的珍珠光芒与轮船经过的轰鸣声,伴随着巨大时钟打鸣的声音。有时候她在那里能坐上好几个小时,长到足以看到外滩的霓虹灯逐渐熄灭,她来到这座城市第一个逛的地方就是这里,那时候她一有空就想去外滩,直到有一次在公交车里无意中听到一个上海人告诉他的朋友,这是所有“乡巴佬”聚集的地方。在那之后,她就不再那么频繁地去了。

    阿娥在床上躺了一会,试图回去睡觉,直到最后,她坐起身来,感觉到内心的不安。她穿上了一件金色运动衫,上面还印着“超级巨星”这个词,边缘是黑色的装饰,她很少穿,因为担心洗得多了,上面四个字会褪色。她还戴了离开村里时,她母亲给她的镯子,还有她最好的牛仔裤。她还在枕头边找到了一管鲜红色口红,这是她在搬到这个城市不久买的。口红膏体还很细长。那支口红,她过去才用过一次,那次透过镜子看着自己的时候,对自己外表的变化感到羞愧和惊讶,愤愤地擦去。而今天,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涂在嘴唇上。她斜挎着钱包,迈着轻盈的脚步,哼着流行歌曲向公交车站走去,她害怕自己这样的造型出现在地铁里,总感觉会成为他人议论的话题。

    当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时,组装厂的女孩谈论着有两种方法可以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致富或者结婚。她正努力中,为着每一分钱工作,唯一一个给她颁发“身份证”的人,是她过去工厂里的老板。他已经结婚了,如果在她村里,这个男人的年龄可以当他们村的村长了。在阿娥在厂里呆了两年后的一天,他给她打电话,给了她一周的工资。当她弯腰在他桌子上签字时,他靠在她身上,捏着她的胸脯,仿佛在菜场挑选优质的水果。

    “你喜欢这个吗?”他说,用热气吹拂在她耳边。瞬间,阿娥扭伤了自己,退开了,但偶尔她发现自己时不时都在问自己,如果当时她不拒绝给他,生活会不会更好。

    她来到那个高级小区不远的地方下了车,当她靠近茂密的灌木丛的时候,她走得更慢了,心跳加速,高耸的小区被扇黑色大铁门锁上了,她徘徊着,直到看到一位居民离开,迅速溜了进去,还窃喜自己的聪慧,这比她想象中容易多了。

    里面是一片绿洲,植被和过道被隔成两个区域,相互不影响,阿娥发觉,这里的居民在下雨天都可以下来散步,不用担心被淋着雨,因为过道上都有木质吊顶,每栋楼大厅里都有个金色的天使雕像。空气中也弥漫着芬芳的气息,悠然的钢琴曲在整个小区低吟。一个昏昏欲睡的警卫坐在前台,但一看到阿娥,他突然抖擞了目光。

    “登记。”他咕噜地说道。

    “我只是在找一个朋友,”阿娥说,一只手不经意地穿过自己的头发,这是从那个男人的妻子那借来的手势,警卫警觉地打量着她,但什么也没说。

    大堂的一边有面大镜子,对面是一张褐色的皮质沙发,阿娥感激地坐在那里。她拿出打火机,短暂地看了一眼,听了听盖子打开和关闭敲击的声音,然后自觉地把它放回包里。男人会感激她的吧,因为归还了那么珍贵的物品。他会请她去家里坐坐吗?会给她钱作为酬谢么?会给她纪念品吗?回想到村子里,在她还不到十来岁的时候,她看过一个很受欢迎的电视节目,上面就描绘了一对情侣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城市公寓里生活----惬意的软质沙发,柔软的地毯,激情的玫瑰花----她也想象过那个男人的公寓就应该是这样,她检查了下自己的指甲,灯光照耀在指甲盖上的那个她和她说,如果那个男人像当时厂里的老板一样压着她的话,这一次,她不会反抗。

    几个小时过去了。因为有空调,空气很凉爽,并伴有那种高级机器才有的低鸣。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和穿着漂亮衣服的保姆进进出出。保安换班了,交代了另一个人。阿娥时不时地假装在打电话,但大多数时间只是坐着看戏。她在那里已经感到非常满足,这里离开她尘土飞扬的村庄有将近20个小时的路程,她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她喜欢这样观察居民的脸,都是那么精致和聪慧,毫无疑问,就算是下雨,他们的脸庞还会非常漂亮。她嘲讽了下自己,他们怎么会被雨淋着!

    她回想起祖父80岁生日的庆祝活动,那是他去世的前一年,一群村民聚集在一起吃烤鸡和烧肉,在一长串的敬酒之后,他告诉他们,他很高兴自己一生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他很自豪地宣誓,他从未想过离开,但这个想法让阿娥充满了恐惧,她发誓要离开那里。

    电梯到达的叮当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当她抬起头时,她最盼望的那个男人正打算消失在里面,公文包整齐地夹在他的胳膊下。她起身跟着,试图看起来很随意,但电梯已经滑了上去。头顶上的金色编号面板显示他在六楼。正巧,警卫正忙着和另外一位居民说着什么,准确地说,是听着。她匆匆窜进了楼梯爬上去追赶。

    她到达的时候,正好每层电梯厅里只有一间住户,这里的地板是大块深色的大理石,上面还有人造水晶吊灯。她站在门前笔挺地站着,突然害羞起来。除了时不时传来电梯到达的声音,这个城市显得格外安静。她检查了自己着装,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是不是还不够干净,她润了润嘴唇,捋了捋头发,再次检查了自己双手。你已经走了那么远,她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几分钟后,她敲了敲门,但没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她再敲了敲门,这次更用力,听到了脚步声,当门打开时,那个男人穿着汗衫和短裤站在那里,显然刚换了身衣服。那个男人毫无波澜地问:“你找谁?”

    阿娥试图在自己的惊讶中寻找声音,“我是--------”

    “你想要干什么?”他打断了她的话,眼睛里没有任何的闪烁。

    阿娥听到从公寓深处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找错人了,”他喊了一声,又看了看阿娥,这次更加疑惑地说,“我们不感兴趣。”

    透过大门,阿娥看到一尊雕刻精美的酸枝木雄鹰和一对束腰带托泥香几,上头摆着福禄寿青刻浑圆笔筒,头顶悬挂着名人法帖,再远处花梨雕石的大案,可惜只能欣赏到一角,还有镂空玲珑木板也悬挂在远处,可惜阿娥没被邀请入内参观。随着阿娥吸入细腻的檀香之后,一只巨大的贵宾犬跑了过来,吠叫着。那个男人似乎仍然没认出她来。

    “抱歉。”她说,失望像大浪一样撞击着她。她开始退缩。

    男人奇怪地盯着她。“没关系,”他说,然后咔哒一声关上门。

    不知怎的,阿娥沿着抄手游廊,找到了退出小区的路,脸颊灼热,她目光坚定,不再留足观赏小区的景色和来回的人脸。在外面,凉爽的空气是一种解脱,她满头大汗,及时脱掉了金色外套,系在了腰间,防止被自己的汗水弄脏。她的到来是愚蠢的,她指望着他能做的任何一件事情是愚蠢的,她会认为她这样一个人可能会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愚蠢的。她用力咬着牙冠作为对自己的惩罚,在胳膊上用指甲抠出了一道深红色的痕迹。她匆匆赶着地铁回家。到家后,她立刻钻到被子下,裹在那里,护着自己的胸,伴随着羞耻心,她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在潮湿拥挤的批发市场里,她忙碌了半天,回到店铺,发觉老板带着不祥的表情在那里等着----她没带着打火机,大概是昨天脱衣服的时候把打火机遗失了,可这些不重要了,妻子在第二天一早就去找了老板。而老板其实在那天就下定决心解雇阿娥,拖了一天也是因为那样阿娥可以帮他完成最后的进货。老板告诉她,许多女孩可以做这份工作,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当阿娥听到那个女人声称那只打火机的价值时,她大吃一惊,这几乎是她一年半的工资。

    “她一定是在撒谎,”她拼命地说,“什么打火机那么贵?”

    阿娥可以肯定老板以前也没听过这样的打火机,但她却被这个数字瞬间剥夺了所有的知觉,像城门失守一样支离破碎,老板说,“这是一个著名的欧洲品牌。”

    “恩,可能是假的,”阿娥说,“谁会用这样的打火机?”

    老板不置可否,但他拒绝支付阿娥足额的工资,“你给我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算你走运,我没让你赔钱,赶快走吧,”老板说到,“这事会在那个小区传播开的,到时候谁还来光顾我这家店?”

    阿娥懒得吵架,或许老板有他的道理。至少,这家店失去了那个最稳定的客户之一。

    “那只打火机在我家里,我本打算昨天亲自……”她试图解释,可老板似乎对开除她非常果决。

    “这有什么区别?”老板一边说着,一边整理着指甲油,仿佛那时阿娥已经消失。

    下来的几个月里,阿娥在寻找另外的工作,同时,她也在各商场里寻找同款打火机,她想知道这只打火机到底有多贵重,甚至看到类似的,她都会放手里掂量、掂量,评估它们,权衡它们的价值。

    她唯一的遗憾是,她没有花更多的时间把玩这只打火机,用这只打火机点个火之类的,她想知道这个打火机的特别之处。当然被解雇的那天,她甚至回去检查了前天的道路,看看是不是落在了哪里,可是一无所获。

    即使她找到了另一份工作,这次是挨家挨户电话销售住房,这只打火机仍然困扰着她。那时她已经买了一辆助动车,骑着它在这个城市的街道上游来荡去,偶尔路过商场,她都会跳下车,在不同的季节进去检查他们的货柜,这是一种执念的追求,让她对这个城市有了更深的归属感,否则这座城市可能会让她疲惫不堪。

    有一次,在徐家汇那里,她看到了一位女士在使用一款打火机点烟。它的形状很熟悉,她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我可以借用一下吗?”

    那位女士好奇地望了望她,但是阿娥既害羞又坚持,最后那位女士耸了耸肩,递给她这只打火机,顺道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她,“试试。”阿娥掂了掂,它比阿娥记忆中的要轻一些,有那么立体的雕工,但和她记忆中同样的方式在自己手里把玩着。这只也很有光泽,“多少钱?”她问。

    那位女士皱了皱眉,“用过的,不卖。”

    “拜托了!”阿娥柔声道。

    正当那个女士低头犹豫是否干脆把这个打火机送给阿娥之际,阿娥打了下这只打火机,学着样子点了根烟,在试图放进嘴里的那一刻,她停止了,“这不是我想要的。”她转身又再骑上助动车离开了。

                                                                                                                                                                                                     2022年5月30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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