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今日,笾京一片喜气洋洋。红灯高挂,昭示着皇帝新婚。
“恭喜……恭喜陛下……”
一片贺喜声中,一身红色新郎服的柳渝却是面沉如水,未见多少喜色。
“皇上, 朝阳殿起火了。”
贴身侍卫连平低声在他耳边道。
“嗯。”他微抿了双唇,看不出喜怒哀乐,叹了口气,便一言不发地喝着酒,眉宇间藏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赵国皇帝与新后的大婚之夜,朝阳殿大火,烧死了废后。废后身份低微,并未引起多大关注,只以普通嫔妃的规格草草下葬了。
赵国皇帝与皇后举案齐眉 ,安稳度日了十年。直到永定王谋反,攻入笾京。永定王之所以能如此有出息,全因为他身边有一位谋士。谋士名曰“清如水”,数十年来无人见他真面目——
因为他日日戴一银面具。
莲池阁中,莲花未开,只有小小的如翠玉的荷叶,在清风中摇曳。
“先生,人带来了。”
侍卫对那立在栏边的人道。
那人正是清如水。
他转过身,来到房中。抬眸,望那曾是帝王的人如今一身狼狈,被绳子束缚着跪在地上,低低地笑了一声。
柳渝回头,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傲气与高贵:“放开朕。”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
清如水拂袖,不屑地嗤笑一声,抬手,沏了一壶茶,一举一动如清风扶析,甚是雅观。
“还请品一品, 这茶如何?”
上好的铁观音。
清如水轻抿了一口茶,挑眉看向柳渝,见他毫无动作,勾唇:“怎的,你还是不屑于我沏的茶?”
还是?什么意思?
柳渝不解地问道:“先生,我们见过面么?”
“十三年前,江南小院,她头一回为你沏茶。粗糙的杯子,下等的茶叶,笨拙的姑娘不小心打翻了茶杯,滚水烫伤了她纤白的手指,有人说,乡下人就是笨拙。不知你可还记得?”
他如同见了鬼一般,望向清如水。
“十年了,看来渝郎是不记得那位采莲姑娘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不知是悲悯还是讥讽。
面具落下,是一张封印了十年的脸,一张满是烧伤的可怖到极致的脸。
“这,便是你送予我的生辰大礼……”
那日,是他,不,应该是她的生辰。她满心绝望地待在清冷的朝阳殿里,听着外面的贺喜之声,本以为,她心心念念喜欢的人对她这样做,已经够绝情的了,不料……
他竟放火想要烧死她。
他不愿让她活着。
还记得……
贰
十三年前,三皇子柳渝到江南微服私访,遭人追杀,一位采莲姑娘救下了他,将他带至家中疗伤。
姑娘生得小家碧玉,有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婉约细腻,性子如水一般沉静,说起话来柔柔软软的,那小巧的梨涡让柳渝失了神。
离开江南后,柳渝发现自己忘不了那个姑娘了,于是派人四处寻她,却再也找不着她了。一年后,终于有了她的消息。
姑娘被一位地主老爷看上了,被那地主强娶入门为妾。她为了保住贞洁,跳入莲池自尽。
他将她救了上来,望着那惨白的脸,心中一冷,一刀劈死了那地主。父皇怪罪他,他却求父皇赐婚。皇帝一怒之下,“赏”了他五十杖责,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赐了婚。
姑娘嫁入了三皇府,府邸中的女人们一听皇子妃是个粗俗的乡下野丫头,心中很是不甘,一个个变着法整她。
好在,还有柳渝护着她。
可是后来,柳渝竟当上了皇帝,而那姑娘母仪天下,成了皇后。
朝中大臣联合在一起上奏请求皇上废了皇后。
柳渝一开始还护着那姑娘,后来便当真废弃了她,娶了邻国的长公主为妻。
再后来……
新婚大夜,一处鲜艳的红色喜气洋洋,一处赤红的火焰灼烧了她身心。
她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端起茶,问道:“你废了我也罢,娶了新后也罢,为何还要将我烧死?”
“因为……”柳渝垂眸。
“因为她是夏国长公主,是夏帝最信任的胞姐。她要求我,六宫无妃。”
夏国国力强盛,他一介弱国之王断无违抗之力。烧死一个身份低下之人,求得一世平安,多划算呵。
她无声地讥笑。
六宫无妃?呵呵,可笑之极。
“若不是我命大,那一夜可是真要死在你手上了。”她冷冷一笑,戴上了银面具。
他声音沙哑,透出一股浓浓的疲惫,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真以为我要杀你?”
那一夜,是他算计好的,放火之后,派心腹去救她。因为他知道,他若不动手,一旦那长公主出手,她绝无生还之路。
只是……
他到底还是失算了。她差点被烧死,却被另一个黑衣人救起,往事如烟散,十年了,那黑衣人的身份也无从查询。
“你可怨我?”他问。
“怨。”她答。
“我辅佐永定王十年,只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居高临下地对你说,你输了。”
为了权利,你不惜牺牲我,那我便夺走你的全部。
她终究不算个合格的江南女子,她的心思,总还是歹毒的罢。
柳渝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来,却听她说:“我本想杀了你,想想,还是舍不得。我会去求永定王,留你一条性命。”
叁
在清如水的劝告下,永定王高榕留了柳渝一条性命,封他为“丧国侯”,给他封了六里荒蛮之地,将他囚禁于皇宫的一个逼仄的小院中。
小院名曰:“亡国院”。
和柳渝的封号一样,带着浓重的侮辱之意。
高榕是个小鸡肚肠之人,心胸狭窄。因柳渝幼时笑他“长得如此矮小”,便怀恨在心多年。如今柳渝沦为阶下囚,自然受尽欺辱。
昔日的傲骨雄心已然被岁月抹杀,柳渝如今唯一剩下的便是对清如水的一句话:“辞官回乡,尚可保命。”
自古开国功臣,有几个得了善终?况且高榕还是那么一个谨慎狭义之人。
“丞相,陛下邀请您前去沉香亭一品美酒。”
高榕身边的大太监来请她。
她勾了勾唇,踏上了沉香亭。
“微臣,拜见皇上。”她掀起袍子,跪下行礼。
“爱卿平身罢。”高榕淡淡一笑,“前几日西戎送来了一箱美酒,寡人想着今儿天气这般明媚,便请了爱卿前来一同品尝。”
她跪坐于蒲垫上,闻言,低垂了眸子:“多谢皇上。”
高榕轻哼了一声,抬手便倒了一杯酒给她。她接过,眼底闪过寒光。轻抿一口,她咳嗽起来:“这酒,好生浓烈。”
“酒烈了才有滋味。”高榕又给她斟满一杯。
数杯下肚,她依旧面不改色。高榕暗自皱了皱眉,目光多了一份探究:“爱卿感觉如何?”
“陛下,臣近日连连梦到家乡,日夜不安,想辞官回乡,当个潇洒闲人,不知皇上可愿放过微臣?”她低眉,放下酒杯。
她知道酒里下了剧毒。所以,她偷偷地将酒倒在了袖子里,并没有喝。她这么说,也只是期望高榕可以放过她。
“可惜了。”高榕眼中闪过冰冷的杀意,他勾了勾唇,松手。
“砰——”酒杯落下,是暗杀的信号。
数道银光闪过。
杀气,直逼眉心。她绝望地闭上眼,突然,身子一轻,睁开眼,是柳渝抱着她,飞快地向宫外逃去。
“丧国侯?”高榕脸上的笑容逐渐冰冷,“拿下他二人者,重重有赏。”
柳渝在一片箭雨之中穿行,踏上了宫门。身子一斜,肩头便插入了一支短箭,他咬牙拔剑,砍杀了几个追上来的士兵,继续快速奔跑着。
而立在城楼上方的高榕,将金弩缓缓举起,对准了清如水。
松手——
淬有剧毒的箭,飞了出去。
被射到的人是柳渝。
他身子一歪,又中了数箭。口中有鲜血溢出,他有些无力地松开了清如水,对上那含着焦急的目光,轻轻地笑了:“你,可曾爱过我?”
“一直……”她已是泣不成声。
似是释然,他眸中的光一瞬间亮了,抬手,想抚上她 的脸,手却在半空中落了下来。
“柳——渝——!”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肝胆俱裂。她只觉得呼吸异常困难,心痛到了极致。
抚上那已没了温度的脸,她的泪水无声地落了下来:“我……从未恨过你……”
她一直都是爱他的,只是不甘心被他放弃,被他背叛。直到今时今日,她才明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肆
几日后,江南烟雨朦胧中,有位白衣姑娘站在新坟边,将那浊酒洒在坟边,轻声道:“渝,我会为你报仇的。”
新选的秀女中有一位名唤“清儿”,天生丽质,落落大方,又会察言观色,深得高榕宠爱。高榕日日歇在为她修建的清泉阁,宠之至深,荒废了朝堂。
她不过月余便被封为贵嫔,地位高贵,无人敢动她分毫。
而高榕的身体,却越来越差,他日日病痛缠身,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
“陛下,该喝药了。”清儿一身清新脱俗的浅绿色宫装,浅笑着将药送上。高榕望了一眼那乌黑的药汁,淡淡地道:“爱妃放着罢。”
“臣妾亲手喂您。这药放凉了效果就不好了。”她勾了勾唇,将那药灌入高榕嘴里。见高榕的痛苦之色又增加了几分,心中暗笑。
高榕捂住头,双目赤红,十分痛苦:“你……你给朕喂了什么……”
眯了眯眸子,她退后一步,扬声吩咐殿外守着的宫女:“来人,去请后宫众妃以及朝中重臣。说是皇上快不行了。”
“你……!”高榕怒目对她呵斥,“你这个……贱人……”
她慢悠悠地戴上一张银面具,笑道:“永定王,好久不见啊。”
辅佐他十年的谋士居然是个女儿身!高榕惊愕,口中却说不出话来,胸口一痛——
“皇上驾崩了!”她探了探他的鼻息,退开几步,甩袖跪拜。
旧帝驾崩,新帝登基,曾经宠冠六宫的太嫔清儿因悲伤过度而殉葬。
伍
又是十年。
江南的莲花又开了,江上有一小舟,舟上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正划舟采莲。
大家都叫她“莲婆婆”,却不知,她就是那史书上的废后,就是那丞相清如水。
老妪抬眸,被炫目的阳光照得有些发晕,似乎看到了柳渝正在向她招手。她的手触及冰凉的空气,那人的幻影便消散了。
低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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