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老师们拼命想让我住校。到了初三,冬姐亦然。我是年级第一的学生。年级前十有一个,是的,冬姐说至少有一个语文状元——语文能考满分。那样,够我炫耀一辈子。但其实,我若语文考满分,老师怕不是最大的受益人?尤其是冬姐,宋小溪,有同学叫她老东西,但面上还是要过得去——冬姐,她是我们升初三后新来的班主任。十几个班唯一的老教师。听说,带完这一届,她就可以退休了。
我们对她并不好,如果有一个最不好的,一定是我。上一个班主任是语文教研组组长。男教师,人长得帅不说,一手好字,出口成章,语文课上得绝了,每次样课都在我们班上。奇怪的是,我们班的语文成绩并不突出。当然,我们班整体成绩都不突出,不仅仅是语文。我是说,我们班是年级最后一名。我是语文课代表。我们班除了我,好像也没啥好苗子。年级前一百名平均下来,每个班总要有六七个人。我们班只有我一人。就我这一棵苗还是个林妹妹,初二时三天两头请假在家,到了初三我干脆来都懒得来了。
偶尔来一次,也和大家一样的。我们当面疏远她。我们背地取笑她。五十五岁怕不正是更年期的时候,十五岁怕不正是叛逆期的时候。五十五和十五之间,怕不是有一道,不,是几道深深的沟壑呢?像冬姐的抬头纹,像冬姐的鱼尾纹,像冬姐的法令纹,像冬姐手上的褶皱纹路。对了,还有她那矮胖的身材。还有她的大小眼。还有她的高低眉。还有她发黄的门牙。还有她稀疏的短发。但她酷爱耍帅。那几根稀疏的短发还整成了非主流。她一讲课,特别是一讲到动情处,脸激动得跟猴屁股似的,哽咽不言,难看极了。最要命的是有一次,她上课出糗了。那是一堂样课,一堂100分钟的样课。教室后面不仅有全校语文组的几十名老师,还有校领导——校长是全国有名的教育家。教室内呜呜泱泱坐满了人。那堂课对她,应该很重要。刚来的年轻的老教师,需要立威,不仅在班里,更是在全校。那堂课对我们,应该也很重要——我们班很久没上过样课了。不出意外,这会是我们在学校内的最后一堂公开课。豪不夸张地说,毕业前若能成为学校的名人,将来大学毕业工作都不愁了。好多新老师都是我们学校走出去,考上985、211毕业后回来的。从前每堂公开课,我们都能和前班主任擦出火花。堂堂精彩,节节生花。这次的样课,第一堂课简单得要死,我们就是整堂课写作文。先写完的组内交流,互评互改。第二堂课才轮到学生们展示,老师点拨。按照惯例,点评三篇是刚刚好的。而且这种公开课,是教研组集智备课,磨了八百回磨出来的。若说有难度,就难在我们的作文生成上——我们当堂课生成的作文,冬姐当堂课边点评边点拨教我们方法,每次作文课达成一个目标。这一堂,是观点要明确。
“老师,我想展。”班里“酷爱”文学的唐同学挺积极。之前我们每组负责展学的基本上都是定好的——估计和大人搞选举内定是差不多的。谁擅长展示就让谁上台,这样方可皆大欢喜。冬姐并没有巡视,顺便在心里把文章改过来。她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也或者谁都没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这么大的场合,难道她把自己放空了?
“好。”冬姐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这是什么情况?冬姐不知道爱文学的唐同学爱的是网络文学吗?他超级喜欢玄幻类的文字,天天想着自己就是唐家某某。但显然,冬姐不了解唐家某某,估计她这个年纪是不爱看玄幻的。唐同学读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我在第一桌,那唾沫隔着一米多都溅到我桌上了。我嫌弃地翻了个白眼:写得那叫什么玩意儿?还自以为了不起。唐家某某一个人能代表网文时代吗?但若说他的励志精神,确乎是有的。当然,这本无所谓好与坏,大家,我们还有后面那一大票人,大家拭目以待,看的终究是冬姐的反应。
“大家畅所欲言,怎么想就怎么说,都来聊聊嘛。”冬姐看见唐同学那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和我们一样,头疼。
“文章观点有点多,不知道要表达啥。”
“文章写得挺好的,我也喜欢唐家某某。”
“你看过他新写的那本吗?叫啥来着,有人说男主就是作者自己的原型……”
“如果你是阅卷老师,注意,学会换位,我是说,如果你是阅卷老师,40秒左右的时间,会给这篇文章打多少分?”冬姐见大家不再说话,并没有接着同学们刚才的话茬说下去,而是另提了一个问题。
沉默。
“如果我是阅卷老师,书写潦草,第一印象分没了,扣3分、5分可能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我一天阅成千上万份作文,对不起,我不是神仙,你没尊重我,我可以最大限度包容你,参加一次中考不容易,划一次扣一分,通篇下来至少书写扣3分。字数太多,超过了框线,电脑扫不上等于文章没写完结构不完整,至少再扣2分。开头结尾瞟下来,观点太多,不知所云,网络至上,态度略嫌消极。至少扣5-10分。这么算下来,作文50分勉强能得30-35分。”冬姐一通话下来,我看唐同学的脸都青了。他是想着一鸣惊人赢得满堂彩来着。
“我知道你们青春少年正是有个性的时候,我也年轻过,但你们谁老过呢?”冬姐淡淡一笑,“你们想张扬自我,你们想脱颖而出,这都没毛病。但上了中考的考场,收起你的个性和锋芒,先尊重并取悦阅卷老师。拿出你最好的水平书写,哪怕字丑得不像初中生的水平都没关系,你就横是横竖是竖地去写。你的书写看出你的态度,对中考的重视。如果你自己吊儿郎当,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阅卷老师凭啥替你在乎中考,对不对?”教室里的气氛略嫌紧张,冬姐倒没有沉着脸,但莫名其妙地好像跑题了呢?我们不是要评唐同学的作文吗?说说优点,说说建议,指点一二。
“如果有一天唐同学活成了偶像的样子,我是他的读者,那这篇作文,我肯定打100分。因为,唐同学认为唐家某某笔耕不辍是一种力量,这对唐同学是一种莫名地鼓舞。”冬姐挑了一下眉,好吧,那一下还蛮可爱的,“你们刚才说得都有道理,但是我想知道,你们借着研学的功夫闲聊天儿是几个意思?是等着看我的笑话?还是想把我放火上烤?”
被冬姐发现了吗?说与课堂无关的事情被冬姐发现了吗?后面的老师们也在小声聊天呀。大家都低下了头,做了错事不被发现是我们课下拿来炫耀的,但做了错事被发现是我们的无能。没办法,只能认栽呗。
“都不重要,”冬姐清清嗓,眼神有一刹那是犀利的,我刚想确认一下冬姐这眼神是给前面的我们还是后面的他们,冬姐已经神态如常,“我是说,唐同学的偶像是写网文的还是写传统文学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同学能为自己找到一个榜样,我相信,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日更10000字或者更多,成为像唐家某一样的大神。但在这之前,首先把字写好,好好写字。还有干坐了一节课一个字没写的同学,我知道你打好腹稿了。来吧,把我刚才的话重复一下,你会发现,作文很简单,会说话就会写作文。”
唐同学坐直了。一个字没写的我坐直了。大家都坐直了。后来我们知道,冬姐当年中考的时候语文120分。
冬姐给我们放《嗝嗝老师》。冬姐以为,她也可以用生命影响生命。她是真的不知道吗?私立学校的孩子都是熊孩子——要么是家里富有的公子小姐,要么是家里贫穷的王子公主。有钱的仗着真有钱娇惯坏了,没钱的装着有钱也娇惯坏了。我呢?我还真不知道我算哪一拨的。
因为我是最特殊的一个吧。几乎不上课在家自学就始终霸榜年级第一,冬姐便盯上了我。晚饭后有一小段自由安排的时间,冬姐陪我在操场上走圈。环形的跑道,松软得让我觉得舒适。但那红色,我总看着像血——跑道是砖红的,血是鲜红或者暗红的。冬姐老就老了吧,还粉小鲜肉——她粉的小鲜肉恰是我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真是无耻至极。他配吗?我渐渐会把对那谁的恨意转嫁到冬姐身上。无耻。不配。我能用眼神杀人吗?
“给你说一个秘密,你替我保密哦。”冬姐还真是幼稚,这世上能说出来的叫什么秘密呢?我有些不耐烦,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好像我多稀罕她的秘密似的。
“哦。”我未置可否。随便。我对班里第二和第三的女生,我对她们俩更感兴趣。你知道,三个人的友谊,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很不幸,可能多余的那个人是我。
冬姐居然说起了她的小时候。她想过自杀——这是我一直在想的事。不对,我的日记里是不是写过自杀倾向的文字?完了,我忘记了。日记本每天写完都会被冬姐收上去。写就写了吧。那是我的自由,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那你怎么没自杀,”我有点感兴趣了。
“我怕疼。你想,我上吊把脖子勒得上不来气,多疼。割腕,呀,不行,刀太快下不去手,刀太钝剌得肉受不了。喝药人家不会卖给我,万一死不了还得洗胃更难受。跳崖摔下去粉身碎骨,但我又恐高。”冬姐像是不知道我也在研究这事儿似的,继续自顾自说着,“后来我一想,算了,这世界我来都来了,最后让人家一说是自杀死的,传出去多难听,让人瞧不起,得多窝囊的人,才不敢活着。我又转念一想,死都不怕,那我何必不好好活着?”
“你请假在家的时候,时间都是怎么安排的?你可以给大家分享一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冬姐像虔诚的小学生,向我请教。
这个怎么说呢?我喜欢岛国的二次元文化。我喜欢岛国的物哀美学。我喜欢被关闭的网站——我更纠结,第二和第三,她们谁是我的朋友。我是不是她们的朋友。第二和第三,谁和我更好。或者,她们在乎我的友谊吗?我不在,她们俩都可以前进一名的吧。
“做做手绘,做做题,看看书。我有一个自己的时间表。”想听上去刻苦努力简单,我实话实说。学校里的课无聊到我想吐。那些时间,我可以去美甲,约网友去网吧。我们还可以玩密室逃脱。爸不是在京城做生意吗?妈不是在家照顾我和小妹吗?小妹不是要用来救我的吗?为什么她病得比我还重?其实这只是爸妈的借口,他们大概怕我死了,他们孤单的吧……
“嗯,要说手绘,岛国的挺不错的。”
“毕业时送您一幅。”
“在家时想学校吗?”
“偶尔也想。说实话,顾不上。”
“要是我周假去看你,方便吗?”
“为什么?”这次周假后,我就不准备来了。走那么近干嘛?岂非多此一举?
“因为,我看见你就看见了当年的我自己。但你比我坚强。我那时候可自卑了。”
自卑吗?对,我就很自卑。别人却都以为我自负。狂妄到都不来学校。
“有什么自卑的?”这话问出口,既是问冬姐,更是问自己:有什么自卑的?我是年级第一,我是学霸。冬姐没有说,因为到了上课的时间。
周假冬姐来家访的事儿,大家是颇有微词的——我们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群。我是群主。周假我们是要一块去浪的,除非我放弃,那样缺了一个也就玩不成了。我对大家说,要不,带上冬姐。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表态。第二和第三也没有。我打电话对妈妈说,要不,周假时你带妹妹出门,我就可以拒绝这次家访。妈妈有点儿不高兴,哪有把老师拒之门外的。我再次和大家谈。他们说冬姐脑子有病,好好的周假不消消停停地歇着,嫌命长吗。难不成她没有家吗。我是为了那份政府的救济金吗。
救济金?的确每年班里都会有几个名额的。要经过班主任家访核实。爸的生意还好。养我们娘仨是没问题的。三人里两个病号,就有难度了。我上学还好,奖学金差不多够了。平时在家不来学校还能节约一部分。我哪里能让他们知道,我需要这份救济金。班里恐怕不止我一个需要。但却没有人愿意承认。我更不能。
周假还是来了。冬姐是骑着共享单车来的。我在小区门口等着迎接她。秋日的阳光还真是有些毒辣,照着破瓶子,烂罐子,残羹剩饭,发蔫的菜叶子,嗡嗡飞的苍蝇——我远远地躲在树下。看着一位老爷爷在垃圾桶旁边等着要废纸箱子。
“小区的物业还真差劲。”我和冬姐抱怨着。
“还好啊,你们小区挺好的了。别的小区物业收不上钱来总和业主打官司呢。”冬姐把单车锁好,抬起头看看我,“感觉你的气色还不错,愿不愿意陪我去个地方?”
只要不是去我家,怎么样都好。我忽然如释重负。我们家,已是家徒四壁。
“我和你母亲说好了,大概两三个小时把你送回来。”冬姐当着我的面和母亲通了电话,我们并肩向前走去。
去哪儿,做什么,冬姐没有说,我也没有问。既然决定跟着走,说什么就有些多此一举。
“你目测这条街有多长?”我们拐了两个弯,离开了我家的小区。冬姐说的这条街是城市里最繁华的街道,没有之一。高楼林立,几乎把我的视线完全遮挡住了。
“怎么也要有5000米。”从南到北,有市里最大的医院,银行,学校,体育场,商场,广场,古玩城,酒店……
“咱们现在正好在街中间的位置,这条街我走过,5400米,正常步幅要走小1万步。你的体力能走多远?”
“1000米是没问题的。”早完事儿就能早点儿去找小伙伴们。
“那好,我们就走出去500米。”
冬姐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个尼龙袋,叮嘱我只在上面的步道走。她自己戴上手套口罩奔垃圾桶走了过去。我放慢了脚步。这是怎么个意思?要给我补勤工俭学的课吗?我得捡多少破烂才能凑足我的手术费呢?除非爸把京城的生意关了,他愿意吗?为了我和妹妹两个赔钱货倾家荡产?我要是死了,妈会不会难过到生不如死?
“呼,”我长长地吐了口气。路边的桂花真漂亮呢,好像碎金子。但是就快凋零了吧。
“你愿意帮忙拎袋子吗?”冬姐客气地问,已经有好几个瓶子被她收入袋中。
“当然。”我能说不愿意吗?我又不真的是废物。
冬姐捡两个,我就将袋口打开。我们配合还算默契。各种矿泉水瓶子有的躺在垃圾桶的脚下,有的在小山似的垃圾桶的最上一层。冬姐弯下腰去,或者探下头去,她那非主流的短发有一绺长的贴在脸上,倒像是一个感叹号。有些滑稽,但一点儿也不可笑。500米的路似乎并不长——我们早装满了一袋子空瓶。路上行走的人,那些把瓶子到处乱丢的人,他们在背地里,也一定有见不得人的罪孽——我也一样。生而为人,我从来不觉得有啥好抱歉的。我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吗?有谁征求过我的意见吗?就像现在冬姐扛着一大袋子,我跟在她的身后,她要去卖破烂。我也只好跟着。人活着,从来都是身不由己的吧。穿过十字路口的红绿灯,没隔两条街,是一个大的废品收购站。我们的一袋子并没有换多少钱。
总算结束了。往回走的时候,有很长一段是空地,可是过地下通道时,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那里有几个老人,或坐或卧或跪,等待着上帝的恩赐。地下通道有些阴冷。行人脚步匆匆,没人停下来看上一眼。看上一眼能怎样呢?谁又能救赎他们的人生为他们养老送终的吗?这个世界,谁对谁有什么义务呢?
冬姐把钱递给我:“这是你的劳动果实,你来决定给谁。”
两位爷爷的面前还有收费的微信牌子。奶奶是个盲人。她在拉着二胡,我不懂二胡,但那曲子还挺动人。我把钱放在奶奶面前的瓷盆里。她更需要。不,奶奶是卖艺的。爷爷们是乞讨的。
冬姐变戏法似的从她的背包里取出食物,递给爷爷奶奶。这偌大的城市,哪里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他们的家在哪里?我有家。我有父母。他们呢?他们有家吗?他们显然没有父母了,那他们有孩子吗?
爷爷奶奶都对我们道谢。
我们往回走时,我忍不住问冬姐:“您是每周都来吗?”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我忍了,但那臭烘烘的味儿我忍不了。人不管到老还是到死,至少,要干净一些,体面一些的吧?
“也不是,看时间。有空的时候就来。”
“能改变什么呢?他们没有家人管的吗?”
“改变不了什么,也没想改变什么。他们有没有家人我不知道。我们积德也好,我们行善也好。原本都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修我们自己的心罢了。”
“还没告诉你,我当年自卑是因为家里穷,因为自己丑。因为觉得自己不被需要。”我想说,我也是。但我终是没有说出口。
我们去大学食堂吃了饭。大学校园一步一景。那片枫叶林美得让我的心都疼了。湖里的鸭子自在地游着。时不时有人和冬姐打着招呼。中国人,也有外国人。
“他们认识您?”
“我的学生。我每月来几次给他们上创意写作课。”
“创意写作?”
“嗯,以后你有兴趣可以过来听。”
“可是……”初中的写作课都上砸了,还能给大学上课——不按照集备标准上的课,在老师眼里就不是好课。不过,我们倒是挺放松的。
“可是什么?你不知道你冬姐是作协的会员吗?我发现你这孩子还行,不矫情。”
矫情什么呢?我哪里还有矫情的资本?除了成绩拿得出手,我还有什么?那几个外国佬——哦,不,那几个国际友人,他们还算得上彬彬有礼。看来,学校真的是教化人的好地方。韩国的?岛国的?美国的?不知道。
我们回到小区的时候,妈妈说第二和第三她俩给我打电话了。送走冬姐,我迫不及待地在群里发起了语音。听说我们去捡了破烂,还去看了乞丐,他们开始取笑我:“行,这也算生财有道了。”“不错嘛,学霸成了救世主了。”
我第一次觉得我们之前的友谊有点儿肤浅了。这些玩笑话有什么意义呢?我这几个小时流的汗做的好人好事难道都是一个笑话吗?我后悔建了那个群。颓废,萎靡,消极,像是毒品,让人着迷。他们沉醉其中。我却无能为力。这个周假,我没去找他们。我在想,我要不要把群解散。
我早就趁着身体好的时候,把初三的课程学完了。这样,我才能走上手术台。万一我下不了手术台,到了阎王爷那边,我好歹也算是初中毕业呢。不然,也太亏了。但万一我下了手术台,一时半会儿我也没有力气学习呀,那不就保不住年级第一了吗?若考语文状元可能是给冬姐的,但年级第一实打实是我自己的。也许,语文状元也是给我自己的。冬姐她并不需要我的状元去加持她的教师生涯。
好在,我下了手术台。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几年。不过至少目前我的健康又回来了。我已经和大家没什么两样。但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我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战胜了病魔的人,不想再去造一个心魔。
“……我们等你回来。”冬姐再没联系我。她只是把全班同学共同给我写的信拍照发给了我。
爸妈说,我做手术的时候,冬姐在手术室外边等了几个小时,医生说我平安了以后,冬姐才离开了医院。
我最后一次去学校的那天,是中考前的某一天。具体是哪一天,我不记得了。久不来学校,我发现我连迈进校门的勇气都没有了。爸的车子刚驶向学校那条街道,我觉得我浑身都难受。车子离学校越近,我越难受。豆大的汗珠配合着我的表演。爸的车子停在了校门口。我抓着扶手死活不想下车,如果爸逼急了我,必须让我下去的话,我就一头撞死。我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爸没有强迫我。爸在等我抬腿下车。我在等爸调头回家。我们僵在门口。
“你的好朋友说想你了,她们俩要来和你待一会儿。”爸试探着我的口风,我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见与不见,都不重要了。她们若来,就见一面。她们若不来,那就有缘再见。没来学校的日子里,我见心理咨询师更多。他们的话术我都快会了。是不是抑郁,是轻是重,都不重要了。
第二和第三牵着手到校门口,她们笑容满面拥抱了我。还好,她们没有同情心泛滥地施舍我。但我还是觉得无话可说。
“你们还有课,快回去上课。”我一遍遍催她俩,好像除了这一句,我们之间再也无话。
我想见一见冬姐。我又怕冬姐真的出来见我。我没有说,我希望爸能了解我心里的潜台词。
手术前,冬姐征得我妈和我的同意,又带我走过几次街捡过几次垃圾看过几次爷爷奶奶到大学校园吃美食看帅哥。一切就还挺有意思的。甚至,有一次冬姐还带我去了大学的网球场。我做梦都想能像大家那样上体育课,跳高,跳远,跑步,扔铅球,什么都行。只要是体育项目,都能让我感受到我身体里年轻人的朝气——可是我不行,我是病人。
“你干嘛把自己当病人。你就是你,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怕什么?试一下。”冬姐把网球拍扔我一个,“你不是喜欢史铁生吗?人家坐轮椅上都能守足球场的球门,你差啥?”
是啊,我差啥——我差一个高尚的灵魂。
我想结束这无趣的生命。我想给家里赚点钱。我想我的命能够创造价值——如果我死在学校,父母是可以索赔的。那笔钱,或者可以给小妹治病。
冬姐没有出来。我忽然想起那次我们在街上遇见骗子,我认定是骗子,说什么孩子病了需要巨额医疗费什么的——但冬姐说万一不是呢,冬姐家上有老下有小,更多的钱她并没有,她把手机里的钱全扫给人家了:“万一真是孩子病了,救人一命嘛。”
要是冬姐出来,我就不进去了。让她稳稳当当地退休,她也不容易。啊,不对,群里那个同学也有轻生的念头。要是冬姐不出来,这个消息,就怨不得我没告诉她了。
爸没有张罗回去。他蹲在校门口远一点儿的墙角吸完一根烟过来了。我依然保持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但我的心里早就生生死死无数回了。
“你冬姐找人看着班,她这就出来。”爸随口说着,“忘了告诉你,学校把政府补助给咱家了。你冬姐又找学校领导给募捐了一笔钱,所以,家里钱上的事儿你不要担心,天无绝人之路。爸的生意确实没以前大了,但我回来做小生意也是够咱家生活的。放心。”
“来,抱抱。”冬姐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连寻常的问候都没有,好像我们只是久未相聚的老朋友重逢。
“那个,”我在想怎么说这件事,我不确定想要轻生那个同学是真的假的。如果她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呢,真正想轻生的人是不会挂在嘴边的。像我,就从来没人知道。回去我要想着把那个垃圾群解散。
“怎么了?”
“我在家没耽误学习。”
是的,我没耽误学习,也没耽误中考。语文状元——只是作文扣了1分,据说是阅卷老师不懂物哀美学。哦,不,据说阅卷老师连题记都不懂,还闹了笑话。是哪个学校抽去的年级主任……
“你听说了吗?宋老师要被开除了。”接完学校送来的喜报,我一进家门爸和妈正在说。
“什么?”我大吃一惊,“为啥?”
“家长群在传,好像是有个学生出事了。”
“我看看,”我抢过手机,群里那个想要轻生的学生家长正在群里狂轰滥炸。
“老师渎职必须开除!”
“学校还我孩子!”
一个个大字触目惊心。
“不可能!那个学生早就想轻生,这关冬姐什么事?再说她考完试出了考场自己不守规则从人群中冲出去闯红灯……”
“傻孩子,总要有人出来顶罪的。”
“你们快说呀,告诉他们,冬姐是个好老师。”要不是她,我早就死八百回了。
“你没看家长群里没人说话吗?”爸妈叹了一口气,“咱们自己说了也是白说。”
白说也要说。我找谁说呢?我联系不到校长。我联系不到任何人。
中考完第二天,冬姐被开除了。我再也没有联系到她。
除了我,没人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解散的群里的每个同学都缄口不言。冬姐,作为您的学生和朋友,我很抱歉,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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