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凤

文/图  陌上尘

老凤

“溪山十里桐荫路，雏凤清于老凤声。”出自李义山。李商隐也字义山，临湖北嘉鱼也有一诗人李义山。亦不作学术研究，且让它究竟出自谁吧。按照我父亲常言，但凡出自我们李姓家族的，应当自豪。

关山路上铺了一地梧桐落花，小凤凰的声音叫得比老凤凰还要清脆。毫无点缀之笔，却道出事态，小凤比老凤强，总是老凤用了一辈子祈求的夙愿。也像我的父亲，日思夜念，总盼我们两个孩子，有出息。如同一只老凤，已经用了大半辈子挣扎。临老，还在喋喋不休。

祖父一生是可怜之人。祖父的母亲在他初中毕业那年，对外说米要涨到一元多一斤。村里迅速传开，说她造谣，还说上面要派人来开会批斗她。她害怕至极，一口气跑到高山之下的鱼塘，跳水自尽了。而后，没多久，祖父的父亲也病死。那个年代，祖父能够娶到祖母，也是上天眷恋有加。不然，不会有我父亲。

祖母生了四个，都是儿子，父亲排老大。进学堂时，父亲像祖父，有些读书天赋。常常听他讲，他上学时考满分，也还要挑一担干柴回家的。初中都未读完，父亲死活都不读了。老师器重他，亲自来家里接他，他还是不去。

等我们开始上学后，父亲总是唠叨，要好好读书。我故意怼他，当年你怎么就死活不读了呢，还念叨我们。等我们大些后，父亲坐在瓦房外的石头墩上，点燃一根烟。意味深长的对我和我哥讲，当年，我不读了，是因为下面有三个弟弟都等着要读。那个年代，你祖父祖母靠打炸点石头营生，我读了，他们哪里有钱读。我早点出来帮一把，他们就都有书读了。父亲，说完，眼睛转过去，抹了一把泪。从此之后，我们再也不敢提及这个话题。那是父亲一辈子的伤心之处。但值得欣慰的是，他的二弟读的是西安交大，三弟读的是北京师大。父亲，常常和村头上下的人，一杯酒下肚后，满引以为豪，好像是自己读了名校一样。

“读书不像读书人，好游不像好游人”，父亲也是读了半个初中，年轻时，他不太爱去田里种作。只有家里实在忙不过来时，他才去搭把手。在整个村子，他为人管事讲事，都句句在理，除了有牛一般的倔强，还勉强像个乡绅。他酷爱唱歌和吹横笛，腹部饱餐的年代，他还甚是有心情玩弄这些雅兴。吹笛子，需要竹子里的一层薄薄的白膜。他可以在葱翠竹林里，一弄一个下午，直至满意。

说土不土，说雅也不雅。他就是靠着这些小伎俩，在上村头遇见我母亲时，开始追求之路。母亲，常说父亲虽然性格脾气倔，但很有头脑。母亲也是一个苦人，小学三年级都没上到。所以，她能够一如既往的欣赏父亲，也是情有可原，但也算是一件好事。正合父亲意，父亲一生，都喜欢被人瞧得起。

结婚前后，父亲跟着他舅舅做了好几年油漆和粉刷工，所有的钱用来贴补家用，还是不宽裕。父亲有很多的雄心壮志，能挣大钱的事，他都想跃跃欲试。老家有个赤脚医生，现在已经很老了。但老人家逢着我们家的人，每每提及一个遗憾，就是我父亲没能跟着他学医。

他很喜欢我的父亲。这个渊源很深，得从我的外婆说起。我的外婆也是凄惨之人，到老，唯一的儿子不赡养她。父亲和母亲，看不过去，不得已接到自己家来。有一回，生病一个月，打了半个月针。都是我父亲每天按点骑着摩托车去接那位赤脚医生来到家，给我外婆输液。且每次都要备好酒和菜，不让医生辛苦白来。赤脚医生常对外感慨，女婿，有我父亲这样的便是三生有幸。外婆活着的时候，也常说，我的那条命，若不是你父亲，早就已经尸骨烂在土里了。

父亲，这个人不属牛，但就是比牛还倔。那个年代，有人肯分文不掏带着你学门手艺，算是祖先三生积来的德。可父亲，死活不肯。堂堂三尺男儿，他怕一生扎针，与身边的生老病死常年打交道。他为人太善良，甚至于怕看到生命中一切不好的。我记得有一回父亲和母亲的大吵。快端午了，母亲在家忙着喂猪，让父亲赶在节前去讨一些借在外的钱回来过节。父亲带着五元细碎的零钱出发，回来连带着出发的钱都没有了。父亲回来，母亲大骂，钱呢？父亲任由母亲骂，只说村上头那兰花奶奶家，只有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们连过节买肉的钱都没有了。父亲不忍心开口讨钱，还将自己带去的五元钱，借给了老人家买两斤肉。我记得那时，肉，两块五一斤。母亲去邻居家借了五元钱，买了两斤肉。我们家也算过了个愉悦的端午节。

父亲一生做过许多的事，但除了一天到头潜伏在脑海的各种想法和结交了一些有情有义的朋友外，其它一事无成。村里，最早出现碾米机，父亲东凑西拼买了一台。刚开始，生意还可以，村民眼红，都跟着买，而后生意也淡了。父亲，还买过耕田机，抽水泵。务农的事情，女孩子家出门读书后，我都了解得不多。只是父亲，在农业里头，折腾了下，也没有翻出大浪来。后来，他开始外出打工，车间上过班，也做过饮食个体户，有赚过，也亏过。九十年代初，他常说，要是我有个军人证就好了，可以当保安。钱多，又不用干什么，可舒服了。

母亲，一生紧紧跟随父亲。父亲做什么，母亲便跟在身后。母亲跟着父亲各种折腾，身体的劳累，也苦。可母亲跟着父亲各种折腾，也甜。父亲做什么，都要带着她。有一回，母亲过生日，一生俭朴的父亲，居然偷偷的给母亲买了块几百块钱的玉。母亲一戴很多年，直至我们完成学业，给她买了金的首饰，她才放在盒子里保存着。父母亲，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两个孩子，一直过得用心良苦。可他们从来不说，只要他们的苦能够让两个孩子，过上理想的生活，那他们，足矣。

父母一生也打过很多次架。父亲刚结婚时，喜欢和邻里打定七的牌。母亲，爱管着。父亲后来躲起来打。母亲找他，他不悦，觉得很失男人的体面。回家后，两个人开始嘴吵。母亲，脾气不好，开始推父亲。父亲生气，一把推开。母亲恼怒，用手抓父亲的脸。父亲把母亲死死按在墙角，母亲不依不饶，把父亲的脸都抓下几道血痕。父亲还是克制不打母亲，只推和挡。实在气不过了，才开始摔家用电器。母亲吓得一声不敢再吭，摔坏了可是又要花钱再买的。

我们逐渐长大后，父亲不怎么打牌了，吵得也少了。母亲还是会念叨，但父亲已经学会应对。我刚上三年级的时候，母亲念，父亲搬个凳子坐在我身旁教我写作文。看着天边一片云色，他念一句，我写一句。语文老师总是夸我作文写得好，我想这都是父亲的功劳吧。

父亲一生，极其爱面子。家里有客人来，总要用好酒好菜招待。县城刚开始有基围虾卖的时候，很贵。我们毕业后，家里过得去，但也并不富裕。乡下有人来我们县城的家吃饭时，父亲总要亲自去市场买基围虾，买鲈鱼。哪怕家里每个人都觉得完全没必要，父亲仍执意去。买回来，母亲赌气不做，父亲便亲自做。可我结婚时，是裸婚。先生读研出来，他务农的父母供几个孩子上学，也没有能力帮着买房买车。父亲竟然松口说，那男方家就不办了。办，花的也是两个孩子自己的钱。我和先生的婚礼，按照父亲说的，一切从简，只有女方家摆了几桌，草草了事。我结婚那天，父亲喝醉了，在一把椅子上抱着头，坐了一个下午，一句话也没说。

从小，我学习成绩优异，人长得标致，一直都是父亲心头的骄傲。老家村子嫁女，几个不是风风光光。可是父亲这份一直以来的骄傲，就这样毫无仪式的嫁了，我想极其爱面子的父亲，心定有说不清的万般难受。可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他的那点面子又算什么呢。当然，这些，也只有在我自己为人母后，才能深切体会。

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我和先生，在城市买房买车，过得也不错。逢年过节，给父亲钱，父亲硬是不要。说他现在自己还能挣，不要用我们的钱，只有实在老得动不了了，才会靠我们。先生看父亲不要钱，也总给父亲买好酒好烟。父亲总是让先生不要买，说他用不着这么好的。

去年，听母亲说不知道为何，父亲突然跟他提出，想出去旅旅游。母亲很诧异，父亲从来不这样。因而找人给父亲算了一命，算命人说，父亲五十多后，不能再多。虽然不信算命，但那晚躲在被窝，却哭了。我和先生连夜开始策划旅程，订机票，订酒店。第二天，给父亲打电话，说行程安排好，等着您启程。父亲却执意不肯，大声训斥我，让把机票退了，酒店退了。我们撒谎，说订的特价的，都退不了的。终于在母亲和全家人的工作下，父亲才答应和我们出去旅行一趟。旅途里，父亲像个孩子一般好奇。平日在老家多走一步都要骑车的他，居然跟着先生顶着烈日，把三亚的海角天涯从头走到尾。

父亲，今年五十有多。我远嫁，不能常伴左右。女儿和母亲电话不断，但和父亲说得甚少。父亲每天忙碌于他的工作，在小叔叔公司做家政人士的领头，管着他们，父亲也总觉得倍有成就感。他也总是和我们说，现在我老了，不能和你们比了，你们要趁着年轻好好奋斗，把自己的日子过出来。

是啊，父亲真的已经逐渐老了，也是老凤一天一天比不上小凤了。算命人的预言，无时不刻的在我心头荡漾。我无时不刻的祈祷，就让老凤再老一些再老一些吧。哪怕老得九十过百，我们也依然愿意听他的喋喋不休。

只要老凤，长寿，健康，这才是最大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