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拾方才所站之处已然被一条蛇占据,那蛇足有碗口粗细,通体黝黑,头部以上却为青色。此时,它支棱着身子,竖瞳一闪一闪明灭不定地望着将军。
将军也定定瞧着那条蛇,许久没反应过来。
半晌,他试着唤道:“阿拾?”
“是我。”那蛇开口,赫然便是慕青的声音。
将军闻言身子一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慕青默默变回人身,垂着头不说话,将军也没说话,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
半晌,慕青听见慌乱的脚步声,以及被大力拉开的房门,抬起头时,眼前已经空了。
慕青双手渐渐紧握,指尖深深陷进手心里,他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依旧面无表情望着将军离开的方向。
今日这样的场景,他想象过无数次,可直到真正要面对时,他还是有些不敢接受……
但他不能难过,一点都不能!
自爹娘离世后,两百年来他辗转多个人家,从世代经商的赵氏夫妇到手握大权的宰相一家,从饥寒贫苦的耄耋老人到山野打猎的粗鄙大汉,又从富贵娇纵的林氏兄妹到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书生……
慕青也从刚开始欢天喜地告诉他们“我唤慕青,思慕的慕,青石的青……”到“我没有名字……”再到沉默不语……两百年来,他有过无数个家,也有过无数个名字,他不断地被救赎,又不断地被舍弃,初见时喜笑晏晏的人,在四五年后觉出他不同于常人或者不小心撞见他真身后,都开始嫌弃开始惧怕。
或许,他们对他是有些情意的,但抵不过众口流言,抵不过对妖的恐惧。他们远离他舍弃他,甚至试图用一些笨拙的方法来杀死他,水淹,火炙,还有符咒……
然,未生而养,终归是有过恩的,慕青没法怪他们,所以他只能逃。一路逃,一路萌生新的希望,也迎来新的深渊泥沼,如此反复不见归处……
直至遇见将军,慕青又开始有新的希冀,开始希望自己快些成年,希望能一直留在将军身边……
可是,世间之事,有哪些又能尽如他意?
慕青深吸一口气,费力将打颤的身子稳住。已经很久了,将军府依然很安静,没有提着刀枪剑戟围过来的士兵,也没有从天而降半吊子的道士……一切都和将军离开时的样子一样。
他想,或许是将军想让他自己离开……
“阿拾……阿拾!”将军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喜色。
慕青有些恍惚,脑中一片空白。
“阿拾!”将军带着夕阳的余晖风风火火跑进来,怀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他望着慕青,笑的很耀眼,“这些衣服终于能穿了,你快来看看,颜色样式喜不喜欢?”
慕青定定望着将军把怀里的衣服悉数堆到他眼前,又望着将军如从前一般拿着衣服一件件在他身上比划,身子一时僵的厉害。
“宋……宋易!”慕青往后退了一步,“你……你是去找这些衣服了?”
将军往前迈了一步,“对呀,好早之前就准备好了,可一直不见你长大,便一直堆着,害得我好找。”
慕青深出一口气,“你……不怕我吗?”
“为何要怕?”
“我是……半妖!”
“所以呢?”将军停下手上的动作,躬身望着慕青,“半妖如何?会伤我害我?”
慕青摇头,“不会!”
“会霍乱京都,害我百姓?”
“也不会!”
“那我怕你什么?”
是啊,怕他什么呢?
从前丢弃他的人都怕他什么来着?
对了,怕他异于常人,怕他祸害家人,怕他妖性难除有朝一日反咬一口……
可是,将军与他四目相对,神色真挚眸中清然不见丝毫嫌恶或惧意,曾经那些人口中惧怕的理由,慕青怎么都与此时的将军联系不到一起了!
“所以阿拾,你什么时候能长大?”
慕青回神望向将军,许久才道:“还有四年,足三百岁后方可长大。”
“四年啊!”将军点点头,片刻后神情猛然一变,“足三百岁?这么说你如今……”
慕青搭言,“两百九十六岁!”
将军嘴角抖了抖,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慕青就那样留了下来,与常日一样跟着将军军营府邸两处跑,偌大将军府与军营数万人再对他不曾有过一句微词。
他心无旁骛且一身轻松!
数日后,慕青央求将军允他外出一遭,可任将军如何追问他也不说缘由,将军无奈只得依他。
半月后,慕青归来,未见异样。将军明里暗里观察数日,发现慕青自回来之后便再不吃什么东西了。
将军以为是饭菜不合慕青口味,私下嘱咐厨房多次照着慕青的喜好来,可不管是鲜鱼山珍还是甜糕羹汤,慕青都不再碰了。
他似乎绝食了,且一绝,绝了三年。
将军一开始还有些担心,时间一久发现并没什么影响,也便由着他了。
三年后的某夜,慕青敲开将军的门,将一柄状似白玉的长刀砸进了将军怀里。
将军睡眼朦胧,“这是什么?”
“象骨所制的刀。”慕青仰头望着将军,一字一句道:“宋易,此刀予你,愿你自此以后,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将军受宠若惊,抱着那柄刀瞧了半夜。
自此以后,众人皆知,自家将军不知何时多了把从不离身的刀,不知谁人所赠,亦不知锋芒如何?
众人私下都道这盛世虽好,却不得亲眼所见将军战场风姿,实乃一大憾事。
然此言未过半载,便传来敌军进犯的消息,将军临危受命,带兵出征,慕青亦随之。
行军途中,将军救了个濒死的老者,老者醒来后说他素来以卜卦为生,为答谢将军,愿为将军卜上一卦。
将军笑说,“此生不信神佛亦不信命数。”
老者道:“命数天定,神佛尚不能插手,可运数因果却由己定。”
将军再未言语,算是默许。
卦闭,老者舒眉展颜,“卦象所见,此行大吉,且将军生有王侯之像,此战得胜必有大造化。”
此行大吉?
且将军生有王侯之像?
此战得胜必有大造化?
可是……
如老者所言,已然大胜的战局怎么就忽然被扭转了?
足足五个月的敌我对战,十多次的两军交锋,数百次的明察暗访,慕青和将军早就将敌军的路数摸得一清二楚。所以,对此战他们有必胜的把握,这才孤注一掷,哪想……
常日百发百中的将军,今日一连三回都未曾射中敌军守将,常日不见薄雾的荒漠之地,今日大雾弥漫三尺之内不见人影,最为诡异的莫过于浓雾中的常义军视线受阻不辩他物,而敌军将士却丝毫不被影响……
慕青有些慌了,四处寻找将军的身影。
“宋易,宋易……”他一遍遍地唤,每唤一声心间便凉一分。
周遭杀伐之声太过浓重,也太过惨烈,慕青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阿拾……”
慕青听见微不可查的一声呼唤,身子一僵缓缓回过头去。
几步之外,将军撑着刀直直跪倒在浓雾里,一支金羽长剑穿心而过,在他胸前描绘出一朵血色红花。雾气渐散,周遭血气浓重,将军铠甲碎裂,周身血迹侵染无一丝干净之处。
慕青一瞬有些恍惚,以为是回到了与将军初见那日……
“阿拾……”将军又唤了一声,猛然将慕青思绪拉了回来。
“宋易……”慕青吓坏了,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扶住了即将倒下的将军,“宋易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将军再没说话,趴在慕青肩上一口一口地呕血。
慕青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呕出那样多的血来,也从来没有生出那样的无力感。
“阿拾,此战……败了!”将军气若游丝。
“败便败了,他日我陪你东山再起。”
将军笑了笑,又道:“阿拾,卦象不准。”
慕青道:“命在己身,自有变数,如何能以他人一言所断?”
将军闭目,“我终是……不甘……阿……”
音未落,气息却散了。
将军的最后一声“阿拾”终究没有唤出来。
“宋易……”慕青全身都在打颤,眼眶也一阵酸涩发疼的厉害。
“宋易……宋易……”慕青声音很小,像是怕打扰到将军一般,“败了便败了,没关系,我们回将军府,我带你回将军府……”
他使足了力气妄图撑起将军,可不知怎么回事,他浑身麻木的厉害,任凭怎么努力也扶不起将军,几番折腾下来,他筋疲力尽翻到在地,将军顺势一倒压在了他胸口处。
周遭安静了下来,慕青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却听不见将军的。
将军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冷了下去,他的心便也跟着一起冷了。那日尸海中拾回他,为他起名,教他习文练武,不在意他巴蛇的半妖身份,待他如兄如父的将军,今日被一箭穿心浑身冰冷地倒在他面前……
他太迟钝了,迟钝到事到如今仍不知如何反应。
明明说此行大吉,明明就要胜了的,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他满心疑惑,满心不解!
远处的浓雾已缓缓散去,敌军大胜,浩浩荡荡朝着他们而来。
慕青眯了眯眼,恍惚瞧见天空中有一素衣男子踏云而立。他身形飘逸,满怀慈悲地望着脚下战局,而后,他欣慰一笑,拂袖消匿在这天地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所有人都似乎瞧不见他,只有慕青能瞧见。
他瞧见他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瞧见他满目慈悲面露不忍,却也瞧见他冷眼望着死去的将军,舒心一笑……
他是谁啊?
他在笑什么?
战场血流成河,尸骨满地,有什么值得欣慰,值得舒心?
他是借天地之气扰乱人间的妖魔?还是受凡人信奉供养的仙神?
慕青不知道,只是静静躺着。
他想起将军十年如一日为自己准备的衣物,足数百件,且件件大小不一颜色样式各异。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穿上身,没有让将军亲眼瞧一瞧他长大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又想起将军说:“此生不信神佛亦不信命数。”接着又是老者的回话:“命数天定,神佛尚不能插手,可运数因果却由己定。”
不信神佛,运数由己定……
慕青不晓得怎样的命数算作天定,也不晓得怎样的运数因果可由己定,但他不愿让将军就这样死去,死在那根本窥不见的天定命数里。
将军不甘,他还有此生夙愿未完,还要守家护国保一方民众长安。
他也不甘,他好不容易遇见一个不怕他不弃他,待他如常人一般的人,好不容易心有归处,免受流离……
可如今,将军身死,未能如愿,他又岂会得尝所愿?
慕青想,自己流落人间两百年,就算冷眼受尽遭遇性命之忧,他也牢记爹娘教诲,不妄生怨,不妄生恨,直至此时,他也未有恨意。
他只是……
想得一个原由,问一介因果罢了!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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