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作者: 苏格垫底 | 来源:发表于2021-03-09 08:16 被阅读0次

本文参加根据晚集老师的《不洗澡与透心凉》一文发起的情人节仿写活动。

月光如泻,照在秃秃的山岗上,山岗上的草很细很短也很柔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人工种植上去的呢,其实不然,它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你不知道它下面埋着一具腐尸和一副骨架,你一定会觉得这地方风景还真不错。

坐在软绵绵的细草上,屁股有说不出地熨帖,山坳里也尽是这种草,几个坡头组成的相对幽闭的空间真是一个私会的好去处,骨架子透心凉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和腐尸不洗澡在那上面打打野战,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想。

不洗澡生前一定是个美人,按照不洗澡的说法,现在也是,谁说不是呢?在整个腐尸界,她算完整的了,皮肤竟然没那么干巴,赭褐色的面皮使她的皮肤显出一种罕见的古铜色,缠绕着白布条的身体保留着少女般的身姿,凹凸有致,比活人的还要紧致。高耸的胸脯虽未能富有弹性地跳动,但好在型体还算完整,高耸着像是两座小山,又像海波,让骨人透心凉忍不住想爬上去,徜徉其间,在那柔波里做一条青荇。

他哪里知道,不洗澡是在她傲娇的部位塞满了土坷垃,用布缠上,以保持形体的优美(这是她不洗澡的原因)。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鬼亦如此。不洗澡生前确实是个美人,美得不可方物。俗人的眼光是不会欣赏美的,这是不洗澡生前所得出的结论,女人眼中看到的都是嫉妒,男人眼中看到的都是性。美是用来欣赏的,嫉妒与性就只是想占有。

“你知道《法庭上的芙丽涅》这幅画吗?”不洗澡望着如水的月色问透心凉道。

透心凉正看着她的身体发呆,并未注意到她说了什么,“什么涅?”他问道。幽黑的双孔里闪出疑惑的光芒,不洗澡只能从他那眉骨的锁展间判断他的情绪,可他似乎总是瞪大他的眼孔,一副傻啦吧唧的样子。“男人都是土做的”,不洗澡突然想到这句话,扶了扶胸前的两坨“男人”,复又想到,“妈的,真不该用土,改天我用些草”。

“算了,还是不说了。”她说道,眼光从透心凉幽黑的眼孔里望向幽远的前方。远处雾气霭霭,一片空无,幽黑与迷蒙共存,就像虚无缥缈的人生,或者鬼生。

“做人与做鬼有什么分别,都是操他妈的蛋。”透心凉愤愤地说。不洗澡没有理他,她在想她的心事。

“我美吗?”不洗澡又一次问透心凉。

透心凉依然瞄着她胸前的两坨土说:“美!真美!”说着,手骨在背后悄悄地团揉着,想象着把握它们的触感。

不洗澡看到了他的样子,心中不再泛上恶心的感觉。她知道,男人都是一个样子,做了鬼,他妈的也死性不改。透心凉也被她问得烦了,他不知道,面前这样一个女鬼,为什么老问同一个问题。“鬼生得意须尽欢”,老想这么虚头巴脑的问题干什么?“美,美能当饭吃啊?”他在心里不只一次地这样揶揄道。

“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自己的什么吗?”不洗澡又开口问道。

“脸蛋儿?”透心凉问。

“不是,是乳房。”不洗澡回答。

透心凉咽了一下,七块颈骨受了冲击,发出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的响声,“我也喜欢”,他心想。

不洗澡接着说:“芙丽涅是古希腊的著名妓女,犯了渎神之罪,法官判她死刑,她的律师在庭上说,‘难道你们希望这么美丽的乳房消失吗?’说完便抖落了她身上的衣物。芙丽涅有一对碗扣形状的美丽的乳房,被揭开后,像玉兔一样,胆怯又欢脱。众人都看得呆了,她的胴体是那样的美,在幽暗的法庭上放出圣洁的光芒。‘她不是亵渎神,她就是神本身。’人们纷纷言道。呵呵,”不洗澡苦笑了一声,仿佛在问又仿佛不问地说道,“你能想象吗?古希腊的那些老头子想必是疯了,竟然把妓女当成了神,要知道,在我们国家,妓女可是最贱的职业。呵呵。”她又苦笑了一声。

透心凉真的很想问她,“你生前也是个妓女吗?”不过他没有问出口,是不是的,又何必在意?在这荒郊野岭,寂寞了那么久,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说话的鬼,而且还是个如此丰腴的女鬼,问它作甚?“英雄莫问出处”,他想道,“当然美女也不要问”,况且妓女又有何不好?风情万种,岂不得其所哉?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能解开胸巾让我一饱眼福吗?”说完,透心凉就开始往不洗澡身上蹭,不洗澡一把扯住了他。骨架子没有了肉筋的联系,一扯就散,不洗澡把他的指骨直拉掰得变了形。“疼疼疼”,透心凉哭喊着讨饶道,同时心想,“妈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一旦成了骨头,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想他透心凉堂堂七尺男儿,现在却处处受制于人,望着这样一个美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真是让他心里窝火。

不洗澡也是,想她一个如花样的大美人,沦落到在荒郊野岭和一副骨架子打情骂俏,在她的人生里,她可是想都没想过。

“简单,粗暴,”她嗔道,“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透心凉揉着被弄痛的手骨,笑嘻嘻地说道:“难道你不喜欢粗狂一面的我吗?”

“滚!”不洗澡骂了一句,声音在空阔的山谷里传出去很远,听上去跟狼嚎一模一样。一只乌鸦被惊到了,嘎嘎地叫了起来。远处地平线上,一丝红云现了出来,不洗澡知道,太阳就要升起来了,鬼们也该休息了。她从草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被纱布包着的浑圆的屁股动荡了一下,土气显得有点多,迷住了透心凉的眼。

透心凉觉得这是个信号,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攻破不洗澡的防线,来世那怕转生为狗,也不妄度了鬼这一生。“不过,女人真是麻烦,”当他迈入他阴深的墓穴时突然回头看了不洗澡一眼说道。

日头出来了,照在骨架子和腐尸的山坡上,不洗澡甚至都能感受到渗下来的暖意。她盯着板顶发呆,兔子啃草的窸窣的声音传来,仿佛在她的头顶挠着,痒酥酥地,甚是舒服。迷离恍惚之间,她又想起了他。

十六岁的小布放了暑假,也不能闲着,她还有一大堆培训要上。钢琴、书法、舞蹈、刺绣样样不落。小孩子学刺绣干什么?她的父亲老布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这可以培养孩子专注细心的品格,更重要的是可以培养她闲雅端庄的气质。

老布说的这些话,在小布看来,都是在扯淡。

老布是一个基层公务员,刻薄寡恩,对小布要求非常严格。“女要富养”,他经常这样讲,也确实倾尽全力来教育她、培养她,不知道的还真的以为他很在意小布,实则不然,他早在心中打好了算盘,他要把女儿当成一个跳板一个礼物送给某个达官贵人的儿子,以联姻的方式获得晋升。

他阅读过很多史书,对这一套甚是熟稔,“你看”,他对小布说,“历史上的很多联姻多是出于无奈,但后来的结果显然对大家都有利,文成公主不是还被封神了吗?历史告诉我们,男人要想获得晋级,只能杀戮,女人的生活要想高档,唯有嫁人。”

小布不大懂他这一套,但不打算忤逆他,忤逆他是没有结果的,这个小布早已经知道了。在他可以掌控的世界里,他就是王。一个人的命运,从出生下来就被定好了,十六岁的小布参悟到了这个道理。

按照老布的安排,今天她要去上钢琴课,老布笑嘻嘻地告诉她,让她享受贵族式的教育。小布嗤之以鼻,背上书包,出了家门。

时间几近正午,太阳有点大,白华华地发着白光,像是要把整座城市漂白一样。知了们竞赛般地叫着,仿佛一个在嚷:他妈的,这个夏天是我的,另一个在喊,是我的,是我的。

小布驻了足,盯着树头看了看,想找出一只知了来,但寻了良久,什么也没找到。太阳透过厚大的树叶刺了下来,仿佛在窥视她。她突然想到尼采的那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人和深渊或许有着某种共生的关系,”她这样想着,“每个人都在深渊边上行走,只是大部分人侥幸没有掉下去而已,掉下去会怎样?”她在心中复又问道。

直射过来的太阳光没有给她答案,只让她感到一阵眩晕,最近的她不知道怎么了,老是感到一阵阵的晕。“许是累了”,她这样想。

培训班所在的楼有点老旧,七十年代的建筑,筒子楼,长长的一条,在一个破旧小区的外围,掩在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后面。

老布没有能力给她找更优质的培训班,只能这样将就着。

楼梯在正中,狭窄破旧,也没那么干净。培训班的广告牌立在那里,上面有负责人的头像,长相猥琐,长头发,头发油光湿漉,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走廊夹在两侧房子中间,冗长的像是产道,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培训班挑着一个灯,在走廊的尽头,像开在地狱里。鞋子袜子,锅碗瓢盆堆在过道里,混合成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趟过去,叮当作响。

辅导小布的私教叫冼洁晴,小布一开始把它看成了“洗洁精”,心想怎么会有人叫这么一个名字。不过前台告诉她,冼老师今天又没来,辅导她的还是水鬼。

琴房的隔音不错,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琴上还是放着一盒香薰,自从水鬼当了她的私教后,它就在那里,味道一如既往地怪。小布揭开键盘盖,试弹了一下,音色有点浑厚,像水滴在老井里,小布尝试着喜欢这种声音,咚咚咚,一个琴键被她一直按下去,井仿佛要被注满了,她又随意按了几个键,雨打芭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了。

她正玩得兴高,一个转身,看到长头发的水鬼正站在她的身后,从第一印象开始,她就给他取定了名字,就叫他“水鬼”。其实水鬼有名字,楼下广告牌上写着呢,不过小布没记住。

水鬼说话软声细语,“你觉得好玩吗?”

小布突然有点胆怯,往旁边坐了坐,没说话。

水鬼在凳子上坐下了,凳子不大,但坐他们两个人却绰绰有余,小布又想到了“洗洁精”,她屁股大,一个凳子都不够她坐。

水鬼见小布没有回答,也不强求,她含羞欲滴的样子弄得他心里痒痒的。这一堂课,他极尽能事,展现一个成功男性和艺术男性的魅力。钢琴在他的手里像是着了魔,疯狂地跳着,又像着了他的道,任由他宰割。

外面越来越暗,吸顶灯白闪闪地照着,琴键白花花的,像一排尖锐的牙齿,跳动、不安,音符高亢激昂,小布感到躁热难耐,心跳得厉害,一阵阵眩晕袭来,她感到自己正在往深井里掉。外面是汹涌的涛声,井壁却不湿滑,甚至还有点干燥,她觉得她不是掉在了井里,而是进入了某一个神秘的通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呢?重生?她不知道,如果是这样,那她应该感到欣喜。可现在的她,只感到恐怖,“完了完了”,她在心里默念,“这下我要掉在深渊里了。”

小布晕倒在了琴键上,黑色的头发直铺下来,打着自然卷,就像水波。两条修长的玉腿藏在键盘下,含羞隐忍。

水鬼站起身来,开门往外看了看,灯已全熄,外面空无一人。他又关上了门,看着面前的玉人,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解开了她的衣扣,两只洁白的玉碗露出边来。

罪恶正打着艺术的幌子在呈现,这才是这个世界最罪恶的地方。没有人告诉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怎么办,也没有人告诉她这个世界到底有多罪恶。她的父亲尽管想把她培养得很优秀,却没有培养她提防人的习性。假设她能多一点警惕,就应该知道那一盒香薰来得不明不白,一定有问题。假设她能多一点世道,自然可以察觉猥琐男异样的眼神,可是她没有。

尽管罪恶一般会受到惩罚,正义最终也会到来,但是比邪恶更邪恶的恰是正义本身,泛滥的无节制的正义,精美的以人类共名的正义,无一不以某种反罪恶的方式成了罪恶的帮凶。老布懂得这个道理,却没有把这个道理讲给她,即使讲给了她,她估计也不会懂,谁忍心让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过早地承担这一切呢?

反抗只会让罪恶加剧,隐忍又于心不甘,唯有逃离成了最终的解脱。

可是,逃在这阴暗的墓穴里就解脱了吗?

“小不小不”,墓门外有人敲砖,咔咔地响,就像两把铁锨在打架。又是那个讨厌的家伙,不洗澡被他搅得脑仁疼。

“怎么了?”她缠上布条出来道。

一阵清风拂面,不洗澡看到骨人双手夹着一条粉色丝巾在她的面前荡来荡去,丝巾上绣着字,被月光影影绰绰地照了出来,三个字:“勿忘我”,笔画纤细无力,不洗澡一看就知道是拙妇绣的。尚未从回忆中抽拔出来的她,看到丝巾又想起了自己的刺绣,心中又不免戚戚,干瘪的眸子里闪出点点泪光。

一个幽怨凄楚的美人,在月光的映照下是那样的柔和,纤弱动人,透心凉看得痴了,一股强烈的想呵护她的冲动从肋间窜出。他扬起丝巾,准备给她拭泪。

不洗澡又一次扯住了他的手。“疼疼疼”,透心凉哀求道,“姑奶奶,别扯别扯。”他歪着身子,尽量减少因拉扯所带来的疼痛,一块头骨竟从脑后掉了下来,“啪嗒”一下打在了石头上。“快快快,松开松开。”他说。

不洗澡松开了他的手。

他连忙蹲到地上,捡起那块头骨,摸索着又按了回去。

“你怎么回事?头上怎么会掉下来一块?”不洗澡问他。

“你摸摸看,我这块头骨有什么不一样?”说完透心凉把头伸给了她。

不洗澡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把手抬了起来。

玉葱一样的手感从脑后传来,摩挲着,像是耳边细语,从一个点上迅速扩展至全身,透心凉终于体会到了连骨头都酥了的感觉。如愿以偿,他终于可以和不洗澡来一次除了扯手指之外的亲密接触了,“接下来的事儿还不是水到渠成”,他在心里窃喜道。

“怎么样?”他问。

“嗯,感觉是不大一样,好像是石头。”

“就是石头,”透心凉说。不洗澡已经挪开了手,他还在那弯着,像是在给她鞠躬,这时,脑后突然贯入一丝凉风。“唉唉唉,你怎么把它抠下来了。”他急道。

咯咯的笑声传来,“人家研究一下嘛!”

“别研究了,风吹得我脑子晕,快给我按回去,”透心凉一边说着一边期许着摩挲的触感再次从脑后传来,手里却突然多了一块东西。

“你自己按吧!”不洗澡说,说完便走开了。

透心凉按好石头后,转身看到不洗澡正坐在山头看向日出的方向,一块一块地朝山外扔着石头。石头敲着山石,在山间噼啪作响,声音很清脆,就像一块块骨头掉下去一样。

透心凉坐在她的身边问她:“你刚才是不是哭了。”

“纱巾哪儿来的?”不洗澡想把话题转移出去。

透心凉嘿嘿地笑了,越笑越大声,比狼嚎都难听。牙骨在大笑中上下抖动着,有几颗竟掉了下来,他连忙拿起按上,努力保持着一个优雅的姿态,假意款款地看着不洗澡道,“你想听吗?”

不洗澡没回答他,吐了一个字,“讲!”

“说来可笑,”透心凉道,“你我邻居一场,我就想送你点东西,思来想去,不知道送啥好,就想着去山下村子里转转,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我撞见了武大有和香香,两人在,嘿嘿,在干那事,当然了,也不能说是撞见,我其实跟踪香香很久了,那个寡妇,嗯,真他娘的带劲。”透心凉说完,上下打量着不洗澡的身体,突感那胸部的形状与往昔似乎不大一样了。

“你还有这嗜好?”不洗澡讪讪地问。

“自然,骨人为骨多年,长夜漫漫,寂寥难忍,唯有这点嗜好聊过残生。”

“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做点有意义的事!”

“咦,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这才是天底下第一等有意义的事儿。”

“庸俗!”不洗澡骂出了口。

透心凉不但不恼,反而笑嘻嘻的,他以极大的耐性忍受(抑或享受)着不洗澡的奚落、挖苦与讽刺,在他看来,她讽刺得越厉害,就意味着与他的关系更进了一层。

“那俩家伙还真会玩,幽会的地点千变万化,层出不穷,”透心凉眼中泛光,似乎很羡慕,“桥底、破窖、玉米地、高梁坡,甚至是墓地,嘿嘿,带劲,骨人生前也做过这档子事,只可惜,我的地点就只有墓地。”

“墓地?”

“是啊!而且还是他家祖坟,哈哈,这家伙定是看了我的传记,把这优良的传统发扬了下来,不过,我今天才发现在祖坟里做这事儿还真不值当”。

“怎么了?你是觉得有辱先人?”不洗澡疑惑地问。

“不是,看家太多!武大有和香香做那事儿的时候,身后竟然群集了一大帮骨人,我看了看,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爹、他爷都在人群之中,甚至他奶奶也出来凑热闹。我生前并不知晓,在墓地做的时候,只感觉有千百只眼睛看着我,我还以为是心虚,没想到果有此事。那俩家伙还真是忘情,不过也怪不得他们,活人是看不我们的。香香那个娘们儿,啧啧,”透心凉咂巴了一下嘴骨,接着说道,“脱得赤条条的,扶着墓碑……”透心凉竭尽全力地回忆着细节,尽可能地讲得生动形象,以期点燃不洗澡心中的欲火,好遂成自己的美事。

没成想,不洗澡“哇”地一下吐了。

尽管老布竭力掩盖,小布的事情还是闹开来,小城不大,有点儿屁事儿就满天飞。当地论坛上像是炸了锅,标题取得尽可能的吸睛:某知名钢琴师性侵十六岁少女。下面的跟贴更是鱼龙混杂,恶语像是魔咒。

“真让人羡慕啊!”

“花前月下死,做鬼也风流。”

“肯定是穿得暴露了吧!现在的女孩子啊!”

……

论坛上水鬼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猥琐,在两位警察的反扣下竟然还面露笑意,看来他没有丝毫悔过的意思。那张脸对小布来说成了一个恶梦,闭上眼睛全是他,他绵软的声音跟毒蛇的嘶嘶声一样,在一点点地啃噬她。

她失眠了,接连的失眠,她不敢睡着,怕看到那张脸。

更可怕的是,小区内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学校里也是,小布认为他们一定是在说自己。她能听到他们的声音,不论他们说得多小声,离她有多远。

那个声音就是:就是她,就是她。

有些邻居开始安慰小布妈妈,亲戚也是,汹涌而来的安慰,带着满满善意的安慰,在小布看来就像把把刀一样插在她已遍体鳞伤的身上。

比邪恶更邪恶的恰是正义——堂皇的无节制的正义。

苦苦捱了近一年后,小布终于受不住了,她想逃离。

“马上要毕业了,你想逃到哪里去?”老布反问。

“随便,哪里都行,总之不是这里。”她哭求道。

老布没再说什么。

老布在顾虑什么,她不知道,直到有一次,她偷听到了父母的争吵,才让她彻底寒了心。

首先是妈妈的哭声:“老布,我们离开这儿吧!”

“离开?”老布反问,“去哪儿?离开了这儿,我还怎么活?没有人脉,没有关系,我能找到什么工作?你能找什么工作?你给我说说看。”

妈妈没再说话,只是哭。良久,她说:“再这样下去,小布那孩子会死的。”

老布像是烦了,吼道:“死就死吧,省得在这儿丢人现眼。”

门紧锁着,两人还在屋里吵,像闷在屋子里的怪兽在吼,小布悄悄地出了门。

空气中微冷,虽是艳阳天,但似乎没有暖意。街道两旁,练摊的正在扯着嗓子喊,锅里冒着热气。行人步履匆匆,似乎是赶往水鬼被判刑的法庭,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笑着,有人扭头看向她,她知道,他们又在议论她了。她赶紧耸了耸衣领,加快了脚步,身后是他们肆意的笑声。

通往黄河桥的大道很宽,那桥她去过,离水面很高。黄浊的水经年的流,翻滚出深褐色的成片的水花,就像在黄土地上挖了一个个大坑。深渊?没错,就是深渊,小布觉得深渊在等着她。面前虽是一条宽道,飞弛的货车却把她逼得很靠边,留给她的,更像是一个冗长的甬道,没有光亮的甬道,前边没有人,后边也没有人,只剩下她一个人颠踬无依、踽踽独行。没有人会同情她,也没有人理解她,抑郁的情绪达到了极点,就像混浊的黄河水包裹住了她,粘稠得无法呼吸。

一辆长途大巴靠了边,有人从身后背着包急急忙忙地跑来。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上了车,那辆车去往哪里她并不知晓,不过也无所谓了。挡风玻璃上的字是反着的,目的地掉了一个字,只留下了一个“青”字。

偌大的城市并未有她的容身之处,带的很少的钱大部分付了车费,所剩无几。由于没带身份证,她只能靠打一点黑工度日,过了几天,她才知道,她所处的城市叫“青岛”。

长途车站离海很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蔚蓝的大海无边无际,无始无终。她知道海洋的面积远超大陆,这样说来,我们岂不是都住在孤岛上?只不过大小不一罢了。海洋是所有生命的起点,如果死在海洋里,那岂不意味着我们又回到了母体,获得了重生?小布坐在岸边这样想着,为自己想跳进黄河里而感到不值,百川归海,大海才是生命该终结的地方。

夏日的海滩,热闹异常,小孩子穿着泳衣在跑,有些还光着屁股蛋子。穿着泳衣的女人们,她刻意地比了比,没一个人有她的脸蛋和身材漂亮。大腹便便的男人她看了只想吐。

混有泥沙的海浪一排排地往岸上推,泛着白色的泡沫,打着小布的脚,她的脚已经被泡得雪白,她看了看,像是死人的脚。远处是一片清澈的绿,近处却有点浑,在那一片清澈之中,是不是真的有可以重生的通道呢?老布告诉过她,不幸的人获得幸福的唯一方法就是重生,对,重生!

她解开自己的衣扣,脱得赤条条的,光洁的身体是那样的完美,就像神作,是神的东西怎可以留在人间?日头照着大海,晃动着光晕,打在她的身上,她仿佛是透明的了。

海水越来越多,没了她的整个身子,她又一次感觉到了那口井,外面是汹涌的涛声,井壁很干,一点都不湿滑。她在往下落,悄无声息地往下落,一点重量都没有。井口的光晕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小,之后便是全黑,慢慢的,它又大了起来,又变得越来越亮。她知道,井外肯定一片光洁。

她要重生了。

不洗澡吐了良久,面目都有些狰狞了,透心凉心疼不已,只觉机会来了,便伸出手来在有她的背后轻轻地拍。等她稍息后,又不愿把手起开,开始在她的背上摩挲,温润的触感从指间传来,他一阵心神荡漾,不知觉地往下探去。“唉呀!”胫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不洗澡快把它扯离了身体,“疼疼疼”,他求饶道。

“放开手”,不洗澡喝道。

“好好好,你也放开。”

两人同时放开了对方,不洗澡心情本就郁郁,又吐了很久,腹中空空,脑内晕晕,她有点踉跄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墓穴休息。

透心凉本欲扶她,又怕造次,呆在原地喊道:“这丝巾你还要不要?”

“不要,你自己留着吧!”之后便是“哐”的一声关门声。

透心凉满腔热血讨了个没趣,心中不免怏怏,他抬头看向山外,月华未及之处幽黑一片,有点点磷火在闪。他知道,那是他的祖坟所在,想起自己生前和田寡妇在那里做的那档子事,又不免口中生香、涎唾欲滴了。

忽又一想,不洗澡不收丝巾,是不是不喜阳间之物?倘若给她弄点阴间玩意,也许为她所喜,只是苦于自己孑然一身,未有人来孝敬,马瘦人穷,除了有一身嶙嶙健骨之外,自己竟无一件长物拿得出手。“唉!”他在心中叹道,“舍不得金弹子,打不着巧鸳鸯,看来泡妞还得下足本钱才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得给他爹要点钱。

下了山坡,便是一片开阔田地,田畦井然,阡陌纵横。他专行僻道,一路东行,与他左侧的村子遥遥相望。村子里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挑着灯。六十多年的岁月变迁,变化有点大,这个他曾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村子,熟悉而陌生。

村子东头有一块打麦场,废弃多年,都长了草。革命年代,在那里处死过很多人,他也是在那里被乱棍打死的。想到这,心中又起一股怨气,像一团麻一样郁结于胸,怎么也扯不开。他现在也不知道该怨谁,那个年代里人人都成了魔,但无疑,大锤那个王八蛋就是魔王,送他见阎王的那一棍一定是他打的。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气阴沉,冷得要命,似乎是要下雪,大锤和几个兔崽子把他的手反剪了绑着押到打麦场。之前的几天,他一直被押在他宅子里受训。第一天,大锤让他写交待材料,他不知道要交待啥?大锤硬要他写,他就写了几个字交了上去。

大锤打开一看,那上面写的是:我想和田寡妇睡觉。

大锤骂道:“狗日的不老实。”

他回道:“我老实啊!我就是想和田寡妇睡觉,之前还不想,现在关起来没事儿做,就想,越来越想。”

大锤发了狠,指挥几个人打,一顿棍棒伺候,他被打得遍体鳞伤。

大锤问他:“你现在还想吗?”

他说:“想,更想了。”

大锤命了一声:“打,接着打!”又是一顿棍棒招呼。

有人看不下去了,劝他道:“梁忻透,你就不能服个软,认个罪吗?”

他问:“我有啥罪?”

大锤说:“啥罪?你这个大地主吞了那么多地,还偷女人,还说没罪!”

他说:“地是我买的,田寡妇与我两情相悦,不算偷。”

大锤说:“死到临头还嘴硬,就冲你家那两百亩地,就够你死一百回了。”

儿童团员刘永会在一旁说:“甭跟他废话,这种人打死活该。”

大锤说:“再等等吧!”

第二天大锤还是让他交待,他还是交上了那八个字,一连几天,莫不如是。

最后一天,大锤说:“他没救了,拉到打麦场接受群众的审判吧!”

麦场里群集了很多人,他看了看,田寡妇没有来。他受训的那几天,她也一直没来找过他,他的原配刘氏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听说她在另一个地方受训,想到这,他心内一片凄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突觉很对不住刘氏,虽然他不稀罕她,但她毕竟是自己的正妻,这些年虽说一无所出,不过也任劳任怨,操持家务,没有她,他也挣不来这么大的家业。“可是,他妈的,”他在心中骂道,“有这么大的家业又怎样?还不是让这帮孙子说抢走就抢走了。”这样想着,他恶狠狠地看向大锤,“这个王八蛋,平日里,好吃懒做,摇身一变,闹起革命来了。”

大锤回应了他的眼神,但他目光温和,没有之前的戾气。他笑意款款地对他说:“怎么样,梁忻透?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认罪吗?”

“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骂道,“老子没罪!”

大锤还是笑着,把他之前写的交待材料一一抖了出来,“老少爷们儿”,他说,“梁忻透,这个梁扒皮,他家纵横乡里这么多年了,咱们庄子的地差不多都是他家的了,他还不知足,还在买,他这是让咱们没有地种啊!不给我们留活路啊!你们看看,”他把纸条竖给大家伙看,“让他写交待材料,他都写的啥?”他又把纸条翻过来,笑了笑道,“我想和田寡妇睡觉,哈哈,狗改不了吃屎的家伙,到死了还想着那档子事儿!”

“哈哈哈!”人群中一阵骚动。

他打断了众人道:“老少爷们儿,我梁某虽说并未积多少德,但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家地是多了点,但我一不偷二不抢……”

大锤打断了他,“没偷没抢?你不是偷了我家的葫芦吗?你不是偷了女人吗?”

“恁娘嘞,大锤!”他骂道,“你血口喷人,我啥时候偷了你家葫芦了?”

“呦!你还不承认!”大锤这次发了狠。

人群中有人喊起了口号:“梁忻透鸡巴毛,摘人葫芦开水瓢,家有良田几百亩,不理发妻偷寡妇。”

“这他妈都是谁教的?”他骂道。

人群中又有人喊了起来,“甭跟他废话,打死他算球。”

“是是是!”人群开始沸腾,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不知道谁率先给了他一棍子,他没站住,一下子跪在了那里,接着便是雨点般的棍子落了下来。疼痛霎时布满全身,再后来,他慢慢失了感觉,耳边只听到棍子发出嘭嘭的沉闷的声音,就像打在麻袋上一样。鲜血从额头上流了下来,迷了他的眼晴,眼前一片火红,眼睛仿佛烧着了,嘴里咸咸的,有臭鸡蛋的味道发出。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田寡妇,哭着喊着奔他而来,他想喝住她,嘴里却好像在说:“谢天谢地你来了。”脑后突然钻进一个东西,剧烈的疼痛再次传来,“许是钉子,”他心想,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一个甲子过去了,世事变迁,物非人非,自己也残成了一具白骨,被独自葬在这样一个山坡上,好在还有一具美尸相伴,不至于空虚寂寞。有了她,似乎万事足矣,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儿也不必去究了,只是不洗澡千年不温的脾气让他有点气馁,每当此时,他又会想起田寡妇的好来。两情相悦固然是人间美事,一厢情愿却往往让人心力交瘁。

行够多时,他来到一处宅院,院墙由土坯坯成,上面长着青苔与瓦松,院门是木栅栏,一推嘎吱嘎吱地响。棚子里栓着驴,驴脸有点歪,一条腿还有点跛,一条大黄狗,甚是凶恶,对着他也不吠,他知道它没有舌头。一座二层小楼,建得歪歪斜斜,有一条廊柱似乎断了,但楼竟然没塌下来。楼里亮着灯,光线很暗,只能照出巴掌大的一点地方。

“弟弟啊,弟弟啊!”他在心头怨道,“你烧纸的时候就不能烧点全乎的东西?”

推门而入,家具陈设相当简陋,是普通农家的摆设,没有八仙桌,没有条案,没有太师椅。只有两把普通的靠椅和一张歪斜得几乎不成形的桌子,还有两张条凳。

“娘,”透心凉进门,小声地喊道。

从里间里转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妪骨架,个子小小的,腿有点罗圈,脚也很小,从第二根趾骨起都变了型,弯曲着垫在脚下,一看就知道是缠过足的女人。

“透儿,你来了。”她说道。

“是啊!”

“是不是没钱花了。”

“这个,”他一时无语,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把他娘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娘,你有啥妇女稀罕的物件没?”

“你拿来弄啥?”

“我拿来送人!”

“你是说那个女鬼?”

他没有说话。

“咦,我的儿啦,你咋又弄这个嘞,你活着的时候要不是因为田寡妇,你也死不了啊!”

“娘,这跟田寡妇无关,是大锤那小子眼羡咱家有钱,才找咱家的茬。”

“话虽如此,如果不是田寡妇,你也被人家抓不住把柄不是?”

“这事儿不说了,娘,”透心凉把他娘扶到一张条凳上坐下,拉了个矮凳坐在她的旁边,一脸谄媚道,“娘,我给你捶捶腿。”

“捶啥捶?都一把骨头了,你等着,”她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点钱,我们也不多了,你可要省着点花,你弟年岁大了,跑不动了,这两年烧纸也烧得不勤了。”说完她便掀布进了里间,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纸包裹,外层是一张人间的报纸,“娘,你这儿咋会有阳间的报纸?”他问。

他娘把包裹塞给他,“我也不知道,上个月你弟烧完纸,它就过来了,许是他一并烧了吧!”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咳嗽声起,一个骨人提着烟斗,拎着鸟笼就进来了,鸟笼子里的鸟似八哥非八哥,似画眉非画眉,长相有点奇怪。

来骨架子很大,比透心凉还要高大,年龄在四十岁上下。

透心凉一见到他,不知觉地把手往后抽了抽。

他看到了那个包裹,“你干什么?”他问透他娘。

透他娘赶紧把包裹往透心凉手是又塞了塞,擦了擦手,挪动着她的小脚过来,接过他的鸟笼放在那张歪桌子上小心地说,“当家的,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

来骨正是透心凉他爹,死得早,在透心凉二十岁时就死掉了,那时,刘氏刚刚进了门。

“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你还有脸回来!”他扬起烟袋就打。

透心凉生平最怕他爹,忙躲开了。他爹一烟袋敲在条凳上,烟袋咔地一下折了。透他娘一看,忙过来抱住他爹,两副骨架子因激烈交错,咔咔地响,“透儿,快走!”他娘喊道。

透心凉快步离开了他爹家,躲着家族里的人,出了祖坟,他知道生前他和田寡妇在祖坟做的那档子事儿,肯定不少人看到了,当时一时心血来潮,竟昏昏然答应了田寡妇,那个娘们儿也真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在祖坟里做?不过当时自己也确实神勇,相必是有骨人在背后推他。他很想知道,他爷爷当时有没有在场,看他爹生气的样子,估计老爷子即便在场,也气得够呛。

这样想着,心中突然又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喜感来,钱也到了手,拎在手中沉甸甸的,估计不少,心中自然畅快很多。再看那报纸,日期显示是2018年8月21号,上面有些字他不认识,一个粗字标题吸引了他的眼球:知名什么家涉嫌什么死他的“芙什么涅”。他看了看,基本上没看懂。“什么跟什么吗?”他扔掉报纸,用纱巾包住了钱,回到了自己的墓穴。

不洗澡的墓门还是紧闭着,他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什么。盘算已定,他打算明晚带不洗澡去鬼市上逛逛,说不准会有她喜欢的东西。这时,鸡啼响了起来,东方出现了一线鱼肚白,天马上就要亮了。临进门时,他突然想到,不知道为什么不洗澡总是对着东方发呆。

皓月当空,今晚的夜色更美,整个山间静悄悄的。不洗澡起得很早,透心凉的墓门关着,他还没出来。

“他在干什么呢?”她心想,准备前去敲门,刚迈开步,想想还是算了。一个人离了墓地,向林子深处行去。

她要去哪里?她不知道,她只想走走,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脚掌触地,踏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从足底而生。这声音空寥寂寞,与她的孤寂打了个照面,在这匆匆的照面中,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一种卸掉一切、毫无牵挂的自由。

空谷足音,幽林月照。薄雾氤氲,把她与周遭的空气联成一片。行走在松林间,她感觉自己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或者说这个世界成了她的一部分。松针成了她的长发,枝干变为她的臂手。摩挲着松树粗糙的树皮,吸吮着空气中的雾珠,她用心感觉着的自然,便在她的呼吸吐纳之间与她一起消息虚盈了。

在这一瞬间,她得以超越具体的物象与自然的精神同在了。出自自然之手的东西都是美的,道德的审判变得多余而无力,美成了她唯一孜孜以求的东西,超越善恶,成了非道德的存在,与神合二为一了。她因循世俗的眼光所加给自己的罪恶感此时也荡然无存了,仔细想想,她何尝罪恶过?罪恶的是这个社会,是别人强加给她的东西,她不想要,又无法拒绝。现在的她赤条条的,在透过松针撒下的光影之间感到自己一无所累,这样的感觉真好。

可她却想哭泣,好好地痛哭一场。

凄婉的哭声随着飞鸟振翅的声音传扬出去,化成了夜晚最深沉的低吟。即使你不是透心凉,看到她嘤嘤啜泣的样子,也一定会心生爱怜的。

透心凉打了个喷嚏,心说:妈的,谁在说我。他收拾好了,把钱藏在包裹里,准备去找不洗澡好好去耍一把,却发现不洗澡没在家。

他一路找将过来,嘴中不停地在喊:“小布,小布。”

不洗澡扎好了身子,回应了她:“我在这里。”

循着声音望去,月光之下的她像刚出浴的芙蓉,美得就像一幅画。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道。

“闲着无聊,就出来走走。”她哑着声音说。

“怎么,你哭了?”这次,他可不敢再给她拭泪了。

“没有,眼被迷了,我们回去吧!”她淡淡地说。

“回去干啥?走,我带你去集市上耍耍。”透心凉还是不敢牵她的手。

她见他斜挎了一个包,收拾得相当齐整,一副准备出远门的样子。

“对了,你要送我的丝巾呢?”她问道。

一种难言的喜悦从脑后而生,透心凉感觉到自己胜利在望,“怎么?你想要啊?”

不洗澡嗯了一声,说不上是心甘情愿还是勉而为之,不管怎么说,在透心凉看来,这是一个莫大的进步,她肯收他的送的东西了,这还不是吗?

他从包袱里抽出那条丝巾递给了她。她把它扎在了头上,问他:“我美吗?”

“不怎么好看,”他说,“你应该这么扎”。他把丝巾解下,折成了三角形,从头上蒙下,把两角系在额下,系完后,还左右扯了扯,“这样子才好看。”

“什么跟什么嘛!”她嗔道,“这不就是农村的傻大妞吗?”说完,她就想扯下来。“别扯!”透心凉说,“这样子好,这样子别人就瞧不出你的美了,要知道,去集市的路上,一路上都是孤魂野鬼,把你抢走了,我可得不偿失。”

她笑了,再一次笑了,这是她来到这里的第二次笑出声来,仿佛也是她记事以来的第二次。

两人说笑着走出了松林。

“诶,”她称他一向是“诶”,“你说东边会是大海吗?”她问道。

“东边就是大海啊!”他说。

“这里离青岛近吗?”她小心地问,仿佛不想让他回答一样。

“这里就是青岛的乡下啊!”他说。

她停住了,眼望着东方,眼中闪出一种复杂的不可捉摸的神情,“那你能带我去青岛吗?”

“你去青岛干啥?”

“不干啥,我只是想看看海。”

“嗯,”他有点犹豫,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担心,总觉得她与青岛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次去了,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怎么样,透哥?你如果答应我去一趟海边,我就答应你的追求。”她说得婉约娇羞,即使是扎着傻大妞式的头巾,也难掩她的绰约逸态。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透哥,叫得他骨头都软了,许是被色欲迷住了眼,他大气一拍胸骨,“没问题,哥带你去。”

她表现出难有的热情来,高兴地回了一句,“好啊!”扯住了他的手。他酥了,感觉软成了一滩泥。

去青岛不比去集市,得好好准备准备,二人又各回墓穴,好好收拾了一番。透心凉把钱藏得更严实了,不洗澡也重新包裹了一下自己,不再显得那么婀娜了,透心凉觉得奇怪,怎么她的身形变来变去的。

一路向东,昼伏夜行,行够多时,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座城池。高楼拔地而起,犬牙交错地刺向阴沉的天空。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就是青岛,”透心凉说。

“没错,就是它”,不洗澡淡淡地回了一句,说不上是愁苦还是喜悦。

夜幕下的青岛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即使到了深夜,它也热情不减,霓虹灯闪烁,吵闹声四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好一处繁华热闹的景象。

透心凉虽说来过青岛,但与六十多年前却已大不相同,他走在街上,睁着他那硕大的眼洞,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楼是那样地高,他歪着脑袋,几乎把颈骨都扭折了,也没能数出到底有多少层。

每到一个街口,他都会停下来左右打量,啧叹不已。在不洗澡的眼中看来,他似乎在磨蹭时间,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不来青岛不洗澡不会答应,来了后,又怕青岛把她收去,透心凉珍惜与不洗澡共处的每分每秒,不论是在荒野还是在繁城。可不洗澡不想浪费时间,她打听着长途车站的位置,朝它一路而去。

有一辆地铁从地下出来,爬上了一座高架桥,随即又钻到地下去了。

“这是什么?”透心凉指着地铁问。

“地铁。”不洗澡答。

“什么是地铁?”

“就是在地下运行的火车。”

“火车还能在地下走?”他问。

“可以啊!麻烦问一下,”不洗澡拦住一个路鬼,指着面前的街问道,“去长途车站是这条路吗?”

那鬼打扮得甚是精致,西装革履,提着一个公文包,正步履匆匆地奔向一座高楼,被鬼截住,脸显不悦,再看到不洗澡与透心凉一副乡下打扮,更加不齿,“是,”他几乎头都没扭,就径直走开了。

青岛城有很多鬼,比人都多,跟人类组成了一个平行世界。

“有什么了不起的,”透心凉愤愤地说,“城里连个烧纸的地方都没有,我看他们不一定有我有钱呢!”

不洗澡没理他,迈开步就往前走。

透心凉叫住她,缠着她让她带他去看看地铁。无法,她只有找了一个地铁口,把他带了下去。

地铁早已停运,站台上空空如也。除了有阴冷的风从黑魆魆的地道里吹来,别无其它。灯也己尽全黑,只剩下一两盏照着下面的一小片地方。如果他俩不是两只鬼,一定会被这阴森恐怖的景象给吓坏了。

不洗澡正准备离开,灯却突然都亮了起来,整个站台恍若白昼,地道里也是一片光明,有辆列车呼啸着从里面驶了出来。

列车停稳,从里面走出一个鬼来,那鬼身型消瘦,穿了一身黑,头上戴着一个礼帽,遮住了半个脸。身后跟了几个健硕的汉子,看样子是他的保镖。

那鬼走到透心凉跟前,伸出了五个指骨上戴有六个金戒指的手说:“你好啊,朋友。”

透心凉一脸懵逼,正准备接过他的手,却突然觉得他声音好熟悉,“你是大锤?”他问道。

那鬼摘下帽子,一脸诡笑,没错,他就是大锤,看上去六十多岁。

“狗日的,我可找着你了,”透心凉准备扑上去,却被两个保镖扭住了。

“朋友,”大锤说道,“多日不见,到敝宅坐坐吧!”他一挥手,透心凉和不洗澡就被架上了车。

列车行驶在一片光明之中,亮得有点晃眼,外面有什么,根本就看不清。行了不知多久,车子停下了,打开车门,一座豪宅赫然现在眼前,红墙碧瓦。院门很高,扣着黄灿灿的门钉。门楣上挑着两个大字,“罗府”。

大厅里的陈设与透心凉他爹家大不相同,条案、八仙桌、太师椅应有尽有,雕花繁复,极尽奢华。中堂上挂着一幅画,是《钟馗捉鬼图》,两边有一幅对联,上联是:阴阳两路人心即是鬼;下联是:天地六道钱财可通神。

透心凉和不洗澡被按在了客位上,大锤坐在主位上发话了,“透哥,六十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不识时务。”

“甭费话,你个鳖孙害死了老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不就是鬼了吗?在鬼界你混得也不咋滴嘛!”大锤晃了晃戴着六个金戒指的手道。

透心凉被他怼得哑口无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看来你混得不错嘛,”他说,心里泛出一股强烈的酸意。

“那是,小弟我做点生意,”大锤呷了一口茶道,“还算可以。”透心凉感觉他说可以的时候那表情很不可以。

“生意?鬼界有啥生意可做?”透心凉问。

“哥哥说的哪里话,鬼界与人界一样,处处有生意,不是有句老话是这么说的吗?有钱能使鬼推磨,鬼要钱干啥?难道用来做慈善?哈哈哈!”他大笑起来,声音荡在整个大厅,恐怖异常。

透心凉觉得他说得有理,忙用手摸了摸包裹里的钱。他花钱向来大手大脚,一路来已经花得七七八八了。

大锤看到了他的动作,“你放心”,他说道,“你那点钱我还不放在眼里。”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钱?”透心凉问他。

“我不但知道你带了钱,我还知道这个小娘子来青岛干什么?”说完他把眼光投向了不洗澡。

不洗澡不知道透心凉的生前事,看到大锤时,还真的以为是他的朋友,后来就觉出不对,正在座位上感到局促不安,这时被大锤说出了心里话,更是感到惶恐。她没说话,把头低了下来。

大锤对着透心凉接着说:“透兄,难道你就不想知道这小娘子来青岛干啥吗?”

透心凉看了看不洗澡,心里虽说很想问出口,但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来却是这样子的:“我才不管呢,她来干什么是她的事,我只管陪着她便是。”

不洗澡抬起了头,正看到透心凉一脸真诚地望着自己,那一瞬间,她动摇了,说不上是感激还是爱上了他,“爱?我还配谈爱吗?”她在心里问自己道。

大锤叫了一声好,“透哥敞亮,不愧是情种,做鬼也这么风流!”

正说话间,院内响起了钟声,大锤站了起来,对着透心凉和不洗澡说:“二位,吃饭时间到了,来者是客,我们餐厅再叙吧!”说完就走了出去。

餐厅的摆设也是极其富丽,中西风格的餐具混搭着,餐桌旁竟然还有一架钢琴,上面放了一盒熏香,一股怪味从那里面发出。

不洗澡闻到了那气味,心内不由地大吃一惊。

那味道她做鬼也忘不了,那是水鬼在钢琴上放的香薰的味道,她心想:难道水鬼也在这里?

大锤依然坐在主位上,把透心凉和不洗澡安排在末端。餐桌很长,透心凉感觉和大锤隔了一条河。有侍者把饭菜端上来了,每人面前一份,山珍海馐,你别说,大锤这个家伙倒挺大方。

透心凉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筷子就吃,在大锤这儿,他觉得没必要作假,这家伙补偿给他多少,他都不觉得为过。

不洗澡却吃不下去,她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时不时地偷瞄一下那架钢琴,仿佛水鬼就坐在那里。

大锤吃得很斯文,用叉子叉起一块小肉,慢慢地放在嘴里咀嚼,咀嚼完后,他喝了一口红酒道:“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吃饭时必得有音乐相伴,来啊!”他朝身边的一个侍者说道,“把我的音乐家朋友请来!”

那侍者应声而出。

“你他妈啥时候添了这个毛病,矫情!”透心凉满口肉渣地骂道。

大锤倒也不恼,继续等他的音乐家,不洗澡望向门口,心里也在惶恐地等待着。

不多时,那侍者回来了,身后没有人。他走到大锤身边,俯身贴耳说了一句,大锤点了点头,把碗一推,对着不洗澡和透心凉摊了一下手道:“不好意思,二位,我那个音乐家朋友今天临时抱恙,过不来了,今天我们可是没有耳福了。要说我这位音乐家朋友,”他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一样道,“生前可不是什么好鸟,听说他办过什么钢琴培训班,还猥亵了一名少女,后来蹲了大狱,在临狱里与人打架,被人按在水池里淹死了,哈哈”,他笑了笑接着说道,“怎么说呢?能说罪有应得吗?”他看了看身边的侍者,那些侍者都陪着他笑了笑,他转过头来接着对不洗澡讲,“他本该在油锅地狱,只是他使了钱,结果到我这里谋了一个差事。”

“这事儿也能使钱?”透心凉有点吃惊。

“哈哈,当然,万物皆可交易,冥界也得搞点创收不是,不然我这里怎么叫罗府?像我这样的罗府,冥界可是有不少呦!”

透心凉哈哈大笑道:“我就说嘛,我还以为你小子改姓了呢!”。

二人说得轻松,但句句都像重锤一样锤在了不洗澡的心上。她无心吃饭,只想让那个曾经猥亵过她的人重归地狱,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除此,别无其它。

“何必呢?”当她偷偷找到大锤,在后花园观鱼的大锤对她说,“你应该学学透哥,冤冤相报何时了?”

“不!”不洗澡咬了一下牙道,“绝不宽恕!”

“那好吧!”大锤说,“你打算怎么交易?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我……”不洗澡一下子被他问住了,说实话她可没想明白要拿什么来交易,“我去问透哥借点钱,”说完,她就打算转身回去。

“哈哈!”大锤大笑了一声道,“透哥那点钱根本就不够塞牙缝,不过,”他顿了顿,“你要想让水鬼重归地狱,万劫不复,可以用你的那个来换!”

“哪个?”不洗澡问。

“重生!”大锤答。

不洗澡和透心凉从地铁口再出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深夜了,外面依然灯火通明,透心凉觉得夜色似乎比昨天好看了些,世界也似乎安静得过了头。空气中微冷,有咸咸的气味混在其中,透心凉仿佛听到了涛声。

“快,”他拉起不洗澡的手说,“大海快到了。”

不洗澡却没有动。

“你怎么了?”透心凉问。

不洗澡突然双手捧着透心凉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透心凉被她整得有点不知所措,焦急问道:“到底怎么了?”

不洗澡把他拉到一边,二人齐齐在一个台阶上坐下。不洗澡靠着透心凉说:“透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青岛吗?”

透心凉没回答她,良久,她像自言自语道:“我给你讲讲我生前的故事吧!”

原来她跳海自尽,所得到的并不是重生,而是重返地狱,救她的人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妓院的一个猎头。他把她带到了红灯区,用利诱强迫的方式使她就犯。从此,她就成了一名失足女。

他们给她办了身份证,名字叫着甘美,芳名叫小美。

小美凭着漂亮的脸蛋迅速在红灯区走红,成了头牌,客人也越来越多,她第一次尝到了漂亮带给她的好处,虽然她并不情愿。

她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她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活着与死亡之间,她感觉毫无分别。

只是每次接客的时候,她都会问一句,“我美吗?”

“美!”不论是大腹便便的男人还是精瘦的大学生都这么回答她,然后就开始上下其手地在她的身上乱摸。

每次做完,她都恶心到要吐很久,在卫生间里,把身子洗了又洗,仿佛要洗掉她的罪恶一般。

可是读者诸君,你们想想,她何罪之有?罪恶的不是把她推向深渊的他人和社会吗?

她本可以就这样毫无感觉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他。

他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画家,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画师,身型消瘦,个子很高,他找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普通的客人。

他挑了良久,最终选择了小美,并把她带回了家。

他的家住在城中村,是一处租来的低矮的平房。巷子很深,路边时常堆着铺了一层尘土的煤球、破板凳、扔掉的破玩具等。时不时会有一摊水拦在路中,要踩着砖头才能过去。

打开门,房间很狭小,大白天光线都不足。房间的布置很简陋,倒也规整。一个简易布沙发靠在墙上,一个书架靠在另一边的墙上,上面摆满了书,有一个很高的架子斜靠着书架,旁边是一块板,边缘被涂得花里胡哨。书架旁有一个小门,挑了一个碎花布帘,里面想必是卧室。在另一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面的主体是一位裸女,斜着身子,以臂挡眼,似乎很娇羞。她的皮肤很白,在幽暗的背景里犹显如此。她的身材相当好,小美看了一眼就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她的旁边站着一个身着蓝袍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块蓝色的纱布,看样子是刚从裸女的身上揭下,画的后边坐着一群身着红衣的男人。

小美被这幅画吸引住了,竟看得有些呆了。画师在她身边发话了,“你知道这幅画吗?”

小美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这幅画的名字叫《法庭上的芙里涅》,芙里涅是古希腊著名的妓女,交际花,被她的一个情人控诉为犯了渎神之罪,她的辩护律师当堂揭开了她的衣物,并说,‘你们希望这么美丽的乳房消失吗?’后来你猜怎么着?”画师问。

“怎么着?”

“你看这些审判者们的表情!”他指着画里的那群红衣男人讲。

小美又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些男人大都目瞪口呆,静静地看着芙丽涅,有的还以手扶头,表示难以置信。

画师接着说:“这些审判者们惊异于她的美,竟然宣布她无罪,还说她不是在亵渎神,她就是神本身。哈哈,”他笑道,“古希腊的人可真浪漫,这说明什么?”他问。

“说明什么?”

“说明美是可以超越善恶、超越道德直接通神的。美是超道德的,美就是美,与善恶无关。”

小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有点烦,“你给我讲这些干什么?”她把手一摊,转了一圈问,“我们在哪里做?”

他有点局促,低着头嗫嚅道:“其实我不是招妓,我是想让你当我的模特。”

小美没听清,问了一句:“什么?”

“模特,就是画画的模特!”

“对不起,拜拜!”说完小美就准备往外走。

“你不能走!”画师叫住了她。

“为啥?”

“我付了钱了,而且是双倍的钱。”

小美停住了。

沙发被挪到中间,离窗子稍近的地方。窗帘也是一块花布,很薄,阳光透过花布映了进来,晃着柔和的色调。许是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小美觉得房内亮堂了很多。

她脱得一丝不挂,就这样躺在沙发上,沙发软绵的质感从身下传来,她竟有点昏昏欲睡了,“我能像芙丽涅那样挡住眼吗?”她问。

“当然!”画师说。

她曲起右臂,把它压在眼上,黑暗顿时袭来,她只听到画师走路的声音以及啪啪的涮笔声。外面知了的叫声传来,响得很热烈,“又是一个盛夏!”她在心里想道。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裸着身子,披了一件蓝纱,被挂在墙上,墙下站了很多男人,都穿着红衣服,他们痴痴地看着她。有声音从他们口中发出,“好美啊!”他们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画师也完成了画作,小美站在画布前看了看,画面上的她曲臂挡眼在沙发上躺着,身体洁白似雪,玲珑剔透,虽然画笔略显粗糙,但是依然无法挡住她精致的身体所传出的美感。那一刻,她被自己的美给惊住了,虽然她在镜子中无数遍地看过自己,但如此自然、如些娇羞的动态是她怎么也没有经历过的。

“你真美!”画师对她说。

她在心里点了点头。

隔三差五地,画师都会来找她,让她躺在他的沙发上。他画得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精细,当然付的钱也越来越多。

小美的美被更淋漓地展现了出来,每一幅画作上的她都是如些娇美,如些动人,在相对幽暗的背景里,她洁白的身子就像一道光,像一条游进黑暗的鱼,又像是冲破黑暗而出。慢慢的,她理解了画师“美可通神”的说法,自己也仿佛化身为芙丽涅,她多么希望她的审判者们也能超越善恶直接判她无罪。

这样想着,她仔细地看了看身前认真画画的画师,他的脸线条硬朗,下巴刚毅有力。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有魅力,他不像其他男人,满脑子里都想着跟她做那事,他很尊重她,似乎除了觉出她独有的美来,根本就没有想到过性。

她被水鬼亵渎了以后,就觉得男女之间的性事是一件罪恶,当了妓女以后,让她罪上加罪,她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死后一定下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但那一刻,她竟然觉得自己是神了,“呵呵”,她在心里说道,“我一定是精神错乱了。”

画师的画一下子出了名,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画师迅速地被这座城市推为知名画家,他能够提供给小美的钱也越来越多,最后几乎包了她。他的画室也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畅亮,只是那个沙发被保留了下来,他依然热衷于画熟睡中的她。

他们之间是一种纯粹的交易关系,她也与其他的模特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之间只有美,没有性,有时小美也会感到失落,他没有来叫她的那些天,她竟然有点想他。

十一

“我想我是爱上他了,”不洗澡对透心凉说,“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经历过,从来没有那么想见一个人,见不到他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觉整个人都掏空了。哈哈,”她突然苦笑了几声,“真是可笑,你相信吗?”她看着透心凉说,“一个妓女爱上了一个画家,这种狗血的剧情居然落在了我身上,就像是一场梦。”

透心凉始终没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洗澡的讲述。如他所想,不洗澡生前果真是一个妓女,但他从未生出任何鄙夷之情,反觉得她很可怜。命运的不公加在两个人的身上,同病相怜的珍视早已占满了他所有的思想。他虽不是圣人,也觉出这些事儿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受害者。

“后来呢?”透心凉问。

“后来,他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就一次也没有了。我成了他生命中的过客,一个他用掉就扔掉的鞋子,按理说这也没什么,我们之间不是单纯的交易吗?交易结束一拍两散,各不相欠。可怕的是,他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我不知不觉地爱上了他,让我又重新燃起来了希望,透哥,”她抬头看了看透心凉说,“你知道生活中最怕什么吗?”

“怕什么?”

“最怕有了希望后又失望,他燃起了我好好生活下去的希望。曾经的我一度认为,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欣赏我的美,只有他不计较我的过往,只有他能脱离世俗的眼光,只有他能救拔我的罪恶。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错得一踏糊涂,他也免不了俗。他之所以找到我,只是因为我便宜,他那一大堆美与罪恶无关的话,只不过是想骗我死心塌地给他当模特而已,他不跟我谈性,跟他妈的美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就是嫌我脏,他成名了,就想跟我脱掉关系。”说到此处时,不洗澡眼中泪光闪闪,喉头一阵悸动,可以看出她在强抑着激动,“见他不来找我,被相思冲昏了头脑的我决定去找他问个明白,等我到了他的住处,我一下子明白了,透哥,你知道我看到了啥?”

“看到了啥?”透心凉问。

“我看到了他跟另一个裸模卿卿我我,两人当着我的面眉来眼去,坦白地讲,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嫉妒,也不知是那根筋搭错了,我竟然觉得他本应是独属于我的,却被眼前这个妖娆的家伙给抢走了。我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和她撕扯在了一起。”

“那家伙呢?见你俩打起来了,那家伙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没有反应,像看一场游戏一样哈哈大笑,那笑声我第一次听到,是那样的尖厉阴森,就像来自地狱一样,我没想到在那张方正硬朗的脸下,在那粗壮有力的吼结下竟然发出这样的声音。我愣住了,就这一楞不打紧,我被那妖精按倒在地,脸上也迎来了如雨点般的拳头。

“我不知道我们的撕打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只是知道我的头脑晕晕乎乎的,有血流在了嘴里,咸咸的,我第一次感觉到它原来这么好吃。从画家的房间里出来,我感到万念俱灰,真的,我又一次想到了死,我不想活了,我的脸破了相,估计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了。走廊的尽头是一扇窗,光线从那里射进来,很刺眼,像是一个通道,我觉得那里就是出口,从那里我可以走向光明。

“当我爬上窗台,我才知道,它是那样的高,花丛像盆景,人就像小鸡子似地在爬。看到有人要从楼上跳下来,人们聚拢了来,抬着头看着我,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也能感觉到他们惊讶的样子,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有人在喊,‘有人跳楼了,快快快。’有人听到后聚拢来,也有人散开去,不一会儿,有人抱着被子匆匆赶来了。一开始我还不知道,他们抱被子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在下面做一个垫子,他们是在救我!没错!他们是在救我,救我这样一个陌生的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救我这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可是为什么要救我呢?

“我哭了,哭得撕心裂肺,也许是感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善良的,不是吗?就在我哭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她是一个中年妇女,正抱着被子赶过来。她长得太像我的妈妈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我的妈妈,我不想死了,即使我什么都没有,我还有她,不是吗?我要回去找她,就算是卑微,就算是贫贱,我也要活下去。”

“后来呢?后来你是怎么死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当我就要转身的时候,背后却突感有人推了一把,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推我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死了,等再次醒来,我就和你在一起了。”

透心凉听她说完,心中感到沉甸甸的,虽感庆幸,但是还是为不洗澡糟糕的前世感到愤愤不平。人生的诸多不公他已尝尽,他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但是即便如此,加在不洗澡身上的不公还是让他感到吃惊,“老天爷,”他在心里默念道,“你为什么创造了美,又这么狠心把她毁掉呢?”

不洗澡此刻就在他的怀里,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让她心生怜惜,一种想要守护她的冲动是那样的强烈,像海潮一般淹没了他。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仿佛马上就要失去她一样。

不洗澡接着说:“透哥,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透心凉嘘了一声道:“不说这些了,我不管你之前怎么样?我只需要现在拥有你就行了,那怕只有那么一瞬。”

不洗澡没再说什么。

十二

不洗澡依偎在透心凉的身旁,少女特有的体香传来,透心凉一阵心花怒放,如果时间可以停止,他多么希望这一刻便是永恒。午夜的青岛城更加地安静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连一个鬼也没有,昏黄的街灯照着路面,显得有气无力。月亮高高挂在群楼之上,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

良久,不洗澡站了起来,对透心凉说:“透哥,我们走吧!”

透心凉也站了起来说:“好!”说完便拉着她朝海边走。

不洗澡没有动。

透心凉转过头问:“怎么了?你不是去海边吗?”

“不去了,”不洗澡说,“我这次来海边是为了在那里重生,但是现在没机会了。”说着,她的眼泪又开始打转。

“为什么?”

“我把重生的机会卖给了大锤,换来水鬼的万劫不复,我重生不了了。”说到此处,不洗澡再也难饰悲伤,掩面而泣。哭声在空荡的街道上游走,荡出去很远,充满了每一座楼宇,同远处的波涛相接了。

透心凉抱住了她,内心如翻江倒海一样激烈:“重生?”多么美丽的字眼,假如能够重生,那就活着吧!活着总是好的,人生虽说总是那么操蛋,痛苦也时常多于欢快,但是只要能见到阳光,看到世间的盎盎生机。那怕只有一瞬,能体验到被爱着,觉出你对爱你的人的重要,就该活下去。“不洗澡啊!”他在心里说道,“勇敢地活下去吧!为了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不洗澡擦了擦眼泪道:“走吧!透哥,我们回去吧!我都想好了,不重生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你在就行了。”

听她说出这样的话,透心凉心内升出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他几乎都要哭了,经过漫长的攻城略地,他终于可以抱得美人归了,一时间,天地之间一片澄澈,他感觉那月亮更亮了,“好!”他点了点头。

“等等!”正欲起步时,他突然问,“我送你的那个定情信物呢?”

不洗澡上下搜了搜,果然不见了丝巾。

“会不会落在大锤了那里?”透心凉问。

“有可能,不过我记得出罗府的时候我还戴着呢。”不洗澡答。

“我回去找找!”

“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你在这里等着吧!”说完透心凉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地铁口,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丝巾。

地铁口依旧昏暗不明,他这一次真地感觉走进了地狱。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大锤开门见山道。

透心凉说:“甭废话,不洗澡要怎样才能重生?”

“换!”大锤答。

“怎么换?”

“用你的重生换她的重生!”

透心凉愣住了。

“怎么?你舍不得了!”

“好!换!”透心凉咬了一下牙道,“我都死了六十多年了,重生了也没意思了!”

“哈哈!透哥说的极是,透哥果真是重情重义的人。”

“去你妈的吧!”透心凉骂得很大声,似乎要把怨气全部吐出一样。骂完,他准备转身出去,想尽快回到不洗澡身边。

空中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透心凉。”

大锤听到此声,连忙伏在地上,浑身抖作一团。

“谁?”透心凉大声地问。

“我乃冥王”那声音答,“念你屈死,又挨了六十多年的虫咬土蚀,准你转生畜道,和不洗澡一起重生吧!”

透心凉再出来时,大街上的路灯全都熄了,只剩下一轮明月悬在当空,皎洁得过了头。

不洗澡一把拉住了他,“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到了吗?”她问

“找到了。”透心凉拿出丝巾,丝巾已被他攥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不洗澡扯开、捋平,把丝巾戴在头上,杏眼迷离地问:“我漂亮吗?”

透心凉噗嗤一声笑了:“像!”

“像什么?”

“像个傻妞!”

“你!”不洗澡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透心凉拉住她的手,望向明月,对她说:“走吧!”

“去哪里?”不洗澡问。

透心凉没有回答。这时,他们脚下的大地突然隆隆作响,越抬越高。青岛城的高楼大厦也一座座簌簌而倒,波涛汹涌澎湃地从远方而来,穿过大街,淹没高楼,一直来到他们的脚下。倾刻之间,他们就处在一片汪洋之中。圆圆的月亮照着大海,水天一色,整个天地间被月光映照得异样光洁透亮。

不洗澡一脸困惑,抱着透心凉惊道:“透哥,这是怎么回事?”

透心凉没有说话,地铁口突然传出一个异样响亮深沉的声音,“不洗澡,你重生的时间到了,别辜负了透心凉对你的一往情深,重生后好好活着吧!”

这声音,不洗澡不知道是何人发出,而透心凉清楚地记得,它来自地狱的最高主宰——冥王。

“重生?我怎么会重生?我不是把重生卖了吗?”不洗澡迷惑地问。

“也许冥王发了慈悲呢,不管他,能重生就好。”透心凉答。

“我怕!”不洗澡说。

“怕什么?有我呢!”

“你会和我一起重生吗?”她问。

“会!”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水越来越大,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脚踝。

透心凉紧握住不洗澡的手,毅然地走进水里。

月光打在平如镜的水面上,晃动着光晕,映在不洗澡的身上,不洗澡又像是透明的了。她步步莲花,水到之处,她的身子就恢复人身。光洁的月光和她洁白的身子混作一团,透心凉都看呆了。水渐渐没过了他们的头顶,不洗澡也完全恢复了人身,月光下的水里,她白皙的胴体洁白如玉,玲珑剔透,美得不可方物。

“太美了!”透心凉惊叹一声,一股水猛地灌进他的口中,他头一晕,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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