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我们给在福利院的母亲雇了一个阿姨。
阿姨,对女性长辈的统称,如果指向家庭保姆,似乎还略带一点温感。但也未必,比如说“做阿姨”,无论是自称,还是他指,都远比“做保姆”来得隐晦和卑微。
阿姨来自乡下,皮肤粗糙,骨骼突出,身材高大,走路噔噔响。完全看不出,她已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她中年丧夫,有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做生活。
阿姨做了一辈子的保姆。那些曾经服侍过的家庭和人物构成她重要的人生阅历。她经常跟我们讲起,哪户人家,在哪条街上,发生过什么,后来又怎样。
在她的故事里,都是别人的悲欢离合。
她很少说到自己,也很少回她乡下的家,乡下日渐空寂,出来的久了,仅成了一个时常停留在嘴边的念想。
连过年也难得回去一趟,如若回去,也就一件事,谢年。谢年是一项祭祀活动。按老规矩,几杯几盏,像样地摆上一桌。随后家人团聚,在一起吃顿饭。假如她的两个儿子懒得回去,哪怕是谢年这样的大事,也似乎缺乏足够的理由。
春节七天长假,照例是三倍薪水,再另随一份红包,对她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所以是否回去的考量,主要是这笔钱。最后的结论,经常是阿姨的一句话:人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清明是必回去的。她会预先做一些准备,比如去剪一下头发,大汤大水地洗一回澡,换一件她觉得合适的衣裳。她这是要去见她的丈夫,想必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
她认得回家的班车。但今年公交作了调整,她熟悉的班车跑了别的线路,害她费了老大的周折。
她若动身回家,会事先跟我们商量,哪个来替她的班。通常是我的小妹。换成别人,她也未必信得过。
母亲有什么问题和需要,阿姨知道该找我们当中的谁。
比方说母亲有什么不舒服,阿姨会把电话打给二姐。因为二姐负责平常的就医配药,什么症状吃什么药,药的剂量用法,注意事项等等,都找二姐。阿姨是个文盲,她只能惴摸着以药盒药瓶的大小、形状、颜色来辨别。二姐说,你给母亲吃两片绿盒的。旁人不明白,阿姨必是心领神会。
我负责母亲来去医院的接送,母亲平时需要什么东西,也由我这个儿子提供。可是我总是难中她们的意,阿姨说,你不会买东西,哪有这么贵?阿姨非常热衷于超市的促销活动,以期买到那种降价处理的东西。阿姨乐此不疲,母亲在她的影响下,干脆就避开我这个采购员,直接招呼阿姨去买,买来后比我便宜多少多少,省下的几块钱,变成她们不断放大的欢乐。
阿姨自己几乎没有开支,所以在给母亲买东西的时候,讨价还价,锱铢必较,砍劲儿十足,在其中享受她作为一个女人天然的消费乐趣。
钱倒是省了,但买来的往往是即将过期的劣质的东西。这是一件令我头疼的事情。我反复跟母亲讲“人赚人用”,“一分钱一分货”、“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的道理。但完全没有用。母亲一生节俭,现在又有一个现成的榜样,我怎样的费尽口舌都是枉然。后来,我给母亲买东西,母亲问起来,我都把价钱报得很低,低到令阿姨吃惊,于是她问我哪儿买的,能不能陪她去,她也打算要一样。
一回,给母亲开了一间宾馆房间。母亲每天由阿姨擦洗身子,过段时间就叫上姐妹们一块帮忙,让她痛快地在浴缸里洗一回,顺便在那里就餐过夜。事毕,母亲问我一个晚上多少钱。我把实际价格后面减去一个零。母亲听了,还是觉得贵。阿姨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住宾馆。第一次。铺着地毯,走起路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声音被吸走了。阿姨一边体会着说。
阿姨觉得我是一个“领市面”的人。这个很难得。虽然阿姨是文盲,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在见识上有什么缺憾,她的固执与偏激也是显而易见的。在许多事情上,我并不总是能够说服她。她的底气完全来自她的保姆经历。她跟我说,她见识过,什么叫有钱。
有些事,她也会向我打听,比如说房子。我说房子可能会崩盘,这个她喜欢听,我说房子以后会很便宜,直接就说到她的心坎上去了。
她的大儿子已结婚生子,租住城里的房子,虽然生活困顿,但毕竟结婚了,在经济上是独立的,她可以放手了。小儿子仍然挂单,人家来提亲,都要问一个问题,城里的房子有没有?双方都是农民,为什么要打听城里的房子?可这就是现实。小儿子现在住在人家的杂物间里,打着一份临工。他必须在城里买房,否则通向婚姻的道路遥遥无期。乡下倒有一幢七十年代的带院落的大房子,但那里没有他要的生活。
说起房子,阿姨就偷偷的流泪。这是她无法在丈夫面前交待的事情。她暂时还顾不上自己的养老,她每天想的是,如何替小儿子未来的房子凑点钱。按现在的行情,看来还有点远。
福利院将在两年之后,整体搬迁至新城,原址废弃。搬到临城之后,保姆将由福利院的护工替代,阿姨担心传闻成真,不能在这里做下去,再到别的地方,这么大的年纪,人家也未必能看得上她。
我从未见过她的两个儿子。或许是来过,只是我没有见上罢了。她有一个小灵通,但我从来没有听它响过。但阿姨始终将它带在身上,不时地拿出来看看,生怕遗漏下什么。我经常给母亲打电话,母亲耳背没有接,我就会转而打电话给她,她接得很快,却每每令她失望。
那天,有个老太太要搬到离她儿子新居稍近的一家福利院去,东西都搬空了,剩下一只五斗橱,影子黑黑地立在院子中央。老太太对旧物似有不舍,算了,儿子说,那边啥都有。实际的情形,可能是她儿子的小汽车,无法将这样一个五斗厨装进去,需要板车或者便卡,但这样的兴势动众,似乎也不值得。
阿姨很喜欢这只五斗橱,围着这个柜子打转。老太太说,你喜欢就给你吧,阿姨大喜,她开始设想,把它放在乡下的家中的哪个位置,而且刚刚好。阿姨的说法是,她正好缺这样一个柜子。老太太走了,那天阳光特别的好,白花花的,空旷的院子里,惟独立着那只柜子和它方正浓黑的影子。
正值夏季,福利院的老人们都坐在影荫里。她们都看着那只大箱子似的柜子,想看看阿姨要拿它怎么办。心思最重的是我的母亲,因为这个柜极有可能会塞到她的房间里来。
母亲的房间原来是两人间,后来雇了阿姨,又搭了一张床,房间顿觉逼仄。虽然同住的阿婆没有一句闲话,但母亲的心里是感激的。现在又面临着这个巨大的五斗厨。母亲心里很清楚,一时半会,阿姨是没有办法将这个五斗厨拿到乡下去的。
母亲说,人家给他的东西,她一样也拿不回去。以前人家送过一个立式衣架给她,她也没有办法拿回去,一直在福利院的一个角落里放着,远远望去像一棵树。后来那个衣架被院方清理掉了,阿姨为之还怆然若失了一回。她原想着小儿子以后的婚房里,正好需要这样一个衣架。衣架被扔掉后,原地还留着一个圆圆的醒目的白。
我看着阿姨,有点难过。她的处境,有点像那只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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