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北宋

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直到你两鬓挂霜、发落齿摇,都不会忘记?
1
我还记得杨老师的样子,蓝色的中山装,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脖子,普普通通的短发,明亮而矍铄的眼睛下挂着层层叠叠的眼袋,白净的脸庞上常年带着两团高原红。个子高大,腿脚不太好,走路的时候姿势略微有些奇怪,如果不刻意观察看不出来。
14岁那年我上初二,刚结束初一在北校区砖瓦房教室里的生活,对校本部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熟悉。开学的时候我挤在一大群同学里在学校布告栏上找自己的班级,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在班级下面也看到了他的名字,班主任杨老师。
不认识。
也没什么太担心的。我在心底深处带着好学生的笃定。
新学期开始了,按照惯例,男生的第一名是班长,女生的第一名是副班长。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仿佛男生天生就该比女生多担当。于是,我还是副班长。
新学期过去了一半,父亲给我送日用品到学校来找我。杨老师站在门口喊我的名字,竟然还喊错了。我暗暗地想:都过去快一个学期了,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2
日子在背书上课做练习题中渐渐前行。到了寒冬腊月,下了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我受了凉,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吃了一些药,总不见好。母亲带我去看了将近九十岁的老中医,抓了一个月的中药丸,全是黑乎乎的颗粒。
我不喜欢吃药,也不得要领,药丸总是卡在喉咙里憋得喘不过气,苦不堪言。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给我熬些稀薄的粥,我趁着稀粥的粘性,才能勉强吃下去。在教室里杨老师看我咳嗽,又每每垂头丧气的对着一包药,就过来问我。我结结巴巴地说明白了,从那以后,一天三次都有一小碗薄薄的稀粥送到我的课桌上,让我吃药。
一个月的中药吃完,从此再也不会咳嗽。
寒冷的北方没有暖气,简陋的校舍没有开水。我们坐在几乎不能防寒的教室里瑟瑟发抖,手脚冰凉。从天气转冷开始,每天他都会在家里烧上几大桶开水提到教室。因为腿脚不好,这个工作就由班里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同学去做。每个同学的课桌上都放着一个水杯,有搪瓷的,有用饭盆的,也有高级些的小小的保温壶。
能在冰冷的教室里喝上热乎乎的水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每到此时我总是忘不了隔壁班的双胞妹妹。她没有这般的好运气,我总是记挂她,经常把她的水杯也拿过来,盛得满满的送过去。
3
初二上学期结束了。我考了年级第二,成绩还算不错。前十名除了奖状和五十块钱的奖金,学校很新潮地制作了喜报让同学们带回家,大概是想让父母看见喜报能喜滋滋地过个年吧。
很奇怪,没有我的。这种事情也不好过问,没有就没有吧!
放假回家,用飞快的速度写完了寒假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没心没肺的玩耍。大年初六的下午,我和妹妹在姑妈家,哥哥一脸怪异地来了,对我说:你的班主任来家访了!
当时只记得脑子一片空白:还有家访这回事?!原来江湖上关于杨老师的传说都是真的......
说不害怕是假的。这是班主任老师!他竟然步行4公里一路问过来,现在就坐在我的家里,跟我的父母聊天,而在我回来之前他们想必已经聊了很久,谁能告诉我他们聊了什么?!
心里七上八下的回到家,父母亲正陪他坐着。我局促不安的站在桌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连基本的问好都忘记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连父母跟他聊了什么也都全然忘记了,只记得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水煮荷包蛋,和我偶尔惴惴不安抬头看过去,碰上的温和目光。
不知道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放在桌子上的喜报,和父母亲脸上闪耀的光彩。晚上父亲破天荒烫了一壶酒,把自己喝的微醺,然后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这辈子,就今天最高兴!
4
从那天开始,父亲和杨老师成了好友。每次父亲去学校总要跟他聊一聊,偶尔自家田里有新鲜的蔬菜和瓜果,也会想着给他送去点。
我仍然很努力地读书,心里总是带着一种从没体验过的温暖。
我的地理很差,那些地图我很用心的照着课本描下来,仍然搞不懂方位。我前桌的男生地理学得很好,我经常向他请教,他有时会问我英文,慢慢地变得熟悉起来。
偶尔能看到窗户外面杨老师的身影,眼神里隐隐有些担忧。
到了初三重新编排班级。我照例在布告栏上看自己的班级。杨老师跟着来当初三的班主任,我还在他的班级,地理男生也在。
开学了,照例给分配了最好的位置。地理男生却被调去了另一个班。
有时候,有人在你身上花费的良苦用心不会告诉你。直到多年后你长大成人的某一天,在某个夏日悠长的午后,那些细碎的过往弥漫心头,你才能蓦然知晓。
5
初三我仍然很努力,仍然很受照顾。杨老师是那种不会变通的人,碰巧我也是。
有时我在班级里考试,妹妹透过窗户找我。这时候杨老师就板着脸把妹妹赶走,全然不顾他家访的那家也是妹妹的家,他的好友我的父亲也是我妹妹的父亲......
我和班上的几个同学一起,经常跟着杨老师出来参加一些竞赛,数学竞赛化学竞赛等,忘记了他怎样忙碌地跑来跑去,只记得我们都顺风顺水地比赛完就回来,顺利得就像是回了一趟宿舍。
中考的时候,文化课成绩已经考完,要到报考的高中去考试一次体育。体育是我的弱项,各个项目都是刚刚达标。我还记得在考试八百米长跑的时候,杨老师抱着我的衣服,跟在我身边踉踉跄跄陪着我跑的身影。将近六十岁的身躯已经老迈,腰腹突出,腿脚本就不便利,边跑边鼓励我让我加油。
那画面就像一个剪影,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6
如果问我有没有后悔的事,我会说,十八岁之前我最后悔的事情,便是那次在街上看到杨老师的背影。
我应该上前相认。
那时我刚刚高中毕业考上大学,已经跟杨老师分别三年有余。这三年的时光里我一次也不曾再见他,只是偶尔听父亲提起偶尔又见过他,跟他聊了天,他问起过我在高中学习情况如何。
看见他的那次,我正处于叛逆又羞涩的青春期,一不留神就紧张,一不对劲就敏感。坐公交车去哥哥家的路上,一下公交车就看到了走在路边的他。
那稍稍有些奇怪的走路姿势,穿着灰蓝色短袖衬衣和大短裤,背上已经被汗湿了一片,夏天里还一丝不苟地穿着袜子和皮鞋。我在心里确认那就是他,可我没有勇气开口,虽然在他的班级里饱受照顾地度过了两年,但除了课堂之外几乎没有面对面地对过话,我该说什么?
我就那样尾随着他,走了好久好久的路。虽然成绩很好,但我不会和老师打交道。在路上遇到老师,心跳如擂鼓,喉咙发干,却怎么也没有勇气张开口,心里还在纠结万一不是怎么办......
就这样,看着他越走越远。回到家跟妈妈说起,妈妈说我是没良心的,想不起来去看老师也就算了,在路上看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算认错人了又怎么样?!
我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也这样评价自己。
在我的高中三年里,我应该写信给他,跟他说说我的学习。在我的六个寒暑假里,我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他。可我什么都没做,就像个平凡的路人那样稀松平常地路过,不留痕迹。
也许在他的包容下度过的两年,我已经忘记了一个普通老师是如何对待一个普通学生。后面又十余年的学习,我才知道那两年是我求学生涯里最幸福的时光。我也遇到了很多好老师,就像是教科书定义的好老师对待好学生的范本,但那种千篇一律的好,并不因我而特殊。
我真是个没良心的孩子!我让一个心地纯良的老人所有的付出,就像打了水漂一样踪迹全无。
在得知他已不在后的无数个瞬间,在独自在外面面对风雨的无数个瞬间,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他。
人总是在逝去的时光中慢慢成长,在世态炎凉中看透假意或真心。我常常想,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会经常给他写信;如果是现在的我,尽管知道可能是路人,我也会追上去问个究竟;如果是现在的我,定然会每次返家都去看望他。
我甚至在私下里祈祷,但愿我的成绩能给他一些慰籍,让他觉得自己没有白白付出。他虽然不求回报,我却不能没有回报。
然而,没有岁月可以回头。我深深地挂念着那些岁月里的人和事,这些不能忘却的人给我莫大的勇气,让我一往无前,不畏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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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真实生活讲成故事: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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