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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赵执跟我打电话,说要喝酒,嘴巴咕咕嘟嘟,似乎已经灌的不少。我抬头看表,才早上九点,问怎么,已经喝懵了?赵执打了个酒嗝,讲没呢,赶紧来,好好喝一壶。我环顾四周,家里一片沉寂。胡雨蒨已经一星期没回家,离婚手续半年前就说办,结果她爸生了场大病,这事儿就耽误下来了。今天正好是周末,心想反着闲着也是闲着,兜上裤子就去了。进屋后发现,赵执家里乱成一团:屋里日式屏风坏了,鹦鹉笼子下也是散了几根毛发。我朝里面走去,赵执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做饭,我问怎么,二战在你家重演了?赵执扭过头对我嘿嘿笑,左眼还淤青了一小块。他讲打个屁仗,刚做成一单生意。我问这淤青咋整的?赵执讲妈的喝多了,懵懵倒到,跌了。
赵执摆好酒桌,让我先坐着,菜马上好。我盘腿坐下,逗他的鹦鹉,逗了半晌才记起来,他家的鹦鹉品种特殊,样子好看,但不会说话。忙活了半晌,赵执就炒了两盘菜:木须肉和土豆片,一个太老,一个太咸。好在酒还不错,青花30,醇厚清新,喝着舒爽。酒过三巡,赵执不停打着酒嗝,颠颠撞撞站起,讲兄弟,我去给你烧炉子。宣德、潘铜?我回答乳炉吧。赵执一笑,问还惦记着女人?我无奈回答,还真是。
焚香炉这东西是我教的赵执:大学学的文物保护,对这方面有些许研究。我跟赵执能成哥们,说起来还挺传奇。认识他得有十年了吧,那会儿我喜欢鉴宝,没什么钱,但因人品敦厚,圈子里的体面人也乐意带我。就在一个聚会上,赵执当时手上有串流珠,洁白温润,据他讲是和田的。玉珠花了二十八万,赵执觉得有点亏,让我帮忙相相。我一看,多少有些了解,成色通透,摸着润滑,甚至有种时空穿梭般的神秘感。联系了个藏宝大家,是真品,就这我们成了好哥们。当时赵执刚刚搞工程,工地出了事故,有个老头讹了他一把。这个流珠救了他,赵执最后卖了一千万,盘活了工程,也有了后来发家的资本。但也不知为何,最近几年,赵执运气越来越差,先是沾花惹草,闹得妻离子散。后又是资金链紧张,生意大不如前。
赵执讲,离了没?我抿了一口汾酒,炉子里的气配合着酒香,令人飘扬。我回答道没呢,不知道咋开口。赵执讲,当断就得断。我抿口酒,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思索,感觉我俩的关系,是该到头了,但就差一根线,不知道该怎么剪断。赵执叹口气,闷头灌酒,说你这人,真的,心太软,难成大事。我回答,本来也没想成啥大事。赵执叹口气,说兄弟,你闺女那事儿也该过去了吧,你忙着上课,主要错误在肇事司机,怎么这错得一直赎?赵执提到这里,我心一沉,呆呆盯着酒杯,说不出任何话来。赵执看出我的窘境,拍拍我的肩膀,讲不唠这个了,咱唠点别的。我问唠什么。赵执神神秘秘的讲,前些日子我不是念佛吗?我说对啊,怎么了。赵执讲,那玩意我已经不念了。我问又改成啥了?赵执讲这一次我想的,是悟道,成仙。
(二)
赵执说他要成仙,我已见怪不怪,估计人有钱了都这德行,追求永生,追求一种根本无法实现的人生境界。回到家后,胡雨蒨正嗑着瓜子,坐沙发上看电视,我伸手想坐旁边,她往右边挪,眼睛都不带看我的。很老的电视剧,一个猪,七八个仙女,徐峥演的,带头发差点没认出来,好像叫什么春光乍泄猪八戒。我斜躺在沙发上,想打开话匣,问你爸最近身体咋样了,她回答就那样呗。我问还在重症监护室啊,她把瓜子放下,瞥了我一眼,说咱俩还没离婚你就什么都忘了啊,我爸现在在普通病房,你要真有点良心就抽空看看人家。
中午我没吃饭,胡雨蒨点了份外卖,轻食沙拉,吃了两口就不再吃,回卧室练瑜伽。我睡了一夜,身体还是昏沉沉,扒过去全吞了下去。窗外升起一轮骄阳,我寻思着再睡会儿吧,一觉醒来又是下午。胡雨蒨已经不在了,什么也没留下,窗外那轮骄阳也已不在,我寻思去看看她爸。到那儿老头子正搁病床上躺着,我叫了声爸,他扭脸过来时眉毛已经皱上了,老年斑像五线谱一样镶在抬头纹中。我又喊了两声,他张起干扁的嘴巴,口腔笼罩着丝丝浓痰。干吗?神情一脸不耐烦。我搬张凳子坐他旁边,把门口买的泰蕉递了过去。他一看,嘿嘿笑了声,说妈的,这玩意还没我下面大。我也笑了,听胡雨蒨讲,他爸胡大国以前是个浪子,后来改邪归正,娶了胡雨蒨他妈,跑长途,开饭店,干过不少生意。人到中年时,突然又爱上了古玩收藏,眼力劲差,赔了不少,但却特别痴迷,就连名字都改成了文绉绉的胡春秋。也就是这个档口,胡春秋认识了我,觉得我懂得多,人也老实。鉴宝就喜欢老实人,于是把我跟她闺女胡雨蒨撮合在了一块儿。但现在,他觉得看走眼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老头子低着头问会下棋不?我问什么棋?他回答象棋呗,从抽屉里掏出来一盒子,巴掌大小,看起来早有准备。棋摆好,豆大棋子老头子得看好几眼。我用手磕着赢下的棋子说爸您慢点想,不急。胡春秋一听这就按捺不住,昏招不断,几步之后顺利被我将住,一马跟一元帅来回走猫步。老头子问,最近跟小蒨闹矛盾了?我说您别听风就是雨,他讲有时来打电话也可高兴,不过听音对方不像你。我心一想,老头子估计猜出什么来了,撒谎可能是她朋友。老头子一拍棋盘,说胡闹!我没继续讲,把自个儿炮搁回去,讲爸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了。他呼哧两声,语气缓和,讲行吧,回去多跟小蒨交流交流,女人嘛,就得哄,我说知道。
(三)
六月初,天气愈加炎热,胡雨蒨那屋没装空调,她要换,我没同意,吵到后面又走了。其实我可以跟她换的,但我那屋外面是条商业街,往下还有条沟渠。虽然那渠早就臭了,但我喜欢看,特别喜欢。每天早晨还有傍晚,我都得看看。看老太婆上早市,老头子光着膀子过桥,小情侣叉着口袋互相依偎。卖糖葫芦的、炸粉条的,烤羊肉串的,来来回回,我就喜欢看这些。胡雨蒨跟我吵,说我小气,让她住半个月都不行。其实我知道她就是想跟我闹。记得刚装修那会儿,我们一块粉墙,添置家具。那些个夜晚,我们窝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在有限的存款中规划未来的人生意义。胡雨蒨是个絮叨嘴,每天睡觉前都要唠好久。我记得有次胡雨蒨告诉我,咱们以后的房子,要有个大床,超大的床。生个双胞胎,你搂一个,我搂一个,冬天跟暖宝宝一样。我说想的挺美,小孩吵,半夜一个趴在你头上,一个枕着你肚皮,看你怎么办。胡雨蒨说不可能!宝宝肯定学我,可乖了。我用手挑她的鼻梁,逗她你乖吗,你乖吗?胡雨蒨嘴巴哼哧着,拿着枕头打我,极快、极轻,像是软绵的云朵,在我胸口温热的荡漾。那时我们喜欢互相搂抱着睡觉,后来有了女儿,她就缩在我俩中间,一会儿在胡雨蒨的肚皮上画画:妈妈,妈妈,这是什么?一会儿又在我的肩头倒腾,像麻雀一样咯咯的笑。
赵执还在忙活他的成仙计划,有天他把我叫过去,往院子里支了个炼丹炉,模样跟个铜火锅似的。添好柴火后,我累的气喘吁吁,问他这玩意儿管用吗?赵执讲怎么不管用,开过光的。这样,你拿着佛尘,我帮你净化一下。赵执言罢,不由分说拽住我的肩膀,让我脸朝东方。我问赵执什么意思,他也不回答,喊了句:太上台星,应变无停!喊完还让我重复一遍。阳光照的刺眼,我问这什么意思呢?赵执讲不用管什么意思,赶紧的,快点念。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我只好顺着他刚才的话又喊了一遍。赵执讲很好,来来来,再挪到西边,喊: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我继续顺从的念了一遍,炼丹炉正对我的身体,青烟吹向我,体内温热,仿佛有股淤气正在缓慢消解。赵执呸了口唾沫,继续喊道: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我张嘴念出这句,忽然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真的有股明亮的东西正从我的口鼻钻入,让我心神荡漾,甚至有股想哭的冲动。这时赵执又喊道,最后一句了啊: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这句不长不短,但我只听到了三个字:魂、魄、丧。不知怎么的,就是这一句,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对着天空大声喊道: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四)
七月,盛夏终于来了,汽车隆隆,蝉鸣阵阵,世界变得燥热。胡雨蒨最近有些劳累,想去海南散散心,胡春秋由她哥照应。卧室门半开着,胡雨蒨独自一人在那褪去衣服,脱掉内衣,我看着她光滑的酮体,觉得如此熟悉而又陌生:我俩刚同居的那会儿,胡雨蒨每次换衣服都让我背对着她,让我读秒,十个数,数完才可以看。往往读到三我就加速,猛地转回去,胡雨蒨抱着衣服惊呼,我冲过去,搂住她亲吻,热烈而又漫长。胡雨蒨把衣服换好了,一个黑白波点长裙,右手拖了个小行李箱,开门走的时候突然讲,刘烨,你这几天梦到过茹茹没?我愣愣盯着胡雨蒨的背影,不知是低血糖还是波纹引起的晕眩,眼前一切正在变得虚幻,缥缈,甚至扭曲撕裂。我说没。胡雨蒨讲,我有,好多次了,每一次梦中,她都对我讲,妈妈,我想你;妈妈,我要你抱抱。这样的感觉让我心痛,以前的错与对就不分了,我觉得咱俩得找个出路。我呆滞的讲对,得找。胡雨蒨点头,说那行,等我回来吧,咱们去民政局办了离婚证。我说得办。
做了一个梦,拉着闺女,胡雨蒨也在,我们仨去动物园玩。逛了好久,公园热热的,闺女右手拿着冰激凌,撇嘴对胡雨蒨讲,妈妈,我可累。胡雨蒨说,让爸爸背你一会儿,我欣然同意,嘿呦一声,把她举到头顶,那么小,那么柔弱,咯咯笑着,在我肩膀上手舞足蹈。我们顺着鸳鸯湖行走,柳树成荫,微风荡漾,那狭长短促的湖水在此刻仿佛能延伸好久,一直到达世界尽头。就在这时,闺女突然拍拍我的头说道,爸爸,鹤!我抬头,果然有只鹤,迎着西边的落日余晖,头顶一抹鲜红,通身雪白,尾翅纯黑,缓缓落地。我呆呆看着,下一秒突然感觉身体轻盈了许多,扭头闺女已经不在肩头。我慌忙寻找,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嘶唳——原来闺女正坐在鹤的身上,冲我挥着小手喊:爸爸,我去玩喽,以后有机会再见啦!说完那鹤伸展双翅,朝着西边缓缓飞去。我奔跑着追赶,不小心掉入碧绿的湖水之中。水流冰冷,不知在其中沉溺了多久,当我醒来,已是晌午。
我脱去衬衫,拿出手巾擦拭肩膀上的汗珠,准备去胡春秋那里一趟。坐公交到人民医院需要十分钟,进去前想了想,买了串香蕉。到病房后,胡春秋正在打盹,眉头紧皱,似乎睡觉都挺累人。我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看着他。认识这个老头已经七八年,刚跟胡雨蒨结婚那会儿,他去收货都要带着我,逢人就讲,这我女婿兼军师,可识货,鉴宝远赛马未都。可是我跟了他走南闯北五六年,遇到的都是些烂货。但胡春秋也不急,只是说怨我,把你都带点背了。这么想想,还挺对不起他。
过了一会儿,胡春秋醒了,见我进来,咕哝了一下嘴,埋怨我进来也不打声招呼。我说看您睡觉,不忍心,胡雨蒨他哥呢?胡春秋说有事出去了,伸手拿过香蕉,笑着讲这回买的挺大,就这,没其他事?我说也有,也挺大。胡春秋听到这里,掰香蕉的手不动了,拿出棋盘,说下一局吧,赢了我再说。我说也行,帮他抻纸摆子。胡春秋执红,我执黑,没走几步,便看出他想使马后炮。于是走卒上马,拿两个车迷惑他。胡春秋果然中技,倾城出动来逮我的车。
下棋中间,胡春秋问我,刘烨,你跟小蒨结婚有几年了呢?我低头思考棋局,回答有六年了吧?胡春秋纠正我,说不对,七年了,我记得挺清,14年国庆,在张福记,摆了三十来桌,也算大办一场。没记错的话,那钱还是我垫的。我说是,我爸走的早,确实是您垫的。胡春秋点点头,当然,你也帮过我,13年还是14年,你帮我收了枚宣统银元,倒手赚了十多万,那是我古玩半辈子,挣得最多一次。我说主要是您幸运。胡春秋说幸运个屁,第二年就全买了假货。说到这儿我俩都沉默了。过了会儿胡春秋讲,这几天我一直在琢磨,人活着到底有啥意思呢?你像我,年轻时确实浪了点,但总体来讲,没什么大过,可就这,到头来却落了一身病。我说您想开点。胡春秋说,挺开的,后来我就明白了,人不能常想这个问题。马克思说得对,世界是运动的,你老想,就绊在那儿了。我点点头,说您还懂哲学。胡春秋笑笑,自顾自讲,话又说回来,除了人之外,是不是其他东西都活的挺舒坦呢?就好比那天上的仙,没病没灾,应该就很舒坦。可咱们又成不了仙,还得过这操蛋日子,捏着鼻子过,你说是不。我没有回他,看了下棋盘,拱卒,挨着他的元帅,用八角马将了军。胡春秋盯着棋盘看了半晌,末了问,能悔棋不。我说不太行吧,有点马后炮。胡春秋点点头,把赢了的棋子复归原位,接着叹口气,擦擦眼帘,讲你俩真不凑合了?我说嗯,对。胡春秋又问,办了证了?我说办了。胡春秋听到后,拿手扶着头,躺在了床上。我看这架势也有点慌,急忙扶住他。胡春秋说不用,我没事,你走吧,香蕉拿着,我估计吃不完了。
我从医院出来,沿路溜达半晌,不自觉的走到了动物园门口。快进门前,给赵执打了个电话,问他来动物园不。赵执说干啥,嘴馋了烤大象吃?我说差不多,你快来吧,票都买好了。动物园门口比较拥挤,大多是家长带着孩子。有一家三口在玩具摊面前站着,他们的女孩对着玩具摊,默默无言的哭泣哽噎,似乎想要让妈妈买个芭比娃娃。我看着小女孩的模样,突然满是心疼。我想跑过去,自掏腰包,给小女孩买十个,一百个。可是我不能,与他们而言,我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陌生人。
我就这样盯着看啊,想啊,直到他们一家三口进去了动物园,直到赵执开车来到,拍拍我的肩膀,问想啥呢兄弟?我缓过神来,说没事。赵执的手里拿了个罗盘,我问什么意思?赵执说害,最近赔的有点多,阴阳转盘,去晦气。我一笑,说你不是要成仙了吗,还怕有晦气。赵执讲你不懂,只有身子干净了才能进凌霄宝殿。
进了动物园,我带赵执直奔鸳鸯湖。和梦里一模一样,湖光点点,微风阵阵,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没那只鹤。有许多回忆在脑海打转,我问赵执,你还记得不,好几年前,咱们两家拖家带口来这儿玩,我家闺女和你家闺女关系也挺好,她俩对着湖水吹泡泡,看谁吹得大,吹得远。赵执讲,别想太多了兄弟。我点头,问最近去见过你家闺女没?赵执叹口气,往湖里扔了颗石子,说没,吴静嫁了个老外,跑澳洲去了。我问那你想她吗?赵执说想,但想也没用,都到这一步了。我说也是,伸手拿过他的罗盘,问这玩意除了去晦气,能抵错吗?赵执说当然,还能涨桃花运呢。我笑笑,讲就随口问问,对了,你犯过什么大错没。赵执一愣,说你小子神经啥呢,我他妈快要成仙的人,能犯什么大错。我点头,说那就好。
(五)
胡雨蒨去外面只待了一天半就回来了,见面就给了我个耳刮子,把我打得属实有点懵。我捂着脸,问啥意思?胡雨蒨说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爸病情?还跟他聊离婚的事。我喝口水,我讲这事不是我先开口,你爸猜的。胡雨蒨拧紧眉毛,讲刘烨,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就在那儿硬装。真的,有些事只是我没看见,但不代表我不知道。我顿了一下,讲对不起,赖我。沉默半晌,我看着胡雨蒨的发梢,发现里面有了许多白发丝,下意识伸手撩过,胡雨蒨警觉摆手,把我推开,问我今天没课?我回答暑假。胡雨蒨点头,说辞职这么久,日子都快过颠倒了。我说习惯就好,注意身体。她起身,看了看窗外,说今天天气挺不错的,离婚协议书我都准备好了,咱俩直接去吧。
这应该是一年多以来,胡雨蒨第一次对我提“咱俩”这个字,我想起七年前结婚那天,饭店堂皇璀璨,台下亲朋好友均洋溢着笑脸。司仪问我,新郎,你愿意娶新娘为妻吗?我回答愿意。司仪继续问道,无论她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或无论她将来身体健康或不适,你都愿意和她永远在一起吗?我看着胡雨蒨满含泪珠的眼,回答道:愿意,我愿意。热烈的鼓掌、口哨声、欢呼声,巨大的幸福包围着我们。可如今,曾经我以为坚不可摧的婚姻,被一张紫红色的离婚证书给拦腰截断。回家当晚,我呆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空洞的客厅,想去生火做饭,发现提不起一点精神。于是给赵执打了个电话找他喝酒。哪想他回答道,喝什么酒,老子在医院呢。
我匆忙赶到医院,发现这货躺在病床上,手边还放着那个罗盘。我斜坐床沿,问他咋回事。赵执嘿嘿笑,讲还不是那丹药,汞放多了。我一愣,说你疯了啊,吃水银,那玩意儿要人命的。赵执神经兮兮的凑过来,讲先考你一个问题,知道少昊不。我问哪个老板?赵执一推我,讲老板个屁,人家少昊是上古帝王,是白帝皓灵皇老七炁天君。我问所以呢?赵执喝口水,掰着指头继续讲:我跟你说,这少昊建国的时候啊,万鸟朝贺,因此以鸟为图腾。其中呢,凤凰管百鸟:大燕、伯劳、鹦雀、黑老鸹,分管四时、春夏秋冬。鹁鸪掌管教育、鸷鸟掌管军事、布谷掌管建筑、雄鹰掌管法律、斑鸠掌管言论。另有九种扈鸟掌管农业,使人劳作,不淫不贪,愚民政策。此外还有五种野鸡掌管工业:木工、漆工、陶工、染工、皮工……我打断他,说停停停,唠了一大堆,这跟你升仙有什么关系。赵执一拍大腿,妈的这就是我研究的重点,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是少昊转世之人。你可能不信,但我能听懂鸟语,千真万确。我听到这儿笑了,说你要是能听懂鸟语,咋不跟你家那个哑巴鹦鹉说话?赵执一拍手,讲你咋知道我能跟它通话的?那鸟不仅能辨人语,还能千里传音。我问什么意思,赵执说,前几天,我练完丹在床上打盹,突然听到我家闺女的声音。抬头四处看,没有人啊!又往后一扭头,发现那个鹦鹉张着嘴巴,呱呱的叫,出来的声音,竟然是我家闺女的声音!我听的也有些入迷,问然后呢?赵执讲然后我就问我家闺女,在澳洲那边好不好。我家闺女说,好着呢,花园里有好多大袋鼠,袋鼠的兜兜可大,里边装着小宝宝。我又问她,想不想爸爸呀,我家闺女说想,可是妈妈和史蒂夫叔叔不让回去找你。我听到这儿就气了,麻痹的狗男女,还囚禁我家闺女。赵执说完,两手使劲拍了一把。我叹口气,说兄弟你也别太关心你那鸟事了,这几天先休息。我今儿刚离婚,心情比较烦,等你好了,咱俩喝酒去。赵执听到这句严肃起来,盘腿端坐,说离了好,早离早超脱。我一听这就来气,问什么意思?赵执盘腿端坐,把罗盘搁上去,神经兮兮念到: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坟头蹦迪,醉生梦死。芸芸众生啊,你们慌慌张张来,可又留下了什么,带走些什么。元始天尊会记住你们犯下的过错,他老人家看的门清。我回答是,他老人家能看清。赵执又问我,刘烨,你知道少昊最后怎么了吗?我说不清楚,赵执说少昊后来去往西方,成了西方的天帝。怅然悠哉,我们的归途仍在西方。他把话讲完,神情变得低沉,眼皮耷拉,像要睡着似的。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行吧天帝,早点休息,身体要紧。
(六)
八月,夏天的炎热消散,白昼逐渐变短,夜晚变得漫长。胡雨蒨走后,整个人感觉像虚脱了一样。时间开始过得很快,每天都是稍纵即逝。钟表声滴答旋转,让人心塞而又慌乱。也开始频繁做梦,各种各样的梦。在梦中有时会梦见闺女,有时会遇到胡雨蒨,有时也会跟胡春秋下棋。赵执还在忙活他的成仙计划,我没什么事干,开始尝试在家独饮。一杯又一杯,直至瘫倒在地板上,让脑神经逐渐麻木,让四周逐渐变得晕眩。可麻醉永远只是暂时,酒醒之后,人总是无比清醒,往昔一幕幕在脑海中跳跃回荡。我想到《东邪西毒》中,黄药师告诉欧阳锋,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记,以后的每一天,都将会是个新的开始。我迫切想要忘记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使得如今生活变掉模样,让一切全部回溯,变成最初的样子。于是我找来许多书籍,像赵执那样,研究各种道理、佛法、经文,也不是一无所获,慢慢的,我学会让自己放空,进入到一个可控的梦境之中。那里有汪深深的湖水,湖水之上,碧波荡漾,湖水之下,澄澈空明。我脱光衣物,顺流漂浮,沿途能遇到许多事物,并且明白这些事物归属远方,永恒般的难以消散。我忘了在里面呆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一周,也许只是刹那间。直至有一天,那个梦境里突然多了一只鹤,那鹤载着一个人,从西方飘然而至,我兴奋挥手,以为是女儿回来了。结果当那鹤缓缓接近,我才发现鹤上坐着的,是赵执。
梦境就在此刻悄然而破,我惊慌醒来,一摸身上全是冷汗。窗外已成夜晚的昏暗,沟渠四周寂静无声。我拿起手机,发现赵执给我发来一条长长的信息:
烨兄,就当这是一封信吧,一封道别的信。我现在正坐在湖边准备飞升,这里一个人都没,夕阳快落山了,我的鹤还没来。趁着这个档口,我得给你唠几件事情,你别嫌我啰嗦,说不定等我成仙以后,咱俩接触的机会就变少了:
第一件要告诉你的事,那流珠不是我花二十八万买的,甚至八万都不到。这事挺长,但跳着讲也不行,你还得慢慢听。大概在十年前,我刚干工程,包了个小活,有个干泥瓦匠的老头,手脚不利索,从架子上摔下来,跌折了腰。本来手术不大,但一检查,发现心脏也有问题,得搭桥。他家里人坑我,硬要把心脏也给治了,这是笔大价钱,他们闹,搞的我工程被查,如果这事完蛋,那我人生也就完了。所以我思前想后,决定办件坏事,天大的坏事:我趁没人注意,偷偷把老头子的氧气管给拔了。
他妈的,这一拔,我躲在被子里哭了一晚上。哪想着,事情反而更好办:他家里以为老头是没撑住,要了七万块的安葬费妥妥了事。出殡那天,我还跟着去了,也就是在那天,我看到了那串流珠。就在他家供台上放着,跟咱俩见的那会儿不一样,黑不溜秋,挨着老头子的遗像。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顺手就拿走了。拿的一瞬间,我还看到老头子瞪了我一眼。
后来的事儿你就知道了,我用这一千万上下打点,顺利干完了工程,之后便暴富。但也就是暴富之后,我心收不住了,下边更是。别看我一直在你面前嘀咕吴静,其实我挺想她。我爱吴静,真的爱,直到离婚后我才发现人生不能没有她。我俩属于那种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类型,骂一下午,晚上跟小孩一样互相搂抱着睡。可吴静是那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更别提我还给她扬了一把灰。吴静跟我离婚后,带走了闺女。讲到这儿,你一定能懂我心情,太操蛋了,闺女的离开,更让我受不了。我跟你提过没?我家闺女老可爱了,机灵又听话,我喊她小太阳,我家那个鹦鹉品种就是小太阳。是我三十岁生日时,我家闺女送我的。那天的话我还记得挺清。她说爸爸,送给你个鹦鹉,以后要是我不在家,你就跟她聊。小鹦鹉可乖,你说什么她都不会告密。我那会儿还笑她,买了个哑巴鹦鹉,可如今,没有这个鹦鹉,我活不到现在。
好久没写字,竟然这么累。他妈的都说良药苦口,这仙丹不仅苦,还他妈剌肚子。最后的时刻快到了,唠点别的吧。烨兄,你知道吗,我感觉之前有七八年,经常出现脑子转的飞快,而眼前正常的事物却转的很慢;我觉得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旋转,而我却是清醒。所以我宿醉、悟道,最终决定驾着属于自己的仙鹤,去拥抱这份清醒。
我是一边跑,一边看这封信的,郑州那么多湖,赵执没有说哪个。离他发信息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我给赵执发信息,打电话,没有回音,看来他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夜晚的城市太大了,它空旷,静谧,而又让人迷失。我下意识的往动物园跑,如果赵执在那儿,在鸳鸯湖边,我也想告诉他一些事。我要告诉他,其实不是胡雨蒨先对不起我的。两年前,我家闺女出车祸那天,我其实没在学校,而是在跟情人约会,网上认识的,大学校友,那天是第一次见面。我俩去私人影院看了场电影,《怦然心动》。结尾朱丽和布莱斯亲吻在了一起,我们也是。我俩还开了个钟点房,我先上去,她随后,进屋我们脱去衣服,缠绵、气喘、插入、抽动,应该就是在这段时间,放学时间,卡车带走了我的闺女。此后,那天发生的事情经常在我脑海中回荡:我能记住当时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记住当时房间的门牌号,记住在那个繁忙拥挤的十字路口,我的闺女躺在鲜血之上,一动不动;我还想告诉他,妈的,你这逼崽子都能成仙,真好。我羡慕、嫉妒,因为像我这样的烂人,估计还得在这个世界上苟活好久。
鸳鸯湖到了,湖水仍像以往那样静谧安然。微风穿行,天边有鸟的鸣叫,周遭动物缓慢行走,配合着梧桐树叶呆滞而落。我立在湖边,看着斑驳倒影,所有事物顺着水面加速旋转,但却没有属于我的清醒。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没有帮赵执鉴定那块流珠,此刻我们一定闻着炉香,敞怀喝着美酒;我在想,如果那一天我来到学校,牵起闺女的手,胡雨蒨一定做好了可口饭菜在家等着我们。我在想,如果能让这湖水倒流,从西方再回到东方,从神秘复归淳朴,或许一切不会像现在这么糟糕;我就这么想着,想啊想,直到夜更深沉,湖水昏暗,视线完全模糊,看不清任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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