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渝

作者: 给你块糖 | 来源:发表于2022-06-30 06:30 被阅读0次

    当初选择私奔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梅贞是被小孙女背书的声音吵醒的。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梅贞听到什么瞌睡都没了,脑子里飞快思量,她家姑娘自来是同儿子一样教养,学的也是四书五经,这类诗句可不在涉猎范围,那便只能是儿媳罚背的。

    儿媳是个有主见的,这么罚必定有其用意,小孙女才十三岁……

    梅贞连忙起身。

    小孙女乳名婉婉,婉,顺也。取柔顺和美之意,这性子却是一点都不搭边。儿媳为此眉头就没松开过,梅贞倒觉得没什么,小姑娘豆蔻年华,不谙世事,自在活泼些,也没什么,只是该有的分寸还是得有的。

    婉婉手持书卷,站在梅花树下,安静美好。

    原来孙女已经这么大了。

    小孙女一眼瞧见她,连忙丢了书卷冲她跑过来,满脸写着委屈。

    梅贞拉着她坐下,温声开口,“怎么了,谁惹我们婉婉不高兴了?”

    小孙女眼泪汪汪地看着她,“阿娘,阿娘她罚我背书。”

    梅贞心软了一下,摸摸她的头,沉吟片刻,“知道你阿娘让你背的是什么意思吗?”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是少男少女两情相悦,情定终身;聘则为妻奔是妾,是说私定终身名不正言不顺……”

    小孙女打断她,“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历来也是佳话。”

    梅贞一怔。

    “难道卓文君就做错了吗?”

    随即失笑,这话她听过的。

    “那你觉得应该是怎样的?”

    “两情相悦,天长地久。”婉婉想了想,“命运无常,总有偏颇,作为凡人努力争取自己的幸福。”婉婉气鼓鼓地说,“有错吗?”

    “当然没错。”梅贞慈爱地摸摸她的发顶,“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里也有一个勇敢追求幸福,像你一样可爱的女孩子。”


    云城有户姓林的大户人家,老爷和林夫人育有二子二女,正好凑成两个好字,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在朝中兢兢业业,两个女儿温柔乖顺,如花似玉。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长女因为一场意外离世,小女儿既是幺女也成了唯一的女儿。

    加倍的呵护疼惜,加倍的宠爱以及更加严格苛刻的教养之下,林家小女儿慢慢长大。

    然而,林姑娘十七岁那年跟一个男人跑了。

    其实也没跑多远,就在相距云城不远的风城,一个不算富庶却有山有水的小城。

    林家当即派长子把林姑娘带回来,去了之后才发现,带林姑娘跑的不是别人,正是林家大哥的好友——奚远。说起来,两家勉强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林家虽是商贾起家,但两个儿子都已入朝为官,奚远出身虞城明远候府,祖上名将辈出,有不少人战死沙场,虽是王侯之家,祖上出过许多名将,然而太平盛世,哪里需要将军征战四方,手无兵权,同没落无异,况且奚远又是奚家不上战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此看来,两家倒也相配。

    然而,林家瞧不上奚远出身将门,不上战场,宁远侯府也看不起,出身商贾的林姑娘,双方父母十分难得地在反对这门婚事上达成了一致。

    两个年轻人也在终身大事上达成了一致,私奔到云城和虞城不远的风城。

    风城不远,故而父母不必忧心,私奔是表明相守终身的决心。

    两个年轻人铁了心要在一起,否则便以死明志。

    另一方面,奚远同林家长子发誓,我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

    林姑娘也对奚远的哥哥保证,此生不离不弃。

    两家人没了办法,却还是不肯承认这门婚事。


    两个年轻人都是娇生惯养了的,未曾吃过茶米油盐的苦,吃过了苦便知道该回头。

    然而,据知情人士透露,两个年轻人现在已经在风城定居,起初几日和街坊邻居打好关系,东拼西凑,茶米油盐,像模像样。

    第一顿饭是林姑娘下厨做的,奚少爷吃了一口便全吐了。

    林夫人顿时无比气愤:我家姑娘亲自下厨,小子还敢嫌弃。

    明远候大公子却觉得,毕竟是林姑娘第一次下厨,只是,这得有多难吃,才能全吐出来。

    最后,小两口还是去邻居家蹭了一顿。

    第二日,奚远专门同邻居大婶学习厨艺,奚公子极具天赋,当晚餐盘干干净净。

    林家人十分满意,明远候却不乐意了,君子远庖厨,小儿子既然弃武从文,就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能进厨房?

    然而,那又能怎么样?

    为了维持生计,林姑娘连日日刺绣,奚远日日抄书。

    收入微薄,却也勉强能维持生计。

    偶尔也有闲话,也有些会被林姑娘当场听见,譬如:

    “听说奚家娘子是跟着奚相公偷偷跑出来的。”

    “奚家娘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连饭都做不好,可配不上奚相公。”

    ……

    如此这般,总结起来就是林姑娘配不上奚相公。

    流言蜚语自来是无孔不入,不是什么好话,却也是事实。

    奚远没多久便知道了来龙去脉,当着那些说闲话的人,一一说开,“我家娘子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人,她不会做饭没什么,我会就可以了,我娘子貌美如花,温婉端庄,会抚琴会做诗,我看见她就满心欢喜,我这辈子只要有她就够了,是我离不开她,她不比任何人差,本可以嫁给更好的人,却一心一意地跟着我,是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她那里对不起你们,让你们这么贬低她,夫妻一体,你们贬低她就是在贬低我,若真有不满,也不必为难她,当面同我讲便是。”

    闲话还是有,流言蜚语哪有尽头,但这一闹,大家都知道,无论林姑娘和奚远到底因为什么在一起,但怕是外人一两句话拆散不了的。

    奚远更是对林姑娘再三保证,此生只有你一个妻子,便是有一日你要与我和离,我也不会再娶。

    小两口颇能自得其乐,描眉已是常事,赌书泼茶更不必多言,闲暇时林姑娘抚琴,奚远为她画像……

    哪怕是静静坐着,目光交汇的一瞬,也充满爱意。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眼见着小两口如胶似漆,一日恩爱过一日,两家人反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林家长子偶尔会路过,给林姑娘带些时令蔬果,布料簪子之类的,明远候世子夫人也常常借着各种名头来看弟弟,节礼更是次次不落。

    眼见着进进出出的衣饰华贵,皆是达官显贵,闲话声音就更小了些。

    小两口的日子过得更加美满。


    奚远有了精力全心读书。

    过了秋试又过了春闱,最后更是高中状元。

    中了状元之后,后边的事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朝见天子之时,天子见他面容姣好,正巧昭阳公主适龄待嫁,天子有意赐婚。

    奚远连忙请罪,“家中已有娇妻,不敢委屈公主。”

    天子挥挥手,“不是什么大事,和离再娶便是。”口气一转,“听说你与那女子本也无父母之命,无媒苟合罢了。”

    奚远不敢苟同,“不瞒陛下,确实如此,但我平生最恨司马相如,也瞧不起张生,敢爱却不敢担当,有辱文人脸面。我曾经发过誓,不会让她吃一点苦,受一点委屈,当初是她委屈求全跟我走的,我会对她一辈子负责,我这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子。我的娘子原本也是好人家养尊处优的女孩,生得花容月貌,不比天仙差,更何况,在我爱上她的那一刻,她在我眼里便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美人,她本是天仙,却跟我一起吃苦受累。我畏惧天恩,畏惧生死,若我屈从内心恐惧,娶了公主,那么来日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做出别的事。”

    天子饶有兴趣地问,“譬如?”

    奚远难得的噎了一下,“出……出家。”

    天子大怒,“你宁愿出家也不愿娶我的女儿?”

    “是。”

    “你可知抗旨不遵是何下场?”

    “臣知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公主很好,所以公主值得一个一心一意对她好,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人。公主与我不过一面之缘,可我妻子却与我朝夕共处多年。若因我不愿娶公主,便要赐死,臣无话可说。君要臣死陈不得不死。但请将我的骨灰交给我妻子,让她早日找个好人家嫁了。”

    天子不怒反笑,“这又是为何?”

    奚远一字一句很认真地回答,“我答应她一生只有她一个妻子,她不负我,我不负她。我先她一步,她这一生却还长,何必为了我耽误一生,她若要走,走便是,我不拦她,但我也不会再娶。我的妻子,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


    “后来呢?”婉婉问道。

    “你觉得呢?”

    婉婉皱着眉头,有些为难,“奚远那么情真意切,天子也会被感动吧,可是天威难犯……”

    梅贞摸摸她的头,“后来啊,天子赦免了奚远,奚远和林姑娘和和美美地过了一生,晚年告老还乡,寻了个山美水美的地方隐居,膝下还有个可爱的小孙女,取名婉婉。”

    婉婉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所以,奶奶就是那个林姑娘?”

    梅贞点头。

    “那您这是……后悔了……哎呦。”婉婉背后遭人偷袭,不是别人,正是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奚远,五十年的时光过去,当年俊俏的状元郎如今鬓发斑白,当年风华依稀可见。

    “小婉婉,瞎说什么呢,你奶奶可从来没后悔过,但你这事是两码事。”奚远捋了捋胡须,“当年我和你奶奶私奔是因为双方父母不同意,我们分别了大半年仍然放不下彼此,我写了聘书,你奶奶才答应跟我走的,我发誓会永远对她好。”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

    “至于你嘛,那个陈小子,他算什么玩意,家里侍妾通房不知多少,和你较好,又和孙家姑娘不清不楚,这般多情,哪里值得你托付,偏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阿娘能不着急吗?”

    梅贞温柔地开口,“重要的不是私奔,而是你要选对人啊。”

    我何其有幸,当年遇见的是你。


    附:

    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作者】白居易 【朝代】唐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

    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

    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

    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

    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

    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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