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将死
这个春天已然过了大半,枝头的新叶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迅速埋葬了冬日的寒冷。前一晚尚且还在芽苞里小心翼翼,第二天一大早,竟都一个个挣脱了枷锁,在新一轮的重生与自由中骄傲蓬勃。待阳光洒下,一串串榆钱大小的新绿便更加勇敢,与远来的鸟儿们一起,把那苍老的树枝来回扭动。可到了夜晚,尤其是在黑夜一步步逼近深处的时刻,路灯的昏黄把簇簇新绿染为淡雅的青黄,白日里的恣意在一个个愈加温暖的春夜冷却,仿若被风吹散的绣球花,在历尽风霜的枝头零星点跃。
之前那些有关希望的遐想终于在这个季节的昼夜更替间得以实现,而那扑面而来的松软泥土香与温柔内敛的夜风寒,却也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春天的胜利。
只可惜,这有关生命的蜕变与重生并不能够像空气那样,轻易融化这世间另一些冰冻的生命。
这个中午,阳光夹带着玉兰的清香,在人间横冲直撞。然而,在这满目生机中,一扇紧闭窗帘的玻璃窗内侧,似乎并未从烂漫阳春中沾染半分温暖。
头顶的灯被主人关上,光线便昏暗到白昼的最底线。如果视线能够穿越房间里遍及角落的沉闷与压抑,便可看到眼下宽敞空间内的各种摆设。四面亮紫色的起绒壁纸中央,铜色铁艺大床秉持一份冷静肃穆。浓郁洋红色调的抽象油彩静置于床头上方,粗犷的笔触虽不似梵高那般短促密集,却也同样可以让观者对满腔躁动与激情有着生动的直观感受,因色彩而起的轻佻竟也因此多了几分真实与稳重。在房间的一侧角落,有两张小号的橙色皮质沙发,位于那之上的复古蓝调靠垫则像是两颗被冰雪封冻的晶莹泪滴,时岁里攒下的忧伤也无时不被秒针带去,在四角凝聚的空气中一下下撞击。脚下,充满原始狂野气息的不规则豹纹长毛地毯卧在橙色沙发前低声喘息,在这间卧室的主人看来,它是一头愤懑而痴傻的狮子,深陷泥沼、无法自拔。这样一间散发着浓郁艺术气息的卧室,于大多数而言,应是算得上理想居所了。
此时,这间卧室的主人——18岁的小宽,正趴在他的铁艺大床上,脑袋深埋进被子,鸟窝状的糟乱头发四下张扬。他已经辗转反侧了十几个小时,可他自己并不知晓这段时间的具体长度。他只知道有一种彻骨的忧伤与无助在他体内来回游走,使他深感疲惫。于是,被紧闭的遮光窗帘回绝的阳光悄然退却,在一种真实却无法触及的黑暗里,时间、昼夜、阴晴圆缺……便全都与他无关了。
小宽翻了个身,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泪水折磨得眼睛发胀,伴随针扎似的刺痛。忽又觉得太阳穴钝痛,便再次趴回去,头朝下,手臂紧抱住脑袋,压着砰砰乱跳的额头两侧。慢慢平静下来时,小宽看到自己在浓重的漆黑中坠入一望无底的深渊,下坠、下坠,一路平缓下坠,不知往下坠了多久,他看到一束白光从高处投下,紧接着,出现一对偌大的洁白羽翼,朝他缓缓飞来。然而,无论他怎样努力,竟都无法确认那究竟是人还是鸟,但他又极为肯定,那羽翼的主人是带着爱来的,因为当他仰起脸的时候,那时的风没有一丝寒凉,也不觉半分戾气。
“天使,天使,你是来接我走的!”。小宽忽而激动地喊出声来,但就在这时,洁白羽翼在离他两米的半空停下,绕着光束起舞翩跹。
“下来些,请再下来些,让我牵住你的手。”却见羽翼在上下扇动一下之后,化为一缕轻缈薄烟,收起了最后一道光线。于是,深渊再次回归到浓烈且使人惊恐的黑寂,小宽在听到“咣”一声巨响之后,便觉得身体在重力作用下被撕裂成无数碎片,他看到自己的发丝、鞋子、衣服……全都被一种神秘力量在顷刻间变为烟雾,然后就像刚刚消失的羽翼那般,沉溺于黑暗。
当意识再次回到现实时,小宽的嘴角还挂着满意的微笑。他曾设想过很多种死亡方式,而这种在睡梦中被死亡眷顾的场景,于他而言,则是对生命的最圆满终结。然而,大脑传来的剧痛告诉他,他还活着,在这个让他苦痛的世界上活着。
紧接着,他迅速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回到刚刚的梦里。这一次,他要及早伸手抓住那对羽翼,不然,坠入深渊也是好的,只要不再醒来,就都是好的。可是,他怎么都看不见那束光了,就连那杀死他的深渊也不见了。
太阳穴的疼痛随着深重的呼吸逐渐平缓,忽然,他猛地惊坐起来,大脑再次像割裂般疼痛。母亲,母亲,他又看到了母亲。斥红了双眼的母亲,咬紧的后槽牙、愤恨的红血丝,扬起的右手,落在他的脸颊,那种火辣辣的灼烧、愤怒与委屈重新遍及全身。昨天与母亲的争吵又历历在目。他试图摆脱的、忘却的、逃避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回放,使他害怕、使他惊恐,更使他绝望。而后,他把头深埋进胸腔,眼睛紧闭到皱纹叠起。咬紧的后槽牙、愤恨的红血丝,扬起的右手,落在他的脸颊……一次、又一次……随着记忆的回放,小宽抚上自己的左半边脸。十几个小时了,肉体的疼痛已然是消失了的。可是,他又忽而觉得那种对尊严的撕裂感再次跟着画面重新浓烈起来,咬紧的后槽牙、愤恨的红血丝,扬起的右手,落在他的脸颊……母亲、母亲。
这反复回放的画面丝毫没有暂停与终结的迹象,小宽跳下床来,在一堆书里胡乱翻看。明明是在试图摆脱母亲那张让他不安的脸,不曾想,书里的插图不知何时竟也全都变成了母亲,斥红的双眼、咬紧的后槽牙、愤恨的红血丝,就连文字也都像极了从母亲口中喷涌的唾沫飞星,活活把他埋葬。
他从来都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如此讨厌他,也想不通给予了他生命的母亲为何忍心让他如此苦痛。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成为一个让母亲满意的儿子,可是,这样一个平凡的愿望似乎是他生命中的最大障碍。这时的小宽已经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了。四面的墙壁、敦实的书桌、潦草的字迹……目之所及,竟无不是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发怒的嘶吼、她能够杀死人的怒火……母亲、母亲。
最终,小宽冲进卫生间,猛扑几把冷水,直到终于看不到母亲的影子时,他才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细长的柳叶眼肿成了圆杏仁,皮肤通黑,目光悲绝,理顺了刘海,几缕碎发落在眼尾,少年的忧伤由此更加显现。
走出卫生间,他这才想起看了眼时间,又看到母亲紧闭的卧室门。十几个小时,他尚未觉得饥饿。犹豫了一下,小宽转身走去厨房,不一会儿,从厨房出来后,给母亲留了张字条,轻轻放在她卧室门下:把饭焖在锅里了。
他没有称呼她“妈妈”,在母亲带给他的接连不断的悲伤面前,“妈妈”这个字眼实在是讽刺到让他绝望。小宽自己并没有吃饭,像个僵硬的皮囊那般,推开门,走下楼去。
现在,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几年前。他想起父母离婚前的激烈争吵,想起父亲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想起母亲对他无限循环的指责与辱骂,还想起了高考失利的自己,却唯独想不出一个可以让这一切终结的方式。
“唯有死亡,唯有死亡。”
阳光刺破黑暗带给他的依偎,地动山摇般的眩晕没有任何征兆。小宽任凭肠胃翻江倒海地袭击着自己:“你们就尽情地妄为,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像所有赴死的人那样,小宽用力吮吸着阳光,又览尽周遭花木与虫鸟,与世界做最后的告别。久违的平静包裹着他,在这场缠绵春风里,悲绝的心跳被将死的喜悦轻吻。
沿着花园的石路行走,没有人看得出这个俊朗挺拔的18岁少年藏在心底的秘密。“死亡”这两个字在他的脑海里越变越大,直到最后,他竟兴奋地踮着脚尖小跳几步。“再见,再见,”默念出第二个“再见”时,小宽感觉到鼻腔被一股热流侵袭,豆大的泪滴忽地滚落下来,他昂起头,望着一望无际的天空,“爸爸,妈妈,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扰乱了小宽的心绪,他知道那是小区里同他一般大的乐乐又在淘气了。
因幼时吃错了药,18岁的乐乐,如今只有六七岁孩子的智商。乐乐已经长成了一副大小伙子的模样,却每天都会拿着各种玩具在小区里到处玩耍,玩得尽兴时还会兴高采烈、一路高歌。“教育”从未成功地教予他如何像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那样保持“体面”,所以,他总可以尽情地玩耍、痛快地哭闹,让“自由”简单到对他取消了所有门槛。
“别吹了,再敢吵我睡觉就给你砸了!”一个中年男子透过窗户,朝乐乐怒吼。
乐乐站在原地,玻璃球般的圆眼睛惊恐地看着那男子,随即又不知所措地看向远处,眼泪也开始打转。小宽见那男子不肯转身回去,直愣愣地瞪着乐乐,便走过去,揽过乐乐的肩膀,朝楼上喊道:“不要吼他,我带他走。”
这时,乐乐斜搭着脑袋,双手交互抠着手指,眼睛久久看向地面。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便如所有做错事的小孩子那样,乖乖跟在小宽身后。
过了许久,小宽问乐乐:“乐乐,你开心吗?”小宽曾经无数次思考过一个傻瓜对人生会有什么样的感知。有时他会羡慕傻瓜,觉得他们的大脑无异于一块木头疙瘩,不会对生活有任何反射,即便是达到极限的快乐或者苦痛,于他们而言也没有任何差别,由此,便也不会深陷悲伤;有时他又会同情傻瓜,觉得这仅有的一次存活机会竟因痴傻而丧失了活着的意义,生而为人,最终却活得像个石头,实属悲哀;更多时候,他也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正所谓“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又凭借什么东西去回答别人的一生呢?
“开心。”乐乐一下扫去刚刚的不快,咧着嘴巴,仰着脑袋回答。
“为什么开心?”
“有好玩的,有好吃的。”
“如果爸爸妈妈不爱你了,还会像现在这样开心吗?”
“爸爸爱我,妈妈也爱我。”
“如果不爱你了呢?”
“不开心。”
乐乐的回答无疑让小宽心生一阵心酸与羡慕,如今,他早已没有底气说出“爸爸爱我,妈妈也爱我”这几个简短的字。他又想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开心吗?”随即咽了回去,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还用问吗?何况,以乐乐的智商,又怎能发觉父母的忧虑呢?
小宽打量着乐乐,从他白净的脸蛋与整洁的衣着间,小宽似乎感受到乐乐父母的疲惫与操劳。他们需要为一个本应长大的儿子做出各种细致入微的照料、产生各种没有期限的担忧,如果说父母的最大心愿是希望孩子快乐,那么,以乐乐对“快乐”的理解来看,他的父母无疑已然实现了心愿。然而,就像所有人都会问到的问题那样,如果有一天乐乐的父母不在了,乐乐该怎么办呢?从这个角度讲,乐乐父母的一生,注定无法释然。此刻,小宽竟想象出乐乐父母悲苦的表情,“地狱,这也是一种地狱。”小宽默默地想。
小宽把乐乐送到家门口,乐乐一声甜甜的“妈妈,开门”让他再次想起自己的境遇。神情随即落寞下去,直到见到乐乐妈妈,自己妈妈带来的阴霾才被一种意料之外的惊讶冲淡。
“乐乐回来啦!”
未见其人,小宽便被这个温柔而又雀跃的声音打动,待门打开,一个挽着低发髻的中年女人,身材细挑,笑容亲切,把一件朴素无华的开司米开衫穿得异常优雅。这便是乐乐的妈妈,与他想象中深陷地狱的愁苦面容极为不符。他朝屋里瞥了一眼,一些普普通通的家具与摆设,全都一尘不染,就连鞋柜上的红色钩针桌布都在彰显着这个家庭的温馨与和睦。
小宽疑惑的内心再次滋生出羡慕,不知为何,竟在那么一瞬间感受到强烈的挫败与自责。一直以来,他自认自己经受了别人不曾经受的苦痛,自认应了撒旦的召唤坠入地狱,自认除了死亡别无他法。所以,他决定了,那就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可是,就在他终于决定赴死的这前几分钟,竟看到另一个“将死”之人的灿烂笑颜。在他看来,乐乐的父母一定同自己一样深觉生活的困苦,他们的脸上一定有着同自己相似的悲绝与无助,他们的眼底也一定充满同自己相似的疑惑与忧虑。然而,乐乐妈妈的出现打破了他的一切想象。她的声音是上扬且欢快的,她的笑容又是那么充满希望与力量。这些都足以让他羞愧,足以让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无地自容。
从乐乐家回来,小宽的理智又占了上风。他十分理性地为生命画了一条直线,而十八岁的坐标仅仅刚到四分之一的长度。“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眼前的这点事情又算得上什么?”
路边的花正是鼎盛,除了樱花与玉兰,小宽再叫不出其他名字。明明是同一片风景,与刚刚不同,这一刻的小宽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美的、旺盛的、充满希望的。他从乐乐妈妈身上明白,即便是深陷不幸,也要怀着一颗豁达且坚韧的心灵学会自救。轻言放弃,将是最懦弱的选择。
二 赴死
他带着重燃的希望回到家中,母亲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他不止一次地打量过母亲的眼睛,明明是自然睁开的,却总是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与鄙夷,再往深处观察,便会发现,那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目光竟遍是敌意。此刻,母亲正拿她这种独特的眼神看着他,他的希望、他的热血尚未持续几分钟,就全都败下阵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大红色的沙发、毕加索的画作、灿烂的向日葵,客厅里这一切热烈、热情的存在都无法抵御小宽内心的寒冷。
“以后,就不劳你给我做饭了。”母亲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直接有力。
小宽胆怯地站在离沙发两米的地方,眉头拧着,两只手各自抠着指甲,并未说话。
“既然你不愿维护我的立场,其他的,也就不劳你做了。”母亲接着说。
“我没有不维护你,我一直在维护你。”
“小宽,不要讲谎话。”母亲用谆谆教诲的语气表达着对小宽的厌恶,再次成功引起小宽的悲愤。
“为了你,我打了爸爸,也为了你,我去围堵他的出轨对象。我还要怎样维护你?”
“他不该打吗?小三不该打吗?是我辛苦把你养大,可现在,你连最基本的是非都分不清吗?”
“可那是我爸爸,我爸爸!我打了我的爸爸!”
“是他抛弃了我,也抛弃了你,抛弃了这个家!你为什么还要向着他说话?”
“他不讲感情,可我在乎感情,我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好,你讲感情,那就来讲讲你对我的感情。你若是在乎我这个妈妈,就应该去阻止他结婚。”
“他要娶的不是当年那个第三者,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阻止他?何况,他已经抛弃了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对他死缠烂打呢?我们应该生活得更好,把日子过得更好才对。”
“好了,不要说了!不要再讲维护他的话,既然你见不得我们复婚、见不得我们这个家庭复合,那就走吧,走!当我没你这个儿子,当我白养了你!”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又露出一双斥红的双眼,咬紧的后槽牙、愤恨的红血丝……
夺眶而出的眼泪滑过小宽的脸颊,转身冲出门去。同以往一样,他又一次对自己、对正义、对情感产生质疑,在母亲的指责下,他不知道自己的价值观究竟有没有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了母亲去做更多伤害父亲的行为,更不知道没有按照母亲的要求阻止父亲再婚的自己是不是白眼狼。他十分想念父亲,自从打了父亲那一拳,他们已经三年不曾见面。对父亲的打骂换来了母亲为期一天的好言相待,此后,便总是因良知而生起的自我谴责。
现在,回家前对生命重燃起的希望已经化为灰烬,小宽再次陷入不知所措。
“唯有死亡,于我,唯有死亡。”
他多想冲进爸爸的怀抱,听他说句“小宽,别怕”、“小宽,爸爸知道不是你的错”。伴随着心里的默念,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父亲单位楼下,看到父亲的车子。
小宽按下父亲的号码,对方总是拒接。最后,他给父亲发出一条短信:“爸爸,我在你单位楼下,想见你。”
许久,收到回复:“我不在单位。”
如果眼泪可以抹去所有悲伤,那么,小宽就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已经不知道这眼泪已经是这一天来第几次夺眶而出了,却见他努力上扬起嘴角,仰起头,把泪滴转回去。
刚刚过了清明,柳叶正茂。小宽躲进柳条身后,背靠着树干蹲下。在父亲原谅自己打出的那一拳之前,小宽不会怨恨父亲的绝情。即便是没有那一拳,对于父亲的出轨,小宽的愤怒与难过也从来没有践踏对父亲的爱与依赖。
树下,他拿出手机,敲击着键盘。
爸爸:
对不起,三年前我对你动了手,我实在不该这样做。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和妈妈的感情生活并不和谐,离婚也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原谅并赞同你的处理方式。解决问题的方法明明有很多种,为什么偏要选择“出轨”这样一种置自己于不堪的最卑劣的方式呢?我一直以为你是富有智慧的,可是,自从知晓你的出轨行径,真觉得自己错看了你。是,你让我失望、让我脸红,出卖了人格、葬送了声名,只为与另一个品德堪忧的女人苟且?我不理解,我实在不能理解。
现在,我就在你单位楼下,看到了你的车子。五楼最中间的那扇窗就是你的办公室,我知道,你就坐在里面。我就这样看着那面为你遮挡风雨的玻璃,就仿佛小时候那样,再次贴在你的跟前。我也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因为我也无法原谅自己。那一拳打出去之前,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把这一拳打出去了,就足以证明我是个合格的儿子?可是,那一拳打出之后我才坚定地知道,为了博取妈妈的喜爱而选择伤害你、伤害自己情感的行为,是有多么蠢笨。
爸爸,你与妈妈在我心中向来是同等重要的,我希望我们一家三口可以永远在一起,即便后来我越来越发现我们很难坚守到最后,即便最后你们真的离了婚,我对你们的爱也从未改变。即便,即便你抛下了我、厌弃了我,我也不忍去怨你。
爸爸,我想恳请你诚实地回答我,当初与妈妈离婚时,你是否顾及过我的感受?与我不曾有过一次相见的这三年间,你有没有想念过我、有没有怜惜过我?爸爸,如果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了我,你会不会心生一点难过?
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来见我、又为什么不想见我?你知道的,我过得一点都不好,我知道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从来不懂得如何在同等分量的两边来回周转,了解离开你之后的我,将会因残缺而感受到多么大的打击。可是,你从未给予我任何安慰。你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从此,我似乎成了你幸福路上的绊脚石,不然,你又有什么原因不理我、不见我呢?
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不明白,我真的这样让你们讨厌吗?虽然妈妈的言行总是让我为难与烦忧,但至少,当初她从未想过放弃我。
爸爸,你一定要幸福,我希望你能够幸福,也希望妈妈能够幸福。一段不幸的婚姻只能说明你们不适合在一起,并不应成为对剩余人生的剥夺。可是,妈妈不懂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懂得这些,但我也相信,时至今日,你尚未感受到真正的幸福。因为你用为自己涂抹道德污点的不堪方式结束了一段感情,良知上的愧疚将会伴随你的一生,你寻求的那些“幸福”又怎会圆满?
再见,再见了爸爸,我会为你和妈妈祈祷,祈祷你们都能够幸福、能够理智。
小宽
小宽把这封信保存在草稿箱,迟迟没有发送。午后的太阳逐渐偏西,天空也一点点暗下去。这条路的两边尽是苍翠的垂柳,此时,被春风涌动,全都发出噗噗的轻微声响。风带着星点凉意,小宽炽热的胸腔也因此得以舒缓。干脆,他坐在了松软的泥土上面,仰面向着太阳。最后,他并没有把这封写好的信件发送给父亲。此刻,一股强烈的后怕与懊恼齐齐占据他的心头。他感谢微凉的风吹散心头的冲动,让他可以理智地对接下来的行为做出思考。
坦白地说,小宽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对父亲的品行做出担保,他害怕自己写下的告别信会成为日后父亲指摘母亲的凭据,害怕母亲会因此遭受众人谴责。同时,他也极为懊恼,懊恼自己差点因情绪冲动而做出伤害母亲的举动。随即,他立马按下删除键,这封写给父亲的诀别也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所以,在小宽死后,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他把爱、把痛、把所有的不甘与挫败,全都送还给了被春风拂略的柳叶。那个夹杂着花香与鸟鸣的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这满街的行人来来往往、行色匆匆,可他们终有自己的去处。他们会在黄昏回到属于自己的家,为这个城市的夜晚拉下最深情的帷幕。
“我的家在哪里呢?”
父亲有了一个新家,那里从来都不欢迎他。母亲守着那栋留有父亲气息的房子,小宽同样没有自由出入的权利。他需要以践踏感情与良知为代价做出许多让母亲释怀的举动,然而,那些精神上的愧欠与不安,一个仅仅由四面墙壁筑起的“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补足的。
小宽坐在路边,等待夕阳落幕。
三 死亡以后
天色逐渐泛灰,晚高峰过后的街道又有了些许冷清。夜晚的风还是带着凉意的,小宽却觉得,那感觉比柠檬汽水还要清爽。他沿着路边缓缓行走,想要在死亡之前,最后一次体悟人世间的浮华。终于,他走到这个城市最大的湖泊沿岸,再往外走不多远,便是墓园了,也是他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安息的地方。他想在死亡的时候离那些曾经在乎过他的人近一些,这样,就不会对面目狰狞的死神产生惧怕。
“唯有死亡,唯有死亡。”小宽再次确认死亡是对他的唯一救赎,却依旧担心人类的求生本能会让他在凶恶的死神面前缴械投降。
那个夜晚,天空没有月亮。郊区的湖岸没有几处路灯,小宽站在黑暗里,想起自己睡梦中见过的那双洁白羽翼。乌鸦在看不见踪迹的地方发出干哑的哀鸣,小宽感受到白日里松软的泥土闭起了房门、枝头的新叶也吹灭闺房的烛火。
“再见了,这个世界。不,不要再见,再也不见了,世界。”
他不是跳下去的。他迈着平静的步伐一步步走进水里,冰冷的湖水一下灌进胸膛。如他所料,求生本能让肢体不由自主地扑腾,很快,快到来不及眨眼,小宽便强迫自己顺着水势往下坠。咸涩的湖水使他无法呼吸,却能清晰听到从喉咙里发出的带有惊恐的咕噜声响。他不明白溺水为何会让他头痛欲裂,事实上,他是再也没有机会去弄明白了。渐渐地、渐渐地,在肉体历经一番前所未有的折磨之后,小宽的头颅终于被湖水淹没。
水面恢复平静,这个时候,月亮竟然冲破了云层,亮堂堂地悬挂在天空,在静悄的湖面留下一轮金黄倩影。只是,这星月水岸、这风鸟齐鸣,小宽是再也见不到了。
现在,小宽已经离开了人间,来到另一个不为世人知晓的世界。
在这里,他找不到任何有关时间的迹象,没有钟表报时,也看不到昼夜交替。他只记得那是一条极为深长且黑暗的隧道,隧道的尽头便是眼前这扇红到发黑的大门。
“小宽,欢迎你。”
这声音来自一个穿着本色亚麻长衫的女性,席地坐于圆木桩做成的茶几后面。小宽一下想起古希腊的女性雕塑,优雅、睿智。
眼前的一切对小宽来说都是陌生的,在未知带来的些许惊忧中,他保持着原地不动的姿势,尤其是在听到有人跟他讲话的时候,按捺不住的戒备全然显露于脸颊。他唯一能够坚信的就是,他已经死了。
小宽不动,也不语。
“你现在已经来到了死亡之后的另一个世界,我在这里为你分配新的去处。”那个女人补充道。
小宽试探性地走过去,坐在她的对面。
“左边地狱,右边天堂。小宽,你认为自己应该去哪边?”
“地狱。”小宽毫无犹豫,不加思考。
“我同意。请先告诉我你的理由。”
“我不是个好孩子,不能让母亲开心,也不能让父亲舒心。我对自己的爸爸动过手。请问,这些事情是不是让我下地狱的理由?”
女人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不,这些都不是。对爸爸动手这件事,一直都无法让你释怀,说明你是有理智并且深爱着自己父亲的。你的行为的确不恰当,但我可以原谅你,因为你是为了让妈妈开心,你的动机是向善的。至于你的妈妈,请记住,你只需做好你应该做的事。”
“可是,作为儿子,怎样才能让妈妈快乐呢?”
“如果一个人对于快乐的理解已经偏离了正常轨道,你该不该为了博取他的欢心而做一些不该做的事呢?换句简单的话说,你会为了博取一个人的欢心而背离道德与正义吗?”
小宽再次陷入沉默,对面这个人向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他曾思考过很多遍,却至今不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此刻,掌管死后世界的使者用连续两个问号质问着他,似乎给了他一个正当的回答:不能,背弃道德与正义、践踏情感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小宽,你也曾报复过父亲的出轨对象,是不是?”
“是。”
“为什么这件事没有让你深感愧疚呢?你让她彻底丧失了活着的尊严与声誉。”
“我知道自己的方式不对,但是,又有什么好的方法可以惩罚她那种道德沦丧的人呢?以爱之名,以爱之名的前提是不给他人带来伤害。他们以爱之名,实则是披着虚伪外衣的极度自私!可是,我们该怎么惩罚那些人?我不知道,我只能去她所住的小区、她工作的单位围堵她、揭穿她!是,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妈妈出口气,可是,我自己也无法忍受那个女人做下的这一切。可能她遭受的惩罚超出了她对我们带来的伤害,但这种事情哪里有天平来衡量呢?对她,我从不觉得愧疚。”提起那个女人,小宽依旧忍不住气愤,他让第三者失去活下去的自由与乐趣,他也曾反复衡量“错误”与“惩罚”之间的等比关系,但是,对一个人、一个家庭造成的精神创伤该怎样衡量?让一个人对爱失去希望与信心,仅仅这一项伤害,就足够让那些第三者付出一切。每次思考过后,小宽总会得出这个结论。
“小宽,你仅仅是个‘个人’,没有权力,也没有能力对他人做出判决与惩罚。你用错误的方式去惩罚她,难道不是从受害人的身份变为了同她一样的加害人吗?”对面那个声音说道。
“我懂,我懂,这些我都懂,可是我恳请您,请您告诉一个可以公正合理地惩罚那种人的办法。”
坐在对面的女人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了一句:“很多时候,惩罚并不一定表现于同一件事上。”
小宽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却又觉得这句话一定有言下之意。
“那么,现在我就要告诉你我的理由了,”女人接着说,“我安排你去地狱的原因并非你所陈述的那些事情,而是因为你的愚钝。”
“愚钝?”
“是,愚钝。‘智慧是地狱里的花果,能进地狱更能出地狱的才采得着智慧’,徐志摩先生的这句话你是知晓的吧,”她接着说,“你没有设法从家庭给你置下的地狱中生出花果,却以轻生这样一种最简单同样也是最懦弱的方式终结了生命,从这个角度讲,你是无能的、不值得同情的,这样的行为在人类中应属‘劣等’。坠入地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从地狱出逃的勇气与智慧。那么现在,我要让你看一看你在人间的完整命运轨迹,让你看看你因轻易放弃与胆怯懦弱而失去了什么。”
说完,便打开隐藏在墙壁里的画幕。小宽看到自己出现在画幕中,从出生到死亡,而接下来的画面是小宽从未见过的。
19岁,他在自己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画。
29岁,卖出了第一幅作品。
39岁,开办了个人作品展。
49岁,开始研读心理学,尝试将人类内在精神世界融入绘画。
59岁,一幅揭露灵魂困惑的抽象画作在世界范围内引起轰动。
……
而在此期间,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后来因长期的良心负债主动缓和了与小宽的关系。母亲依然生活在那栋老房子里,随着时间的拉长,逐渐收起往日的狂躁与戾气,接受并适应了父亲离开的事实。
那一年,又是春天,恰逢清明,画面里的小宽已经白发苍苍。那个下午,他穿着一件米黄色的卡车司机外套,围着橙蓝相间的格子围巾。他在柳树下的躺椅上坐着,任由阳光在时间雕刻的皱纹里恣意流淌。后来,他搭在大腿上的手忽地垂下,身体在暖阳下冰冷。
“对不起,对不起……”小宽用两行热泪诉说着自己对生命的抱歉。那些本该实现的梦想以及本可以拥有的未来,全都因为他的懦弱与放弃而被永远掩埋。
“这是你本该拥有的命运轨迹,可是现在,它们将因你的放弃而被彻底删除。所以,你是否已经明白,作为阴间使者,我把你安排进地狱的理由?”那个声音问道。
“明白了,我的懦弱与愚钝便是最大的理由。我应该努力寻求逃离苦痛的方法,而不是选择轻生。我以为轻生可以结束掉一切困苦,却不曾想,我放弃的竟是如此精彩的余生。”
“磨练都是对智者的考验,而你的成绩是惨败。现在我要为你打开地狱之门了。不过,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从地狱跨进天堂。”
小宽惊愕地抬起头,鼻尖通红:“我还有机会进去天堂?”
“每一个犯了错的人,都拥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有一天,地狱里的那些人已经彻底改过,那么,我将重新安排他们升入天堂。所以,我会等你,从地狱开出花果。”
“谢谢,”小宽鞠下深深一躬,“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不明白,请您告诉我,人世间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苦痛,而且这许多苦痛都是不必要产生的。”
她莞尔一笑,答道:“这是一个有关时间的问题。人类文明产生的动机源于物质,然而,在物质文明极大丰富的背后,落后精神文明引发的内在困惑也在当下这个时代愈加显现。你知道,早期智人淘汰掉最早的直立人,而现代智人又同样取代了早期智人。那么,根据自然界优胜劣汰的原则,很久很久以后,如果那时的人类精神文明进化到足够先进,当下这些深陷困惑与苦痛的人类,恐怕也就要被取代了。”
“您是说,当下人类的痛苦源自精神修养的落后?还请您告诉我,怎样去提升精神素养、减少精神疾苦?”
“首先,你要时常自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最后你会发现,这所有的一切终将指向一个字——爱。学会爱,学会正确地去爱。另外,就是刚刚告诉过你的,深陷泥沼时,要拥有出逃的智慧与勇气。”
小宽并不能对她的回答产生顿悟,在起身走进地狱之前,他再次转过身来,对这位阴间使者说道:“谢谢,请您一定等我。”
我会等你,从地狱开出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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