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松灯笼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20-04-22 16:26 被阅读0次

    文|黑蕾拉

    1.

    绣坊的学徒粟吉这日闲来无事,在茶馆听人闲聊时谈及了柴子新大人的新招募。

    这位柴子新大人虽然在町内无人不晓,实则是几乎不在町内露面的神仙一般的行游人。因寄宿于偏远的醍醐禅院,所以便一直有人传他是与真言宗醍醐派高僧有着颇厚渊源的世子,竟然还是个衣食无忧,神秘兮兮的红尘之人。

    说起这位柴子新大人为何人尽皆知,还无非是此人近期隔三差五就在茶馆里贴广告,一点点的小事,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甚至看起来十分荒谬的,他都会出重金招人去做。

    领到赏金的人无不啧啧称赞,十分满意。比如柴子新大人贴赏,招人替自己去一趟天桥立,赏金多少多少之类。结果问去的目的是什么,回来要禀报些什么,他又完全无动于衷,只是把这个去了一趟天桥立的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在他身上轻轻拍打着,然后说了句:“没带回来呀。原来不在那里呀。”便付了赏钱摇着头自顾走了。所以虽然赏钱高,但如若被柴子新大人说上这样一句话,那以后他就断然不再找此人办事了。

    可是,即使只是一次性的赏钱,又并非何等难事,能拿一次,也是乐事一桩啊。

    后来茶馆有人传,最近几个月柴子新大人招的都是十几岁的少年,能留下来在他身侧也不在少数。

    粟吉想着想着,耳濡目染,不由得也产生出跃跃欲试的心情来。于是他就挤入人群,读起柴子新大人的委托来。

    “求町中美少年若干,共赴备前备中国。”

    如此简单而已。

    粟吉想着自己的模样,扁塌塌的脸盘,微微翘起的鼻头,还有那一条线一般的薄嘴唇,以及满脸的雀斑,虽然说不上相貌丑陋,可也断然不是个美少年。想着想着,他就不知不觉走到了招募指定地六波罗蜜寺。天空此时阴沉沉的,眼看要下雨的样子,寺内的观音铜像散发出暗淡的光,粟吉凝视着观音像,突然就觉得莫名悲凉起来。

    红衣的少年三人梳着一模一样的齐耳短发,两颊抹上了珠光色的胭脂彩光,站在粟吉面前眨眨眼睛,粟吉便浑浑噩噩地跟着去了。

    走进宅邸的时候,天色更加暗沉下来,黑色的云气弥漫在中庭小苍柏的正上方,四方的院落正阶上,正坐着传说中那无厘头的柴子新大人。

    红衣少年四五人提着艳红的灯笼,灯笼中镂空的“松”字,更是体现了这所宅子的渊源来。粟吉紧张地跪坐在宅邸的另一头,身边坐着穿各种行当私服的少年,虽然大家都看起来脏兮兮的,是为穷苦人家孩子的装扮,可是粟吉依然感到头皮发麻,脖颈里凉飕飕的,被那些即使衣衫褴褛,依然光彩夺人的美少年们吓了一跳。

    “我还是回去算了。”正当粟吉暗暗后悔时,只听得柴子新大人爽快地合起金箔扇,指着粟吉所在的方向,冷冷地说:“就是右边数来第六个吧。”

    噢?周围一片哗然。粟吉默默地抬起食指,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啊啊?五…六……这难不成是……?不会吧!”

    粟吉的指尖正对着自己。

    这时,那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把粟吉和柴子新大人之间的中庭,染成了浓郁的白色。

    2.

    柴子新大人在找齐同行的脚夫和近侍后,就带着粟吉偏偏沿着山路往备前备中国而去了。此时,梅雨已尽,山阳道倘若沿着海,那还算颇为凉爽,但是一旦离开海边少许,就炙热无比。

    柴子新大人竟然也和几人一同徒步,午后时分,每当其他几人在路边休憩,汗流如注时,这位柴子新大人连红色的旅行外衣都不曾脱下。高高束起的发髻两侧,青丝在耳廓上方整齐而分明,显得如此高贵而脱俗。真是个奇怪之人啊。

    有几次粟吉不由好奇地问他的雇主:“柴大人,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斗胆问一下,您征集的明明是美少年……可您看我,生得这副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美少年的审美标准啊。”

    他笑而不答。

    于是粟吉又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之前粟吉听人说,您遣人奔东走西,并无实际要交代的任务,此是当真?”

    这次柴子新大人终于有所反应,他慢条斯理地答道:“确乎。”

    “那么大人在找什么呢?这些无论是行游到天桥立,还是那智瀑布,亦或是从那名为大不危小不危的溪谷而归之人,大人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什么呢?”

    柴子新大人露出令粟吉感到深不可测的笑容,说道:“那是蝉啊。”

    “蝉?”粟吉愈发困惑了。

    “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柴子新大人的眼神,飘渺而虚幻。

    翌日,一行人终于攀上阳光明媚的王子岳。当粟吉、近侍和脚夫纷纷驻足,面朝大海,赞叹着王子岳名副其实的广域碧海蓝天,怪石嶙峋时,躲在树荫下一脸冷漠的柴子新大人却发话了:“从这开始,你们俩在此守候,去町上喝酒游玩也好,三日之后这个时辰,再上王子岳接我便可。”随后他转向粟吉道:“你日落后,跟我去对面的小濑居岛。”

    粟吉随着柴子新大人所指的方向,对着烈日,眯着眼睛眺望濑户内海上薄青的远方日光中延绵起伏的四国山脉,想象着忙碌水道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岛。可是我们既然要渡船去,却为何在此山脉间登顶远眺呢?不解不解。

    橙色的夕阳笼罩着大地,绿意盎然的山峦最后陷入靛青的夜色之中。粟吉一言不发地坐在柴子新大人身边,茫然地听着海浪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的来临一般。是虹吗?粟吉眼前的夜色幕布上突然亮起来一道近似与彩虹的架桥,然而仔细一看,因为是雾气的灰白,故而并不是彩虹。那架桥的朦胧之间,缓缓地走出一位拢着衣袖的公卿来。他一袭黑色狩衣,戴着高高的乌帽子,当然也是剃掉了眉毛,双眼冷峻空灵,见到柴子新,他就像重获新生那般,嘴角微扬,露出了亲切的笑容,黑色的染齿在夜色中显得分外狰狞——但却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美感,这深深地吸引了身为平民的粟吉。

    柴子新大人便低头向这个黑衣男子行礼,然而却对着他,以一种嗔怪的口吻说道:“这孩子你要是还嫌弃,那我就真是没辙了。”

    这位贵人缓步走到粟吉面前,那一刻,圆月忽而就从云缝中钻出身姿来,柔美的月光倾洒在粟吉布满雀斑的脸上,他淡色的眉宇紧簇,两瓣薄唇之间露出一道红色的丝线。

    “这不是恶左府心中的美少年吗?”他嘤嘤地笑了起来。

    “那么我就不再相欠于你了吗?”柴子新大人试探着问道。

    “你说什么话呀,柴大人,一切与其说是缘分,不如说是宿命,你说不是吗?走吧走吧。大人赶紧点灯……”

    柴子新大人点头称是,用力挥起衣袖,那夜晚的云起就聚集起来,形成一道道肉眼不可辩识的暗流,这暗流把灰白的彩虹架桥两边点燃了起来,宛若一盏盏悬于空中的红色灯笼,静谧地发出引路的光芒。粟吉惊讶地跟着这两人,踏着他们比真人还庞大的影子,一路走上了彩虹架桥。粟吉数着这两边的灯笼——是四十八盏呀,那时候的粟吉,还不知道这四十八盏灯笼意味着什么,更是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灯笼在暗影中镂刻的“松”字。

    在那架桥与岛屿连接的部位,粟吉后来回想起的时候,他才翻出那段记忆——那个岛屿,叫做小濑居的离岛,弯弯地扭曲着,岛屿东西两头尖尖的,中段如同腹部一般厚实。那像是什么的腹部呢?粟吉那时什么都没注意到。

    这座岛似乎并非仙人隐居之所,毫无生气的乡野植被上别提一座佛寺,哪怕是神社,也寥寥可数。而那红色鸟居的稻荷神社,更是只有一个小儿的身高高度,浅浅地立在海滩边,被潮水侵袭,神社供奉的稻荷狐狸神,只有三三两两几件三寸大小的简陋瓷器。看得令粟吉不由心寒。可那两人却丝毫不在意这一切,依然如同在幻想中王宫的高雅庭院中散步的姿态那样,朝着宅邸深处而去。

    那宅邸在如今看起来可完全比不得町里那些有钱的商户之家,唯一的妙处还在于这种细微难言的氛围。

    三人抵达时,宅子里还在歌舞声声的环绕之中。正厅的门廊下对坐着两人。

    一个男子和前来迎接粟吉他们的公卿无论长相还是穿衣打扮都极为相似,唯一的不同之处,也许就是他不仅刮了眉毛,还附庸风雅地在眉毛上方点了两团墨黑。更为有趣的是,此时已是夜晚,灯火阑珊,即使是舞台的流光溢彩,也远远不及日间,这位男子居然一边喝酒,一边欣赏舞蹈,还一手捧着本名为《台记》古书,时不时地读上好几页。而另一个男子虽目测为僧侣,举止言谈却显然是宫廷贵族的样子,一见粟吉三人前来,便微微颔首。

    这栋宅子被红衣的美少年们所环绕,就连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艺人,也皆为美少年所扮演的。

    “成亲殿下,你回来啦。快快入座,快快入座。”读书的公卿命人立刻给引路的公卿备坐,斟酒。

    “这不是柴子新大人吗?这……这……”僧人方才还在轻蔑地和柴子新大人打招呼,而他一下子更是被身后的少年粟吉吸引了,然后他顾不得打翻的酒壶,一把抓住身边读书人的衣襟,激动不已地说:“左府殿下呀,你看这不正是……那个孩子吗?”

    这位读书的左府顺着流转的烛光,一瞬间与粟吉四目相对。他连手中的书本都不觉滑落,口中痴痴叹道:“揽裤轻红出,回头双鬓斜;懒眼时含笑,玉手乍攀花。”

    粟吉还未反应过来,只感觉身后被人一推,不由地往前一个趔趄。那些红衣的美少年纷纷围了上来,高高地抬起了粟吉,让粟吉仰面朝天。此时不知是谁已经备好了白色的内衣和红色的少年华服,就连剃发的剪刀都备好了。少年们无不欣喜若狂地喊着:“快去洗漱,快去更衣,快去修发。事不宜迟,快去快去。”

    而那歌舞的美少年,就顺势随性唱起了左府方才脱口吟诵的诗歌。烛光变得猛烈,鲜红的火舌下是成亲殿下和左府黑色的牙齿,是僧人严峻的眼光。热带夜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恍如这样的鸣叫声,并非来自于丛林树枝,而分明是来自于地面,来自于土地,来自于这个岛屿的腹部深处。

    粟吉无助地寻找着柴子新大人的踪迹。可是哪里都没有柴子新大人。那用力推我的手,是柴大人吗?是他害了我吗?

    粟吉终于昏了过去。

    3.

    等粟吉恢复意识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周身冰凉凉的,不止是冰凉,甚至有些潮湿。

    “叮咚叮咚”,那遥远的滴水声也与世间的截然不同,好像是在用什么古老的乐器,在默默地表演一番一样。那狐狸前腿弯着,前爪掩藏在白色的绒毛里。用那对难以辨别神情的明眸俯视着粟吉,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耐烦地摇动着……

    “哎哟!”粟吉不由地瘫坐着,往后挪动了身体,可是浑身无力,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换上了和那些美少年一模一样的红色华服,一抹头上,发髻也剪了,只留下齐耳的短发,唔,连刘海亦是如此呢。

    粟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光线幽暗,无比潮湿的钟乳洞里。和一只一言不发,神神秘秘,不断摇动着尾巴的白狐面面相觑。噢,粟吉害怕地想,难道白狐应该会说话吗?

    粟吉的身后是湿滑的洞壁,脚边是看不清深浅的黑色石灰水。他也无处可逃。那狐狸倏地站起来,看起来颇有威严,可是作为野兽的身体,也未免太过孱弱和瘦小。这对于在町内长大的粟吉来说,就不再显得那么恐怖了。正当粟吉颤抖着双唇想要对白狐发问时,那白狐居然抢先一步,开了口,声音完全分不清是男是女,这样奇妙的野兽说话声,环绕在钟乳洞的每一个角落。

    “你呀,真是对历史一窍不通啊。”白狐轻蔑地说。

    “什……什么历史?”粟吉慌张地问,嗓门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当然是平安末期,平家的历史,藤原摄政家的历史。”白狐说。

    粟吉不服气地反驳道:“这我知道,《平家物语》嘛,不就是所谓`祗园精舍的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沙罗双树的花色,表盛者必衰之兆’……呃……呃……骄者必败……算啦,背不出了,就大概这个意思吧。”

    “那具体讲的是什么呢?”那白狐居然会笑,笑起来,细细的胡子颤动着。

    “唉,我不知道。”粟吉确实不知道,一个打杂的商家学徒,能像他这样,把《平家物语》开篇背上几句,已经很不错了吧。

    “这就是为什么今时今日,你在这的关键。”白狐解释道,“平安末期时,平家武士专权,一时繁华昌盛,登上武士治世的政治巅峰。而千百年来,在天子体制下,辅佐天子的公卿贵族,因为毫无兵力可言,所以慢慢地在和平家武士的权力斗争中失去了昔日高高在上的地位。”

    “武士为了获得和往日公卿贵族一样的官位,为了能在朝廷即殿上参议国家大事,在广域层面上,不断地和贵族通婚,当然,最后更是把武士的血统带入了圣上的子孙后代中去。”

    “在平清盛创立武士专制后,他的长子,也就是平家一门的统帅平重盛就娶了历代辅佐圣上的世家藤原摄政家的小姐,藤原经子为正妻,从而巩固了武士和贵族的亲缘关系。而这位藤原经子的兄长,藤原成亲殿下,就是昨日引你上岛的岛主大人。”

    白狐停顿了一下,跳下了洞内高耸的山石,落地声和遥远的水滴之音融为了一体。

    “什么岛主大人?”粟吉不解地问道。

    白狐完全不理会粟吉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藤原成亲大人因为经子夫人的关系,就和平重盛成为了义理兄弟,两人一个带领武士一门,一个作为当时的太上皇即后白河院的宠臣,强强联合,关系甚笃。只可惜,后来的成亲大人,在和平家掌门平清盛的政治斗争中落败。本该是被游街示众、被砍头的大罪,却因平重盛殿下的以死相谏,得以保命,被流放到备前国。可是仅仅被流放一个月后,成亲殿下就神秘地死在了这片流放之地上……呜呼哀哉。”

    “他是怎么死的呢?”粟吉不由被狐狸的故事给吸引了。

    “蝉是怎么死的?”白狐反问一句,却不等粟吉回答,继而又道,“无论如何,看上你的人,是另一位藤原摄政家的大学士,恶左府是也,他也是败于同平家争权的政变中。另外那个僧人,如果每到鬼门打开的时辰,你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有身体,只是一个脑袋,毕竟,他是被平家斩首的西光法师啊!”

    “真是可怕的岛,可怕的故事啊。对了,”粟吉已经不再害怕白狐了,毕竟他隐隐觉得,这白狐如此耐心地给自己讲这段历史,必然不是自己的敌人。“狐狸大仙,你说了那么多,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啊啊啊,我可有太多太多的问题了,还有啊,难道柴大人千里迢迢带我来这里,会有更加复杂的目的吗?”

    白狐甩甩脑袋,带着鄙夷的语气说:“我?我当然是这个岛的稻荷神啊!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跟这个国家千千万万的稻荷狐神一样,我曾经也被渔家供奉着呀……可如今,我连个豆腐皮都吃不到了!这些妖魔鬼怪难道想让我和他们一样吃美少年!?”

    “吃………吃美少年?”粟吉吓呆了。

    “你跟我来。”白狐转身超泛着微弱白光的洞口走去。于是,粟吉便也站起身来,拍拍双腿,穿着这身极其不便的红色华服跟了上去。

    洞口很小,或许只容得下那白狐进出。不过,顺着白狐所示意的方向,粟吉把眼睛贴近洞口,朝外看去,远方酷热的暑气包围下,昨日热闹的宅邸静寂无声,夏日的寒蝉疯狂地鸣叫,那宅邸后面排着密密麻麻的圆柱石,每块石头上都绑着一个身着红衣的躯体——那是一具具已经干瘪、腐烂或者半腐烂的少年的尸体。取代围着腐 尸打转的苍蝇,现在围着这些腐蚀打转的,是一只只已经完成了交 配或产卵,几近干瘪的蝉。

    粟吉不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喃喃低语道:“所以,我本也会变成这样子,不是吗?”

    白狐哼哼冷笑道:“你昨天听到左府大人吟诵的诗曲了吗?那并非和歌,那是来自于中国南朝,梁简文帝萧纲的一首诗作,吟诵的,是对美少年的眷恋和歌颂啊,我们的恶左府,和这位皇帝可谓有相同的趣味啊。吃了你,只不过是最终的结局,而那些供奉于此,为这帮妖魔鬼怪卖命的美少年,必将永生永世被困在这个岛上。”

    “稻荷大人,这里那么多美少年之中,为何你偏偏救了我呢?”粟吉问。

    “谁说我救你了?”白狐撇撇嘴,矢口否定道,“既然你是商家的少爷,我只是要和你做一个交易。”

    原来这快要饿死的稻荷狐狸神,这种本是佑护生意兴隆的商业神,以为粟吉是有钱商家的少爷了,所以才阴差阳错地救了他。

    4.

    那白狐不知从哪弄出来一艘已经折好的小纸船,它轻轻地把船放在钟乳洞的石灰水池中,自己一下子跳进船里,那船就涨开了,变得几乎和真船一样大小。白狐的身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修长的男人身体,穿着一件船家的服装,可是那脸却还是狐狸的脸。

    他扭头对着粟吉喊到:“还愣着干嘛?快上船啊。”

    粟吉便也跳上了船,他笑着对白狐说:“你明明有法术变成人,可为何一开始不变?现在却变了个不三不四的模样哩?”

    “大胆的人类!居然对我口吐妄言,我要是有豆腐皮吃,我变成人类根本不在话下,现在还要我变出人类的脸,我岂不是要累死!我那有这个力气?你可不要忘记和我的交易,这对于你这个大少爷根本不在话下吧,啊?”

    “是是是。”粟吉心不在焉地说。

    此时,那船开始慢慢地潜入洞底深处的水源里,粟吉一点都没有感到漫过头顶、把整个船身包围的洞底之水让他无法呼吸,一切都好像是在水面上那样。尽管看不清楚眼前的水底世界,然而耳侧流逝而过的深水之声,还有那头顶上方遥远的浪涛之声,都一次次提醒粟吉,现在的他,和狐狸神正在濑户内海的某处、某个深深的海底乘风破浪,沿着商人的航道,朝着大阪湾,归途而去。那越来越快的船速,把深海底那些游曳的鱼类都变成了一支支出鞘飞驰的利箭,射向未知的黑暗之靶。粟吉越来越晕,越来越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只身躺在海湾的浅滩边了。身后的交易所,船只忙忙碌碌地去了又回,市场上各种各样的商家、脚夫、游人密密麻麻地交织在眼前,粟吉终于平安地回家了。

    过后的好多年,粟吉成了绣坊的大掌柜。自从绣坊本家的少爷不幸生病去世后,老爷更是把女儿嫁给了粟吉,让粟吉成为了入赘女婿,继承了绣坊。一切都正如小濑居岛上的稻荷狐狸神所言的那样,粟吉虽然不是商家的少爷,却已然和商家的少爷没有区别。

    此前,粟吉多次回到六波罗蜜寺,跟人打听柴子新大人的事情。虽然粟吉一度不想再跟柴子新大人扯上任何的关系,但无奈他还是很好奇,这之前沸沸扬扬征集美少年的事件,终究是怎么销声匿迹了呢。

    可是六波罗蜜寺那头对于柴大人的事情,居然一无所知,所有在坊间流传的柴子新大人的事情都好像变成了没有来头也没有去向的谣言。

    不过,有一个昏沉的雨天,粟吉又不知不觉中邪似的走到了六波罗蜜寺。门口的小僧看这位大爷没有带伞,便主动给他打伞。

    “我赏钱给不多噢。”粟吉冷淡地说。

    “没事的,大人。”小僧笑嘻嘻地带着粟吉走在雨中的六波罗,“大人今天去不去小松别院玩玩?”

    “可以啊。”粟吉反正闲来无事。

    “我给大人说说小松别院的来历吧。”小僧一边侧转身子,尽量让粟吉那一边不被打到雨水。

    “请讲。”粟吉说。

    “在下知道的也不算多。不过六波罗素来是平家的大本营,而那赫赫有名的平家继承人平重盛大人,因为就住在小松别院,他的别名也就叫做小松公,或者叫做灯笼大臣。”

    粟吉皱着眉头,脑子里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不过因为这些记忆太过模糊,反而没有任何的影像。

    “灯笼大臣?”他不经心地问。

    “正是。因为,小松公呀,在宅子里总共挂了四十八盏灯笼,以祈求国泰民安,顺风顺水。只可惜呀,大人,等会你去小松别院可以数一数,好像并不能够数到四十八盏灯笼呢!大家都说,每一次数,数字似乎都会不太一样。不过呢,尽管如此,官方还是坚持说是四十八盏灯笼无误。我听人传言说,其中一盏灯笼,因为距离小松公的寝室最近,所以受到了情深义重的小松公的耳濡目染。当年,小松公的大舅子,也就是他正室经子夫人的兄长,藤原成亲大人,因与平家作对,虽然免于死罪,却被小松公的父亲平清盛流放到备前国。因为没有人给他吃的,一个月内就像夏日的寒蝉那样,这位成亲大人就凄惨地饿死了。”

    “啊……”粟吉闭上了眼。

    “所以呀,小松公平重盛因为自责自己未能保全藤原成亲大人的性命,又无法忤逆父命,日日夜夜被这种强烈的愧疚感所折磨,最后这种强烈的痛苦不仅让他在四十二岁的盛年就一命呜呼,这无处可去的愧念甚至被家里的灯笼所吸收。而离他最近的那盏灯笼,更是受到了这个负罪咒的包围,不得不在后世,替小松公赎罪,为藤原成亲大人赎罪。”

    小僧停止了脚步,小松别院就在两人眼前了。他们走到廊下,小僧低下头,朝粟吉合十行礼:“请大人慢慢参拜,在下就在此处等待。”

    粟吉走进那佛寺宅邸,这一切,这一景一物,难道就不是当年柴子新大人招募美少年时的所在之地吗?他仰头望去,屋内果然挂着一排排的灯笼,他逐一细数了起来,他数着,想起了少年时,从王子岳踏着彩虹架桥往小濑居岛的旅程,更想起了当时自己在那桥上,也曾数着灯笼的情形。

    “四五,四六,四七。”粟吉数完了,那是四十七盏,而那最后一盏灯笼,这些镂刻着“松”字的灯笼中的某一盏,对于粟吉而言,确实不在此处。

    他想起了那个叫做成亲的岛主,对柴子新大人所说的话:“大人赶紧点灯。”而红衣的柴子新大人挥挥衣袖,灰白色的彩虹架桥上就亮起了四十八盏灯笼。

    粟吉倒吸一口冷气,匆匆忙忙地从小松别院里逃了出来,跑到门口时,天气已然放晴,那小僧早已不见踪影了。

    5.

    某日粟吉在自家绣坊的后院经过,突然从墙外丢进来一个三寸大小的瓷器。他捡起来一看,那是一个脏兮兮,且带有破损的狐狸瓷器,看起来完全不值钱的样子。粟吉刚想把它再随手丢弃,突然见到十岁的儿子赤若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爹爹,我家门口,站着一排穿红衣服的怪孩子,一个个都是奇怪的齐耳短发,把家里都要围起来了!”

    这时,粟吉才想起手里握着的狐狸瓷器,想起了当年那只瘦瘦的,吃不上豆腐皮的白狐和自己的交易。

    它说:“你回家,若干年以后,到时要把你的长子送到岛上来,命他担任濑居稻荷神社的宫司。帮我重建神社,为我供奉,我灵力提升了,便能把那岛上流放百年的藤原摄政家的冤鬼都驱除掉。这样,平重盛小松灯笼大人的悔意和痛苦也将不复存在,他也不会在各处游荡,为这些恶鬼卖命地找寻美少年了吧。”

    可粟吉完全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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