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姥爷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3-11-03 06:21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遗憾]+[不一样]

清明节,天空飘着雨夹雪,六姥爷偏偏赶在这一天进行下葬。我代表老爸老妈来送六姥爷最后一程,拎着锹跟在送葬的队伍里。脚底下一哧一滑,大马车缓缓地向山坡上爬行。马车上的朱红棺材里装着六姥爷那捧骨灰。凤鸣村几乎各家各户都来了人,因为道路泥泞,很多人怕弄脏了鞋,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观望。去墓地的人有六姥爷几个远房侄子,村主任喊来出力的十几个青壮年,还有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有这么多人前来告别六姥爷,六姥爷死得不算寂寞。

1

我与六姥爷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春节之前。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雅河敬老院的养员吃过午饭,聚在楼前的玻璃房里坐着晒太阳。有一个佝偻着背,但看上去个头依旧不矮的老头不在其中。他去到门外,在两座楼之间的小广场独自走圈儿。他不抬头,走得慢悠悠,方向却掌握得很准,直直的,一点不出偏差。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打扰,他就像要去奔赴一个宴会,时间还不到,可以满怀期待,就这样慢慢地走。

我拎着一个保温饭盒,进到院里,冲这个老头喊了一声六姥爷,他依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没有任何反应。乖乖,他已经九十六岁,耳朵聋点很正常。他自动屏蔽了外部的嘈杂,留给自己一个安静的世界。

我叫这个老头六姥爷,我妈我爸也管他叫六姥爷,就连我奶奶活着时,也这样叫他。六姥爷不是我们的六姥爷,只是街坊间的称呼,带点戏谑,也带点亲切。为什么这样称呼,我已无从考证,我只知道他还有一个名字,叫赵老六。

我妈昨天杀了一只大鹅,今天早起就在铁锅里㸆。我妈说㸆得烂烂乎乎给你六姥爷送去两只鹅腿。以前这活都是我妈自己的,现在她也老了,腿脚不那么灵活,所以就总让我代劳。我以前总嘟囔我妈,家里弄点好吃的,总要先紧着那个老头,非亲非故的,回回不落,不知道哪根筯搭错了。我妈见我有意见,一脸严肃地和我说,你奶奶临闭眼时有话,只要六姥爷不死,就不能忘了他。你再嘟囔,再嘟囔你奶就会给你托梦,吓不死你。

我拎着饭盒直杵到六姥爷面前,他才陡然一惊,随即叫着我爸的名字,冲着我笑:欢成子,你来啦。这几个字,别人听不出个数,只有我能听懂。六姥爷的嘴里没牙,说话漏风,所以吐字带着乌拉乌拉的杂音,很不清晰。我举起手中的饭盒,把嘴巴凑到他的耳朵边:给你送鹅腿来了,今天过小年。

六姥爷大概听到了我说的话,皱巴巴的脸上挤出弯弯的笑纹,轻轻地点点头,嘴里喃喃自语,过小年了,又过小年了。

我挽着六姥爷的胳膊,带着劲把他往屋里领,他也是想往回走了,顺从地跟上我。我慢下来,与六姥爷的步调基本一致。

我以前来院长和我说过,这个六姥爷基本不用他们操心,敬老院痴苶呆傻的人占一多半,六姥爷在这里是少有的明白人,两个哑巴打起来,会撕扯着,啊呜啊呜找他评理;几个智障者互相不服,有时就要伸手比划比划,六姥爷一出现,他们就会乖乖地坐到一旁。就连一些简单劳动,只要六姥爷在,爱起刺的养员就会服从安排,让捡土豆就不会去抢着抬筐。所以六姥爷行动自由,护理员只要注意他的动向就行,不用刻意进行照顾。

敬老院院长和我年龄相仿,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我与六姥爷对话太费劲,常常驴唇对不上马嘴,所以我一来,院长就过来,和六姥爷的会面,就成了我们两个人的聊天,我们聊最多的,当然是六姥爷。

院长说六姥爷还是爱给护理员讲故事,讲他在抗联时那些打鬼子的故事。翻来覆去就那一套,打伏击,拼刺刀,阵地被鬼子炸平,有的人尸首都找不到。时间长了,他说上句护理员能接出下句,但六姥爷还是讲。护理员有事掉屁股一走,他马上闭嘴,一脸落寞。

我看了六姥爷一眼,当着他的面议论他,似乎有些残忍。六姥爷安安静静地坐着,眼神里仿佛充满好奇,不时看看我,又看看院长,可见他听不清我们的谈话。他听不到,我就放心了,我和院长说,他讲不讲他当土匪那段?院长也下意识看了六姥爷一眼,然后笑了,伸出手来摆了两下,提示我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六姥爷原来住在凤鸣村。凤鸣与哈达江,隔着一座低矮的龙冈山,山北是凤鸣,山南是哈达江。龙冈山山脊平而直,就像特意为凤鸣村设置的一道屏障。龙冈山与山脚下的哈达江遥相呼应,牵手同行。不过山不动水动,一年四季,山光水影,闪映着蓝、绿,反射出青紫,流光溢彩,是难以言尽的复杂,直让人感叹自然的神奇。早些年,六姥爷自己在江边选了一块风水宝地,他的窝棚就搭建在龙冈头哈达江的拐弯处,与对面的县城隔江相望。

龙冈山把凤鸣村保护起来,凤鸣村的人要进城,绕过龙冈头,就可以来到六姥爷的小窝棚,久而久之,这里自然形成一个渡口。六姥爷每天到江里下完鱼网,就在山脚小荒地里种粮种菜,一旦有人来,他就操起小船浆,吱吜吱吜开始划船,把人摆渡到江对岸。

没有六姥爷的小船之前,风鸣人进城要走十几里山路,到砬门过一座残破的老江桥,才能去到江对面的马路,再蹶达蹶达十几里,回到能看到家的江对面,这样去去回回加一起,就要多走出二十几里。哈达江给凤鸣村带来旖旎风景,也给人出行带来不便和阻隔。有了六姥爷和他的小船,人们进城似乎成了一件容易的事。

六姥爷渡人过江,脸上常常带着笑容,给人以很开心的样子。渡江人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尊卑贵贱,一律可以上他的船。他一天几次来来去去,费时费力,却从来不收一分钱。我小时觉得划着小船在江面上荡荡悠悠,无比惬意,太好玩了,六姥爷当然高兴。直到七十年代后期,凤鸣村里有五个知青自己在雨天划船渡江遭遇风浪,船倾没,要了几个人的命,我才知道,那船不是谁都能玩的,玩不好会丢了性命。由此我对六姥爷免费渡人过江这事,认识才上了一个台阶,才知长年累月,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正吃着饭,来人要渡江,六姥爷马上撂下碗筷,绝不会让人等他。就这点,一般人做不到。

我们一家人和六姥爷的感情,就是由渡船开始的。

我爸三岁那年的夏天,我爷爷趁农闲外出干瓦匠活。有一天下起暴雨,瞬时人间变成一片泽国,人坐在屋里,能听到外面的小河套都发出咆哮之声。偏偏这时我爸发起了高烧。我奶奶用冷水敷,用酒给他搓前胸后背,折腾到半夜,烧没退,反而更加厉害,开始抽搐了。我奶奶知道不能再挺了,用塑料布把我爸罩起来,冲进雨雾中,奔小窝棚跑去。

六姥爷已经睡下,听到我奶奶破音的喊声,急忙拉开那扇板皮门,把我奶奶拽了进去。得知我奶奶要过江给孩子看病,六姥爷说,风大雨大,浪也大,过江有些难。可是孩子的病等不得,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过。你把孩子捆身上抱住,上船后一定抓住船帮,再怎么颠,千万千万别撒手。说着话,就要出门。我奶说你把蓑衣穿上,六姥爷说,这风太大,穿也没用。

六姥爷带着我奶娘俩,上了他打鱼的小船,艰难驶到江心,船划不动了,直打转转。六姥爷高声嘱咐我奶奶别怕,便让小船顺水走几米,等风浪稍稍停歇,再向对岸用力划。就这样划划停停,船终于到了对岸。六姥爷不放心我奶奶一个人抱着孩子去找郎中,把小船三缠两绕固定到岸边大柳树上,陪着我奶奶进了城。

自打那次之后,我奶奶就说,你六姥爷的确是个好人。在这之前,那些受过六姥爷帮助的人,每每说起六姥爷的好,还有人不理解,不服气,其中也包括我的奶奶。他们不服气自有不服气的理由,理由就是,是好人,怎么以前还当了胡子?

2

这事说来话长。

六姥爷年轻时肯吃苦肯出力,那年秋天,粮食大丰收,玉米棒子尺把长,高粱头鲜见地坠低了头,大豆荚鼓鼓的,被风一吹,像无数支风铃在合奏。六姥爷把这些果实一车车往回拉,每收一车,他就看见桂花向他走近一步。

桂花也是凤鸣村的姑娘,早几年就偷偷地与六姥爷好上了。桂花梳着两根闪着乌光的大辫子,脸蛋像熟透的红苹果。六姥爷求人上门提亲,桂花的妈没有反对,说只要六姥爷翻盖了房子,凑齐了彩礼,再置办齐全箱箱柜柜,她就答应六姥爷娶桂花。

六姥爷想着桂花,干起活来,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秋收完毕,他套上一辆马车,装上了粮食进城换钱。他到了砬门还没等上江桥,突然迎面来了一群扛枪的伪警察,中间还有两个叽哩呱啦的日本鬼子。这些人没说上几句话,夺过鞭子就赶车。明火执仗拦路抢劫,比土匪还狠。那一年六姥爷刚刚十九岁,血气方刚,岂肯拱手相让?他大喊大叫,试图阻拦他们。奈何这是一帮畜牲,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畜牲,纵使他是一条猛虎,也架不住群狼的攻击。结果是被拳打脚踢,闹了个鼻青脸肿。车没了,粮没了,一年的辛苦就这样眼睁睁地被抢走,他娶桂花的事成了泡影。桂花伤心地直哭,他涨红着脸,搓着两只手满地直转圈,一点招都没有。

媳妇娶不成了,六姥爷窝火恼怒,整天在龙冈山上打柴禾。镰刀闪着寒光,树棵子刷刷刷倒下,好像这些树棵子就是那群鬼子和伪警,他每割一棵,就打跑一个敌人。有一天,他正在割柴禾出气,忽然在一片灌木丛里发现一把崭新的三八大盖,还有十多发子弹。不知道是什么人故意藏的,还是慌乱之中随意丢的,总之,六姥爷意外捡到了一杆枪。六姥爷全身的热血都涌到头上来,激动不已。他要叫上两个帮手,靠着这杆枪,去把自己丢失的粮食和马匹抢回来。

凤鸣村里有个许瞎子,自称能掐会算,人有了掰不开镊子的事,都习惯找他,时间一长,就得了个许半仙的绰号。六姥爷要去干一件复仇的事,动枪动刀的,不能草率,就去找许瞎子。许瞎子有眼无珠,习惯性地斜仰着脸,咔巴咔巴空荡荡的眼睛,摸了摸六姥爷的头,又摸了摸他的手。许瞎子说,你小子生有反骨,命又硬,如果占山为王,没有人能敌过你,能干成一番大事。六姥爷一听,正中下怀。他不是想去占山为王,他要去夺回自己的东西。靠说理不行,只能去打去抢,去打去抢,不就是土匪才会干的事?

六姥爷找来本家的一个哥,一个弟,从小玩到大,不比亲兄弟差。如今要虎口往回夺食,打的是硬仗,打仗当然要亲兄弟。哥哥和弟弟一时义气,拿出土制的老洋炮,六姥爷背上三八大盖。三个人在砬门附近的山上蹲守,准备伏击仇人。四天过去了,连个鬼毛都没看到,哪里有仇人的踪影?哥和弟这时泄了气,对六姥爷说,这么等着也不是个法子,别说没遇到,就是真碰面了,也保不准能赢他们,弄不好还要吃枪子儿。这事一时半会儿搞不定,还得要从长计议。六姥爷点了点头,也觉得有道理,便嘱咐道:咱们找地方把枪藏严实,有机会再出来搞他们一家伙,抢不回粮食和马,至少也要出出气。

3

六姥爷万万没想到,回到家的第二天,就有一帮不速之客登门了。这是县警署派的人,来凤鸣就是为了抓他们哥仨。

县警署打着维护治安的名义曾贴出告示,如发现有人上山私通抗联和当土匪,并进行举报者,一律重赏。村里有个张二愣子,长着一口大龅牙,暗中垂涎桂花已久,无奈桂花与六姥爷相好,他失去了机会。他平常与六姥爷也以兄弟相称,不过在桂花这件事上,他心里嫉妒的火苗子噌噌直冒。他认定只要警察把六姥爷抓走关上几天,那么桂花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比六姥爷有钱,就因为几颗大龅牙屡屡被人嫌弃,当然心有不甘。得知六姥爷他们三个人拿着枪上了山,认定他们不是通抗联,就是当土匪,便到县里把他们给告发了。

六姥爷有个亲戚在县警署当伙夫,听到要抓人的风声赶紧差人跑来报信,警察到来之前他们仨跑了,在龙冈山顶上暂时猫了起来。时值初冬,夜晚起了北风,江水腾起的潮气和冷硬的山风一起作用,把他们冻得瑟瑟发抖。暂时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山里转悠,但跑得急,没有准备,没吃没喝还冻得慌。六姥爷忽然想起许瞎子的话,头有反骨,命还硬,难道自己真要走那条路?

想多了都没用,眼下活命要紧。六姥爷对哥哥和弟弟说,刀尖岭的黄麻子,虽然说是土匪,但他杀富济贫,没听说过坑害老百姓,要不,咱们到他那,暂时避避风头?

哥和弟说,咱们也没有远道的亲戚可投奔,七大姑八大姨,都在左右十里八乡,也实在没有能藏身的地方。也罢,就去黄麻子那里,好歹能有饭吃,有睡觉的地方。

哥仨达成一致,趁着夜黑风高,把藏着的枪背上,奔砬门大桥而去。到了桥头,六姥爷拽住了哥和弟,说等等再过,看看桥上有没有什么动静,防止鬼子汉奸在这里设卡。

三个人猫在路边的柳树林里,目不转晴向桥上张望,有几个赶路的,急匆匆走过,并没有人阻拦,他们方才放下心来。大步流星过了江桥,向东走了四十多里山路,天麻麻亮时到达了刀尖岭。

他们被放哨的人带到黄麻子面前,黄麻子没有问话,先让人给他们端上冒着热气的苞米𥻗子粥,几碟酱咸菜。三个人半天一宿连惊带吓,连饿带冻,忽然放松下来,肚子也就格外地饿,粥碗在手上转了两圈,就见了碗底。

这时的黄麻子已然答应抗联,与他们互相策应,共同对付日本鬼子。正是用人之际,六姥爷他们找上门来。黄麻子搭眼一看,就知道这是三个朴实的庄稼院后生,如果不是被逼,不能扑奔他而来。

六姥爷他们三个人就算顺利入伙了。很快他们就知道,黄麻子早已被抗联收编,带着三百多号人加入了东北抗联的第一军,成为一支抗日的有生力量。三个人感到他们是歪打正着,和这么多人一起打鬼子,不比三个人的蛮干来得痛快?

4

加入黄麻子的队伍不到一个月,六姥爷哥仨就开始与鬼子和伪军真刀真枪干上了。六姥爷以前上山打过猎,用老洋炮都能百发百中,现在用上了三八大盖,更觉得给力。六姥爷有一手好枪法,又敢打敢冲不怕死,亲手击毙鬼子汉奸七、八个,很快就被黄麻子指派为排长。

环境太艰苦,形势太严酷,黄麻子队伍的人越打越少。1942年初春,黄麻子按师部部署,率队伍在三县交界的老虎顶子要塞与日伪军激战。日伪军见对手英勇顽强,短时间内无法取胜,于是调动飞机,投掷燃烧弹,将老虎顶子变成一片火海。黄麻子被弹片击中英勇牺牲,剩下的人分散突围。六姥爷肩膀上中了一枪,踉踉跄跄离开阵地,钻进半山腰的树林里。本家哥哥和弟弟下落不明,六姥爷独自一人,一路向南,奔凤鸣村的方向往回走。他想回村找桂花,这时也许桂花能帮到自己。

六姥爷偷偷摸摸回到了凤鸣才知道,他走的这两年多,家里已发生了巨大变化。桂花听说他当了土匪,已与大龅牙成了亲,孩子都已经满地跑了。六姥爷顿觉心灰意冷。他起初晓伏夜出,躲躲藏藏,准备伤养好了再做打算。就在这时,本家弟弟偷偷回来找他,说他们的哥哥也突围出来,返回到邻县的八面威抗联秘密营地。黄麻子的零散人马正在那里陆续聚集。弟弟对六姥爷说,眼下这形势,呆在家里也活得憋屈,还不如继续呆在抗联。弟弟随即问六姥爷能不能一起走。六姥爷因为桂花的事,情绪低落到了极点,加之伤口还有些炎症,就对弟弟说,我养养伤再说吧。

弟弟走后不久,六姥爷参加黄麻子抗联队伍的事情就让日本人知道了,派出一队人马前来抓他,六姥爷再一次闻风而逃。

他翻过数座山,淌过几条河,到了八面威秘营时才发现,马架子内空空如也,柴灶里的灰已经冰冰凉,队伍早已不知去向。

六姥爷在山上又开始转悠,转悠了两天,没找到自己的队伍,却被另一伙土匪掳了去。这个土匪绺子的大当家叫滚地龙,六姥爷以前听人提到过他的名号,乍一见到,他就知这个人和黄麻子根本不能相提并论。一双阴鸷的三角眼,里面装满算计,说起话,总带着嘿嘿嘿的奸笑。听六姥爷说跟黄麻子干过,滚地龙马上表现得十分仗义:黄麻子是我大哥,我们都是讲义气的爷们。如今他人没了,你就跟我干吧,保证亏待不了你。

六姥爷情知不留下不行,就暂且答应下来。滚地龙给了他一把手枪,让六姥爷就在他的身边,给他当贴身炮手。六姥爷在心里很鄙视这些打家劫舍的宵小之徒,想寻机溜掉。无奈滚地龙对他看得紧,他一时难以脱身。

一年后,滚地龙见六姥爷没有逃走的迹象,似乎死心塌地跟了他,渐渐放松了监视。在一次外出砸窑的行动中,六姥爷拿着那把枪,找机会溜了,又踏上了寻找抗联之路。但这时主力大部分已撤出本地,他就凭着一把枪,神出鬼没地与鬼子和伪军周旋。

5

日本鬼子投降后,六姥爷才放心地回到凤鸣村。家里地荒了,房塌了,一派破败景象。他自己在哈达江边搭起了能遮风避雨的窝棚,弄了一只小船,打鱼种地,给村里人免费摆渡。渐渐,凤鸣渡口有了名。当然,人们也没有忘记这个在河面上摆渡的六姥爷,不仅逢年过节,就连平常,坐过他船的人家里做点好吃的,总要端碗端盆的给他送来。六姥爷窝棚里粉条粘豆包鸡鸭鹅肉什么的,一直不断。六姥爷打的鱼也很少外卖,谁家有了大事小情,他准会拎上两条摆着尾巴的江鱼送上门去。

小船吱吜吜地摇,摇了一年又一年,摇白了六姥爷的头发,也摇弯了他的腰。七十六岁那年,他摇不动了,靠着平常对一个叫赵林的侄子多有接济,他住进了这个侄子家。

六姥爷不能打鱼种地,也不能摆船了,赵林和他的媳妇变了脸色,对他很不好,三七嘎嗒话顺嘴就来,还总拿他当土匪的事情敲打他。六姥爷实在不愿吃这碗下眼饭,就找到了村支书,想住进乡里的敬老院。村支书去找刚刚上任的年轻乡长商量。乡长想了想说,赵老六解放前当过土匪,这个谁都知道,咱们的人民敬老院怎么能收他这种人?

六姥爷没有地方去,还得留在侄子家里听动静看脸色,吃不饱睡凉炕成了家常便饭。

村民们都同情可怜六姥爷。我爸出头求到村小学的校长,请他代为执笔,以全村人的名义给乡党委写封信,请求将六姥爷收进敬老院。凤鸣人谁没得到过六姥爷的帮助?信写好了,大家签字画押十分踊跃。

给乡党委的信中这样强调:赵老六是个当过土匪的罪人,也是个打过日本鬼子的英雄,功罪相抵,他就是个普通人。他在解放后造福乡梓,义务为凤鸣人摆渡数十年,用行动说明他是个好人,应该有资格住进敬老院。

联名信摆在桌上,乡党委激烈地讨论了半个晚上,喝了五暖瓶开水,丢了一地烟屁股,最后以6比5的微弱优势勉强通过,同意赵老六住进敬老院。

村支书领着人乐颠颠地跑到赵林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六姥爷。可是在屋里等了半个时辰,就是不见人回来。赵林的媳妇不耐烦地说,他常到小窝棚后面的榆树林里溜达,你们到那里找一找吧。村支书在榆树林左找右找,就是不见人影,最后在一棵歪脖树下发现了昏昏欲睡的六姥爷。他歪靠树干坐着,头顶上方耷拉下一根麻绳。他不想活了,要上吊。

六姥爷没有死成。他对村支书说,想来想去,我也是自作自受。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那次弟弟回来找我时,没有跟他一起回抗联。六姥爷的弟弟和哥哥后来随新组建的抗联队伍撤到前苏联,后来随部队回家乡剿匪,转业到地方后成为革命干部。

安葬完六姥爷回到家,我爸我妈又提起了他。我妈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六姥爷是个不掺假的好人,奈何八字不清。想当土匪时当了抗联,想当抗联时又误入了土匪窝。一辈子围着这两个身份打转转,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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