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没有给她个名分

他终究没有给她个名分

她出生那年，清朝灭亡刚满三年。

1915年，她在一个贫困家庭中出生了，是家里第五个女儿，后来，她的爹娘又生了三个，终于在第八个的时候，生了个儿子，这才没再生孩子了。

我出生那年，她七十五了，对她有记忆的时候，我应该有六七岁了，她也该有八十岁了。

她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拄着拐杖，坐在村口的那棵大榕树下，望着那条蜿蜒着的小路。

她的眼睛里尽是荒凉，我有些怕她那个眼神，她经常望着望着，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每当我们这群调皮的孩子在榕树下嬉戏打闹的时候，她总是会笑得特别开心，好像也变成了一个孩子。

她把拐斜靠在木凳子上，两手不停地拍着巴掌，她的头随着我们奔跑的方向转来转去。

妈妈要我喊她奶奶，说她也算是我的奶奶。老奶奶跟我尤其亲近，她总是喜欢在口袋里塞几个滚烫滚烫的小番薯，见到我以后，就硬要塞给我。

可我明明有奶奶，我的奶奶还年轻着呢，她天天都在田里做农活，背着锄头，撩起裤腿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男人。

那才是我的奶奶，健壮得很，可这个老奶奶，实在是太老了。

那时候不懂事，尽管妈妈跟我讲了她的故事，我依然没有办法理解。

但是现在，妈妈忽然跟我讲起老奶奶，讲起她去世的时候，我的爸爸和伯伯们忙上忙下，把她安置了。

妈妈问我：“你还记得，这个老奶奶是谁吗？”

“不记得呀，我只知道她是村里的孤寡老人。”

“她是你爷爷的童养媳，但是，后来你爷爷他嫌她老，就把她赶了出去。”

我听了妈妈的话，嘴巴张得老大，久久不能合上。

原来如此，我忽然又想起她望向那条路的背影，那个空洞的让人恐惧的眼神。

为了弄清楚他们的故事，我缠着所有了解一些的人，要他们把他们所知道的，都告诉我。

1930年，我爷爷出生了。出生那年，太爷爷就给他买了个老婆回来，那十五岁的姑娘就是那个老奶奶。

老奶奶家里穷，听说，后来，她家好几个女儿都是这样卖出去了，卖去人家家里当童养媳。

买回来以后，她就承当起了带我爷爷的责任，太奶奶没什么奶水，所以我爷爷，基本是靠他的童养媳一勺一勺喂米汤长大的。

那时候的老奶奶正是青春少女的模样，扎着两根麻花辫，挂在胸前，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用两根红带子系一个蝴蝶结。

村里的小伙子都喜欢看她，可小伙子们都知道，这女孩是个童养媳，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再怎么巴巴望着，也没用。

和她一般大的姑娘都要张罗着嫁人了，她的生活却每天如一日的单调着，带孩子，做些家务。

她明白，她现在亲手带大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就是她自己的丈夫，她要做的，就是要把这个孩子带好带大。

爷爷十八岁那年，太爷爷要给他们两人举办婚礼，那时的婚礼其实就是办几桌饭，请亲戚来吃个饭，就算结了婚了。

太爷爷想要的，是孙子，他希望他们两人赶快圆房，圆了房了，就又能添孙子了。

爷爷听说以后，一连几天没说话，他就那样倔着，谁都不理。

太奶奶去房间里劝他，他握紧了拳头，眼睛里噙着的眼泪突然滚了下来。

“崽，你这是怎么了呢？娶媳妇是好事，你可不能这样，这是晦气啊。”

“我不要！”爷爷吼了出来。

“为什么不要？”

“她那么大了，凭什么，别人都能娶和自己一般大的，我就要娶一个比我大十几岁的。”

“崽，你是她带大的，她是你的童养媳啊，你不娶她，你娶谁啊？”

“打死我都不娶！谁爱娶谁去娶！”爷爷紧紧攥着两个拳头，恶狠狠地说。

当时的爷爷已经被同村的同龄人嘲笑了好多年了，就因为他有个“老”媳妇。

看着那些娶了年轻姑娘的同伴们，爷爷心里不是滋味，他打心底里怨恨自己的爹，怨恨他给自己搞出个什么童养媳。

因为爷爷的抵抗，办酒席这事儿就一拖再拖。

那年，老奶奶已经三十几岁了，其实她不老，相反，比起那些青嫩的小姑娘，她反而多了一些韵味。

可是当时的爷爷就是想娶她，他死咬着一个理儿，觉得自己该娶一个和自己一般大的。

爷爷是老奶奶带大的，要一个男人娶一个从小给自己把屎把尿的女人，这在心理上的确很难过得去。

太爷爷却不吃他这一套，他想的是，这婚，爷爷是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

爷爷是怕太爷爷的，太爷爷多次捶桌子瞪眼后，爷爷竟也开始心软了，他开始试着去看那个女人，那个把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女人，看着她丰满的身体，可每次看到那张脸，他忽然就又没了兴致。

“不行，我做不到，不要逼我。”

他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呼喊。

老奶奶知道，爷爷是真不想娶她，所以某个夜里，她突然走到爷爷房间，坐在他床头，跟他说：“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没关系，没关系的，你可以娶别人，我不怪你。”

“真的？你真的不怪我？”爷爷一下子爬了起来。

“真的，我知道，你介意我比你大，其实，我嫁不嫁人都无所谓的。”

“不，我不介意你比我大。我是实在过不了心里那个坎，我是你带大的，我怎么能娶你？”

“你是把我当娘嘞？”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知道我这个心意，我就放心了，你要知道，我难受，我是真的做不到。”

“我知道，我知道，从此，我们便是亲人罢，再也不要提童养媳三个字，好不？”

“好，好，你太好了。”

爷爷轻轻地抱了抱她，就像她小时候抱爷爷那样，两人都哭了，在那个只属于他们的夜里。

半年以后，爷爷娶了我的奶奶。那一年，我奶奶也十八岁。两个年纪相当的年轻人的结合让我的爷爷感到非常开心。

可一个大家里，已经有了娶进门的新媳妇，怎么可能还能容得下一个童养媳呢？更何况，还只是一个买来的没名没分的女人。

我的奶奶不同意老奶奶再住在家里，她的意思是，你又不是三妻四妾，这样一起住着，多丢人，要惹人嚼舌根的。

老奶奶是个识趣的女人，她很快就搬出去了，搬到一个老房子里，从此一个人一间房，过了一生。

也有媒婆曾经想要给她说门亲事，要么是她看不上那些瘸腿瞎眼的男人们，要么就是人家听说她曾经是人家家里的童养媳以后，就拒绝了这门亲事。

反正她这一辈子，就这样，一个人挺了过来，她挺过了中国的大解放，熬过了文化大革命，又一个人步履蹒跚地度过了改革开放。

老奶奶走的那年，我也才十岁。无儿无女的她，只能靠着我爸爸和我伯伯们帮她料理后事。

那个时候的我只知道，从此，那个榕树下拄着拐手舞足蹈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了，她再也不会望着那条路发呆了。

也许，她在想，为什么当年的她不沿着那条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出这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或许，她的人生，会有所不一样呢，或许，她也就不会这样孤单一辈子了。

很遗憾，我的爷爷也不在了，要是他还在，我一定要问问他，在他的心里，那个老奶奶，到底算他的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