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爱如根,伸展在岁月的泥土里,越扎越深。
母亲照旧坐在木桌旁的藤椅上,眼神专注,面容慈祥而坚毅。桌子上摆放着的油灯,因灯芯被挑的极细,只能发出很微弱的光。母亲一手握着布鞋,一手拿着针线,她又吃力地,开始了一晚的工作。我和姐姐们,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在温暖的气氛中,感受着母亲的存在,然后,各自沉沉入睡。
几十年来,这情景总能轻易地跳脱脑海,以极其清晰的画面,展现在我眼前。随即,我便会自然地想起孟郊的《游子吟》,那慈母的线,那游子的衣,都是富有灵性的、缠绵在灵魂里的,最深的记忆。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黯淡的贫困中度过的。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就因病,而几乎失去了劳动能力。自然地,我们家的担子几乎都落在母亲身上。我们兄弟六人,那时还小,生活的重量,对那时的我们而言,完全是无知无觉的。
因为条件有限,那时候的孩子,读书都很迟,年龄参差不齐,有些甚至十岁才被送去一年级读书。
九岁那年的新学期开学之际,我和村里的同龄玩伴相约一起入学读书,重复、单调的农村生活,使我们对学校生活,充满好奇与期待。
那天,当我搬起凳子,准备和玩伴一起奔向学校时,母亲叫住了我:“孩子,对不起,今年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供你读书。明年,明年一定让你去,行吗?”她语气温婉地注视着我,眼神里传达出的,与其说是征求,不如说是请求。我渴望读书,但我更深爱着母亲,经过强烈的思想斗争,我点了点头,极不情愿、极度委屈。
我眼含热泪,看着同伴离去的背影,站了很久、很久。当我回过头时,看到了母亲正偷偷地抹着眼泪,她蹲下身,轻轻地抱紧我,许久,她一句话也没说。
此后很久,我不怎么理母亲,不得不说,我内心里对她是有怨恨的。我相信她能感受到我的情绪。然而,她对我,似乎更加疼爱了,她做起家务和农活,似乎更加卖力了。她白天在地里耕作,晚上回到家,还要为一家人的穿着不停地缝补,无怨无悔。
有一日,隔壁大婶找到母亲,她说:“ⅩⅩ地有个卖血点,只是路程偏远,须乘汽车,来回足需要两天时间”,紧接着她说:“卖一次血,可得到八十元报偿。”
当时,我并不知道八十元钱对我们家的影响能有多大。只知道,母亲听后,眼里放光,继而她迫切追问:“真能有八十元报偿?这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村里不少人,因手里紧张,都去卖过。”那大婶肯定地回答。
母亲兴奋地连连点头:“行,行!我去,我去!”
我盯着她如获至宝的脸,好奇地问:“娘,你要去哪?我也能去吗?”
母亲爱抚着我的头,底气十足地说:“娘要去给你挣学费,你很快就能够上学了!”这句话,如同一道光,它成功地将母亲的快乐转嫁到我的身上。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从睡梦中苏醒,发现枕边的母亲不在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跳下床,连鞋子都没穿,便在家里奔跑乱窜,我企图找到母亲的身影,但终究是徒劳的。我失望极了,随即嚎啕大哭起来,直至哭到眼睛发痛、头脑发晕,便又再次爬上了床。
等待的时光是漫长的,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对于我的伤心和失落,父亲并不理会,他和母亲不同,他虽然也很慈爱,但终究没有母亲的温柔和善解人意。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我百无聊赖地躺在门前的软床上,抬头间,看到了远处的母亲,但又不确定那是不是母亲。我兴奋地奔跑过去,是母亲,是我的母亲!只是她清瘦了许多,面如黄腊、血色全无。她白色的棉布衫上,多了几块暗红色的血迹,看上去格格不入,十分刺眼。她那陈旧的衣襟,不听使唤地向外翻卷,整个人看起来既窘迫又憔悴。她走近我,笑容在脸上无力地绽放开,她试图将我抱起,但几经挣扎,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母亲回家后的第二天,许久没有开荤的我们,终于吃到了肉。而我,也如愿地入学读书了。
然而,上帝并不眷顾我,他再次剥夺了我读书的权利。
那日,我放学回到家,家里挤满了村里人,我拨开人群,便看到了躺在床上抽搐的母亲,她颤抖的身体,痛苦的眼神,看起来既可怜又可怕。此时的她,与几日前相比,判若两人。我又一次陷入疑惑:这是我的母亲吗?我迟疑着连连后退,内心充满恐惧。
“不能再拖了,否则会没命的!快,快送去医院!”不知道是谁,对正趴在母亲床边哭泣的大姐喊道。大姐不知所措的点点头。随后,母亲便在众人的帮助下,被送去了医院。
事后我才得知,母亲为了多挣些钱回来,她竟七天连续卖出了两袋血,本就虚弱的她,偏又在地里劳作时淋了大雨。
此后的很多天,我都没在家里看到过母亲,家里到处充斥着失落的孤寂,直到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大姐对我说:“娘今天就要出院了。”我开心极了。但她紧接着又说:“娘出院后需要休养,会需要很多费用。这书,你没法继续读了,我已经找到校长,退了你的学费。”我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望。
母亲出院回到家,在床上躺卧了很多天。记不清过了多久,母亲的身体终于恢复到可以下床行动了,我们家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又看到了母亲生龙活虎地忙碌着,她白天仍旧在地里干活,晚上又躲在油灯下为我们缝制衣服。很多次,我在深夜的梦中醒来,看到母亲依然在埋头耕耘。于是,对于她每天是否都会这样通宵达旦,我就不得而知了。
1994年仲夏,母亲再次累倒了。
她被一个邻居发现时,已经躺在了棉花地里。母亲在给棉花喷洒农药时,她皮肤上张开的毛孔,遇到了药桶里洒落出来的药水,意外却又并不意外地中了毒,因为她已在炎炎烈日下,连续工作了一整天。麻木的机械性操作,使她失去了自我保护的意识。
母亲一次次无底线地挑战着自己的生命,为了撑起这个家,她近乎灯枯油尽。
母亲第二次生还,用医生的话说“上帝在她身上施了神迹。”当初,医生在抢救昏迷中的母亲时,只听她一直喊着一个名字。后来,在母亲的心跳将要接近尾声的紧急时刻,医生尝试着在她耳边不停地重复着那个名字,母亲的心跳竟奇迹般地回归了正常。我知道,母亲当时定是喊着我的名字,因为她最是疼爱我,最是放不下我。
我们全家都庆幸母亲又一次挣脱了死神之手,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我走近母亲,看到了她那双深陷的眼眸里,散发着百折不挠的坚定。母亲虽然大难不死,但从此疾病缠身,再没见她健步如飞地走过。
此后,我们家也并非一帆风顺,但每一个困难,都会在母亲乐观的态度下,渺小的微不足道。
多年后,我就读县高中,因为学校离家远,我每个月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母亲都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做出来,端上桌。临行前,她还总张罗着为我备上这样那样的吃食,唯恐我在学校委屈了自己。而每次离家,母亲总会站在门外,用湿润的眼眶,目送我消失在视线里。
后来,我读了大学,离家就更远了,回家的次数也逐年减少。每一次见到母亲,都会发现她又苍老了很多,岁月在她发间穿梭,青丝变了白发。一切都在变,然而不变的,是母亲身上那件棉布上衣,那几处暗红色的血迹,还依稀可见。我握着母亲的手,十分不解地问:“娘,如今家里条件好了许多,你也该为自己置办一身新衣裳了。”母亲极不自然地抽回手,目光定格在一张旧照上,那是几十年来,我们全家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后来家里人员不断增加,又因为各自有自己的事,各自有自己的理由,一家人很难凑巧聚在一起,就再没拍过第二张全家福。许久,母亲平静又感叹地说:“只要你们一切安好,我穿什么都能开心!”我只在心里觉得母亲傻,人怎么可能只为别人活,而忽略了自己的需求呢?
几年之后,我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我成了千千万万个母亲中的一员。然而,新时代的快节奏、带孩子的心酸苦楚、为生活奔波的一言难尽,让我几近彷徨和绝望,我似乎陷入了抑郁状态,我开始怀疑,人活一生,并无意义。
可就在不久后的一天,我大惑全解。
那天,我无意瞥见了女儿天真的笑,她微眯着的眼睛里隐藏着对生命的好奇与渴望,轻启的唇瓣里,露出了一对可爱的牙齿,唇角开外处,是一双单纯、粉嫩的酒窝。她歪着小脑袋,迎着阳光,以稚嫩、柔软的声音,第一次喊出了妈妈,一切是那么自然美好。那一刻,我领略到了生而为人母的欢喜和自豪。我看着这个源于自己,又并非自己的小生命,一时间,觉得内心是如此充盈、饱满。
我的生命被强行注入了动力。从此,即便生活是座推不开的大山,我也愿为女儿甘之如饴地坚强着。
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突然在女儿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曾经的母亲。
恍惚之间,潸然泪下,不为别的,只为母亲,只为我真正地读懂了母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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