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家菜园儿里,开着一种紫红色的灯笼花,在它下面泥土里,生长着新鲜百合一样米白色的贝母球茎。几十年了,年复一年,花开花谢。
今年夏天再回老家,却只剩几棵,听三妈说被人偷走了。
那片贝母是爷爷在世时,从山上挖来种下的。记得小时候在屋檐下有爷爷挖的药材,还有小朵红色五角星似的石竹花。
爷爷不仅挖药材,还逮过一条比海碗口还粗的大蟒蛇。爷爷剝了蛇皮,煮蛇肉给我们吃。记得那时我很小,兰竹做的小碗里盛满白色的蟒蛇肉,嚼着肉质很粗,爷爷把蛇皮贴在通往菜园儿的土墙上,每次从那儿路过去菜园,远远看见像一条巨蟒爬在墙上,别说小孩儿,就是大人看到也吓得心惊肉跳。那蛇皮在那墙壁上贴了很久很久。
今天突然想起灯笼花,想起长辈讲的爷爷和财主半布袋银元的故事。
2.
很多年前,中国百姓处在饥谨难捱的年代。
每年春天,榆树新芽初绽,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捋下嫩芽,和着谷糠煮汤吃。春天的山野开满一串串紫色的葛花,野菜挖完人们就到山上捋葛花挖葛根吃,没有细粮光吃葛根,人们的身体开始浮肿,虚脱。爷爷有九个子女,像雀鸟样张嘴嗷嗷待哺,另外还有死去兄弟的几个子女,爷爷也要抚养。
爷爷实在万般无奈,就扒上运煤火车到北方别人收过的庄稼地里,去捡别人没挖干净的花生和红薯,他的一双手布满裂口和血丝。
爷爷捡回一袋儿红薯和花生,可怜一群儿女,够吃几顿呢?爷爷又到武汉想法儿弄点儿吃的,他随身带了一些煮熟的红薯作为干粮。在那个年代人们都饿得面黄肌瘦皮包骨。
这天,爷爷扛着又去地里捡来的半袋红薯,走到一个朱门大院儿旁边,见一老头儿饿得奄奄一息,爷爷实在不忍 ,他拿出一个熟红薯,递给老头儿。老头儿原来是一个财主,曾经吃的是鸡鸭鱼肉细米白面,穿的是精工细做绫罗绸缎,土改后分了他的田地,他落魄而潦倒。他看见红薯,眼中立刻闪出一道光,接过红薯,狼吞虎咽,几口吞下,翻了翻白眼儿,使劲儿咽下最后一口。
财主老头儿吃完红薯,眼巴巴地看着爷爷扛着的半袋红薯,他已饿得前心贴后心,眼冒金花。他有气无力地扯着爷爷的布口袋儿来到家里,立刻关上大门儿。
在这破败的老宅里,依稀可见它旧时的辉煌,那斑驳的朱漆门头上,仍清晰可见雕画镂刻的精美图案。爷爷跟着他来到堂屋 ,地主关上堂屋门儿,从里屋掂出半袋儿银元递给爷爷,要跟他交换半袋红薯。
地主老太太躺在床上也饿得奄奄一息。
他们家里没有一粒粮食。
善良的爷爷见状,拿出仅有的另一个熟红薯递给那老太太,老太太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抓住红薯就大口吞咽起来。
“慢点儿吃啊,找点儿水来,小心噎着。”爷爷生怕地主老太太噎死了 。地主将老伴儿扶起,去倒来一碗水。
3.
爷爷脱下旧衣服裹着半布袋银元扛回家,奶奶见到白花花的银元,惊诧得半天合不拢嘴。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农村天天斗地、富、反、坏、右,奶奶担心银元被收走,并给家里带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她打了浆糊,用旧布和废纸将银元一层层糊在小木箱内层。后来她娘家侄女儿出嫁,他还送给了侄女一个木箱。
当时村里有一个姓刁的,在大队当会计,心肠歹毒,妒贤嫉能。他不知从哪儿发现爷爷藏的银元,于是到大队去告密,执意收走了爷爷的部分银元,并公饱私囊,将银元归为己有。我们家因此被划上中农的成分。
在那个年代,贫下中农的成分根正苗红。当时一位正直的支书,为一位知识分子说了句公道话,于是那群造反派将他拖入大队,打得他成了半个残疾,并给他带上高筒白纸帽,胸前挂着牌子 ,游街批斗。可怜支书伛偻着腰,一瘸一拐,在家整整躺了一个月。
他们把我的爷爷抓到街上去批斗,并且让我十四岁的父亲也挂着牌子在大队点名儿批斗。
4.
粉碎“四人帮”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但在大队还有些心肠极坏的人,阻止了给予我家那些叔叔、姑姑们推荐上大学、当老师的一切机会。
那时我只有六七岁,我们的大家庭有十六七口人。
记得家里喂了一群白鸭,每天排着队伍摇摇摆摆“嘎嘎嘎~~嘎嘎嘎~~”地叫着,走向池塘。它们扑棱着翅膀,悠哉悠哉向池塘深处游去,地上落下一层白色的羽毛。
有一个爷爷抱养的亲戚,当年大概二十岁,她为了去学校当老师,就想送两只鸭子巴结巴结大队支书。
一天,那群鸭子正在院里休息,那亲戚拿着长长的竹扫帚就开始追赶,鸭子被撵得“嘎嘎嘎~”乱叫着向门口的氹子飞去。
当年那些人斗爷爷和我爸的一幕幕,一直在爷爷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坚决不让那亲戚抓鸭子。那群白鸭被那亲戚从院里撵到氹子,又从氹子里追到岸上。她差点儿摔了一跤,老羞成怒 ,继续拼命追打着那群白鸭。爷爷在后面阻拦着,她一把将爷爷推倒在地 ,抓起两只鸭子,扬长而去!
爷爷在地上呻吟着,半天爬不起来。
过了好久,同村邻居路过看见,好心地将爷爷背回家。
从此爷爷落下心病,他一气之下将所有鸭子从脖子处剁掉,全部杀死,鸭头直接扔进门口的档子里。我至今还记得鸭头长长的脖子和那黄色的扁嘴巴满氹子漂浮,那画面深藏在我六七岁的童年记忆里,至今依然清晰浮现。
有一个长期在我们塆儿附近要饭的瘦小老婆,她拿起竹竿儿将鸭头一个个捞起,捞进她随手提的一个大铝缸里。大大的铝缸塞得满满的,鸭脖儿吊在缸口一走一晃。她从附近随手捡来柴火,支起两块石头,将鸭毛随便拈一拈,从我们家要了些盐,升着火在上面炖起来。塆儿里,一群小孩儿嘻嘻哈哈围了过来,大家都认识这个老婆儿,善良的人们常常施舍给她一缸饭菜或一小缸米。
一缕炊烟从塆儿里冉冉升起,红红的火焰烧得很旺,一会儿,鸭肉的香味儿在塆儿里飘荡。那老婆伸出又黑又脏像鸡爪一样的手,抓着鸭脖津津有味儿地啃起来。孩子们围着她,看着她吃,她抓起一个鸭脖儿递给孩子,孩子们赶紧往后退着,谁也不接她的鸭脖。
5.
冬天,山村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
爷爷戴着当过志愿军的三姑父给他的军棉帽儿,身穿军棉大衣,脚蹬翻毛军棉鞋,腰里拴根粗粗的麻绳,把几个孙子孙女儿捆在后背,慢慢走向屋后的山坡。
他放下几个孙子孙女儿,躺在山坡草地上晒太阳。孩子们学着爷爷的样儿,头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嘴里嚼着甜草根,心满意足地眯着眼,享受着冬日的暖阳。
爷爷说将来等他死后就埋在屋后这向阳的山坡旁边,那时的山还是灌木丛 ,毛栗子树上,挂着稀疏的褐色带刺栗壳儿,小皮坨细小的树枝上,竖着一颗颗长圆形褐色的干皮坨。
记得小学一年级,班里有个女同学叫查国娥,调皮的男同学根据谐音给她起了外号叫扎皮坨。每到周末和放假,我们都会上山采皮坨,晒干到供销社药材店卖,一筐才卖一两块钱。那时一分钱可以买几块糖,我们叫糖坨儿。一分钱可买几尺红的,粉的,绿的,黄的彩色毛线做头绳,扎粗粗的麻花长辫。那时,谁的文具盒里有一块钱就是大财主了。
在我八岁那年爷爷生病了,饭吃的很少,有个治病的人把乌龟放在他肚皮上爬,说可以治病。现在才知道爷爷是胃癌。
爷爷的病越来越重了,大家把他抬到新盖的红色机瓦房里。
“大,你看看,这不是草屋,是新盖的大瓦屋。”爸和他的兄弟们叫爷爷不叫爹,不叫爸,叫大。
爷爷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红瓦,欣慰地笑了。
又过了些日子,爷爷的病情愈发严重,他水米不进。终于有一天,他闭上眼睛,离开了他的后人。
我奶奶和他的儿女儿媳们围在爷爷跟前痛哭。爷爷的棺木是提前预备好的,亲戚们陆陆续续远道而来。
八岁的我那天刚刚放学回家,看见屋里放的棺材,知道爷爷离世,我不禁放声大哭:“我要我的爷爷呀,我要我的爷爷!”
不知是大家的哭声感动了上苍,还是感动了阎王爷,这时人们突然听见棺材里有咳嗽声,惊异中人们掀开棺材盖儿,爷爷竟然活了过来,他坐起来。
“我这是在哪儿?我刚刚睡了一觉,不晓得到哪儿游了一圈儿 ,又回来了。”爷爷居然死而复生。大家止住哭声,欣喜地把爷爷从棺材里拉出来。
爷爷第一时间说他想吃鱼,奶奶给他炖了条鱼,他慢慢地喝着鱼汤。
春天里,身体虚弱的爷爷披着他的军大衣,在屋后一大片菜园儿里慢慢地走着。春风轻轻地吹拂着绿油油的胡萝卜叶青萝卜叶,露出茁壮生长的红头绿头的红萝卜、青萝卜。
一只红蜻蜓翩翩飞过来,落在菜园的藤叶上。
在一个夏秋之交的日子里,爷爷再一次倒下,再也不像那次回光返照一样生还 ,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花圈从院子里一直排到门口的大路边,出殡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送葬的人群浩浩荡荡,走向爷爷曾经躺过的那片山冈树林。……
6.
姑姑家的孩子每次从城市回老家,我们都会一起走向后山。爷爷的坟前已松柏长青,我们站在爷爷的坟头,大声喊着:“爷爷,我们来看你啦!”“姥爷,我们来看你啦!”
爷爷静静地躺在这青山之巅,守望着他曾经生活了七十多年的山村,他深爱的这片多情的土地,见证了这里从贫穷走向富足的时代变迁。
深秋的红叶红遍山野,山冈上的青草依旧绿意盎然。山坡上,一枝枝石竹花红艳艳地,像一颗颗红色的星星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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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文革,弄残了我的身体,却没有在心里打上文革的烙印,因为太小,没有文革这个概念。
文革结束了,我才感到时时处处有文革。
读了几遍很有感触。文中人物、事件似乎就发生在我身边一样。那时是整人的人发狂,不依法律,说是依据什么思想;被整的人很无奈,逃不脱、走不掉,只能被专政。我感觉现在比那个时代好多了,可却有一些人,如果他们只说现在还存在很多问题,也不可否认,但他们却说现在不如那个年代,我不能不让人家想不让人家说,但我完全不赞同他们的说法。现在言论自由多了,生活提高多了,比那饥寒交迫的年代强不知强多少倍。跑题了,打住。
想到了自己家,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生活的还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