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01
天是黑的,地是黑的,就连挂在天上的月亮也是黑的,黑色的月亮闪着诡异的光。
诡异的月光裹挟着她跌跌撞撞走在漆黑的夜色里。没有风,只有水声潺潺,徒骇河在潺潺水声中遥不可及,任是她百般努力也难以靠近。
她的爱人和儿子:老何和小何正在徒骇河里挣扎,沉沉浮浮已经力竭,而她的救援却一直在路上。深深浅浅的脚步拉不近彼此的距离,心急如焚地奔走也是无助的徒劳,徒骇河用冷漠注解它的无情。
老何和小何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微弱到无法捕捉更无法感知。她闻不到他们身上的气息、触摸不到他们温热柔软的身体、听不到他们清清浅浅唤她的声音。
她想大声呼喊,她想告诉他们不要放弃、她正在赶来的路上,她希望听到他们的回应。但是嘴却像被巫婆施了咒语,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半分,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她的心在流血,血流成河,血色的河水一路流淌到暗黑的天际,在天际凝聚成一个血色的太阳。太阳慢慢升起,高远而冷漠地挂在西天。黑色的月亮隐没在它的阴影里,徒骇河就在血色太阳的光照里出现在她眼前。
河水黑如墨染,掀起巨大的浪涛,肆虐地翻滚、无情地吞噬着一切。老何和小何在巨浪里挣扎,拼力向她游过来。一阵巨浪涌来,她的爱人和儿子被河水吞没,瞬间没了踪影。
爱人和儿子在自己眼前消失她却不能动不能喊不能救助,抽筋蚀骨的疼痛令她心胆俱裂。她奋力张开双臂,扑进河水里。身体入水的瞬间,刺骨的冰冷令憋在心底的哭喊终于冲口而出。
“啊~~~”江珊猛然坐起来,满头大汗满脸泪水。她茫然环顾四周,没有血色太阳、没有黑色河水,没有妖异的月亮,也没有滔天的巨浪,更没有她的老何和小何。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浅灰色油漆墙面上,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几许尘埃在光线里自在游弋。她穿着米色家居服蜷着身子半倚在白色布艺沙发上,怀里搂着一方紫白条纹抱枕。
原来是一场梦!但是胸口的痛却是真的,脸上的眼泪也是真的,一丝不安从江珊心底滋生。
她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外面蓝天白云,红日高照。阳光均匀地铺散在楼房、花圃和空地上,两三个宝妈带着孩子在小区楼下玩得正欢。
江珊长长嘘出一口气转回身。茶几上有摊开的报纸,油墨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报纸头条醒目位置的标题是:《第九号台风将于今晚登陆渤海》的消息。
今天是儿子小何十五岁生日。去徒骇河露营是早就策划好的庆生仪式,台风却在今天临时登陆。生日恰逢周六,早上天公又作美。台风登陆的是渤海又不是徒骇河,父子俩奔向徒骇河的热情怎么能被一条消息浇灭!六十公里的路途,四十分钟就到。七点钟出发的老何和小何,现在应该已经在河边垂钓了。江珊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十点三十。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城市距渤海400多公里,即使台风登陆,影响应该也不会很大。何况现在风和日丽,台风绕道别处也未可知。这样想着,江珊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弱到只有自己可闻。
她揉揉额头走去厨房,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武昌鱼和生牛肉,用冷水浸泡。冷水从水龙头汩汩流出,浸过鱼和肉,漫过菜盆,流进水池,沿着下水孔流向未知。她还沉浸在刚刚的梦里,心悸难安。水流不停,不安也像流水一样绵延不断。
清蒸鱼是小何的最爱,酱牛肉是老何的口福。这是明天露营归来给他们接风的主菜。两道菜好吃难做,她得早做准备。
02
老何和小何口味清淡,今天是小何生日,她也没做特别的准备。白米粥、煮鸡蛋、萝卜咸菜就成了小何生日餐桌上的早饭。小何说,在徒骇河边露营是最丰盛的生日大餐,至于吃什么可以忽略不计。于是为了小何十五岁“生日大餐”,老何断断续续准备了一个星期。
他们住的是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客餐厅与阳台相连。房子是五年前小何十岁的时候按揭买的,如今贷款已经还了七七八八了。房子的装修非常简单,各类用品能省则省。虽然如此,也让江珊万分满足。
江珊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她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派出所送到福利院,随同她一起的只有一个蓝底红花的斜纹布面的小薄被。她的名字是福利院的院长取得,院长姓姜,她却给她“江”姓,取江山永固之意。
老何的老家在江西,家徒四壁。用老何自己的话说,“穷到难以想象”。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虽然家里没钱,但是父母兄姐都全力支持他读书。老何大三那年家里一场大火,父母和哥哥全部葬身火海。刚刚结婚不足三个月的姐姐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精神失常了。半年后人们从附近的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从此老何孑然一身。
江珊与老何是同学,相似的人生境遇让他们牵手。毕业两年后走进婚姻殿堂,转年有了小何,十年后有了自己的房子。日子虽然拮据了点,但是相似的经历让他们同病相怜,更加珍惜当下的幸福。
老何的工作并不辛苦,朝九晚五,典型的行政班。小何五岁的时候,他报名了参加了兼职救援队。救援队的工作让他体会到了,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和无能,更明白了生命的可贵。他曾和江珊说,这一生他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家人平安相守,问心无愧就好。这也正是江珊的追求。
早饭端上桌的时候,阳光正趴在窗台上向里面张望。白粥在父子二人面前冒着霭霭热气,阳光施施然从窗外进来,加入他们。
今天起得有点早,她想等老何和儿子出发后再去补个觉,也就没有吃东西,只是坐在椅子上浏览今天报纸上的新闻。今天没有特别的新闻,只在头条醒目位置报道九号台风或可今日登陆的消息。
她的眼睛从报纸移到父子二人身上。她性喜安静,安静的人都有一颗活跃的大脑。江珊此刻的脑细胞就万分活跃,她注视着埋头吃饭的父子俩,思绪又开始天马行空地游走。
十五年前她对于家庭、父母子女的概念很模糊。有了小何之后,很多体验让她觉得新奇。譬如现在,看着父子俩相似的外貌,她就在想:基因这东西真奇怪,居然可以相差二十五岁的父子俩仿佛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两件产品,只不过一个早出厂,沾染了风霜之色;一个晚出厂,一副稚嫩之气。
江珊想,二十五年前的老何应该与小何的现在一般无二吧,那现在的老何会不会是二十五年后小何的模样呢!那再二十五年后的老何又将是怎么一副模样?这样想着,眼前似乎真就出现满头白发的老何和身强力壮的小何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弯了上去。
十六年前命运给了她老何。十五年前命运又给了她小何。她知道月圆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命运如此对她,已经是最好的了,她很知足。
小何在长大他们在变老,这是自然规律。时光流逝并不可怕,一家人在一起才是真的快乐。
譬如现在,外形酷似的父子俩伏在餐桌上吃饭的动作,亦令她生出无限满足。
老何小何相对而坐,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姿势,连吃东西的顺序都没有不同: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扶碗,一手执汤匙,依次把一匙白粥和一块咸菜放入嘴里,然后闭着嘴巴咀嚼。她能听见他们的舌头弹奏咸菜碰撞牙齿发出的声音,脆生生地动听;她也能看见太阳调皮地在他们蠕动的嘴唇上跳来跳去,一刻也不消停;她还能感觉到饭菜从他们的舌尖到喉咙再沿着食管进入胃里的那份雀跃。
这份宁静也许平常,这平常却是十五年前她难以想象的幸福。欣赏父子俩细嚼慢咽就成了她的赏心乐事。老何和小何偶尔抬头,看见她痴痴的样子,会心一笑,低头继续吃饭。
吃光了白粥和鸡蛋,父子俩从餐椅上站起来。一个去拿着车钥匙和手机,另一个去找鱼竿和食物,然后一前一后走向门口。阳光急不可耐,追着父子的脚步挤出门去。
她送他们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儿:“喂,明天想吃什么,我好准备!”
“随便!”两个相似的面孔同时抬头。
“我不会做随便!快说,不然明天没饭吃!”她“威胁”他们!
“炸耦合!”又是异口同声。
她摇头:“不算!”那是她的菜。
“酱牛肉!”儿子说,这是老何的最爱。
“清蒸鱼!”老何说,这是儿子的舌尖的美味。
说完父子俩急匆匆转身下楼。江珊站在半开的门边,看着他们的背影。楼梯一个转角处父子俩扭头向她挥手,再转过一道弯,不见了身影。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不可闻,她退一步关门回来。客厅的落地窗前,她手扶护栏,隔着玻璃向下看。皮卡车从对面车库驶出,儿子把帐篷等一应物品装进车斗里。然后手按在副驾驶门的把手上,抬头向楼上挥手,开门上车。老何轻按两声喇叭,告诉她,他们出发了。
其实露营计划里,她本来是一路同行的。她是插画师,手头有一本图书的插画,编辑催得紧,权衡再三,她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值得纪念的行程。
如果她知道,他们钦点的美味再也吃不到嘴,而她放弃这次行程不仅仅是遗憾,更是浸入骨髓的痛苦,就算有天大的事儿,她也要陪在他们一路同往,只是这世间真的没有如果。
03
星期天早上,生物钟让江珊在每天起床的时间准时睁开眼睛。她刚想起身,一阵眩晕又把她的头拉回枕头上。摸摸额头,不烫,应该不是感冒,估计是低血糖又犯了。想着,肚子咕咕叫了两声,似乎证明她假设的正确性。
稍微缓了一下,她下床洗漱。镜子里脸色苍白、眼圈红肿的模样吓了她一跳。扭头看一眼窗外,天灰蒙蒙的,小区里虽然还比较安静,但是墙上石英钟的日期和窗外的建筑以及偶尔飞过的长尾巴喜鹊无一不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用凉水洗了脸,把长发挽了个发髻高高盘在头顶,两腮扑了点粉,涂了口红,脸色看起来鲜亮了一些。
江珊从衣柜里选了一件淡紫色套裙,穿好走到窗前。今天的阳光不是很好,天空阴阴郁郁的,太阳躲在薄薄的灰色云层里,光线清淡疏离。路面上湿漉漉的,绿化带里的花草东倒西歪,地上铺着零星的树叶和花瓣。
一个高挑身材、穿着蓝白色条纹运动装的女人手里提着白色塑料袋从花圃旁走过。
昨晚下雨了?她明明睡觉很轻的,昨晚这么大的雨居然不知道!这样的一场雨,风肯定也不会小,也不知道老何小何父子俩的帐篷是否牢固,睡得是不是安稳。
她打算去楼下信箱取报纸,回来浇浇花就给父子俩准备午餐。但是还没等她出门,门就被打开了,她差点与进来的人撞个满怀。
进来的是刚刚从花圃旁走过的高挑身材的女人。
女人好像没料到有人在门边,有点吃惊,不过很快恢复常态。“嫂子,你起来了!我买了早餐。你,趁热吃点吧。”
女人没有化妆,脸上是难掩的疲惫,黑眼圈隐约可见,虽然说着吃饭这样轻松的话题,表情里却没有一丝地愉快。她边说边径自走进来换了拖鞋,到餐桌前放下手里的袋子,是两盒豆浆,一屉小笼包。
“你,是不是走错门了?”虽然肚子确实在咕咕叫,但是她不能不提醒她。
女人错愕了一下,眼睛在她脸上停了几秒,瞬间恢复。
“嫂子,我是何哥,的同事,李雯!做后勤工作的,昨天我就住在你家的。你,不记得了?”李雯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我没想到你这么快起来,就拿了你的门钥匙,免得回来按门铃影响你睡觉。”
李雯,老何说过的,是他兼职的救援队的同事。但是她也不记得邀请她来家里做客。难不成他们知道小何过生日特意过来凑热闹的?
还没从疑惑中理清思绪,门铃响了。李雯跑去开门,门外一下子涌进五六个人,其中一个江珊认识,是救援队的高飞高队长。
“高队长!大家快请进!”她赶紧招呼,却没注意老高与李雯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神。另外几个人默默坐到沙发上。多了几个人,房间似乎一下子变小了。
她去厨房烧水忙活沏茶,李雯拉着老高跑去阳台打电话。
江珊端着茶盘除出来的时候,高队长和李雯都正襟危坐。
“高队长,有救援任务吗?这次是去哪里?啥时候出发?”她一边倒茶一边和高队长问,同时抬头扫了一眼石英钟,“老何去徒骇河露营了,估计到家差不多中午吧!”
救援队的任务就是应对突发事件,每次出现场都有可能面对惨不忍睹的事件和生离死别的场面。虽然老何是兼职队员,出现场的几率不多,但是每次回来老何的心情都比较低落,从老何轻描淡写的只言片语里,她能想象到救援现场有多惨烈,所以她很能理解队员们的心情。
“嫂子!我们,等他!”高队长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高飞队长今年三十五岁,身高一米八左右,国字脸上线条棱角分明,眉毛浓黑而长,眼睛很大,只是现在眼里布满血丝。
“那我去给老何打个电话,让他尽早回来。”座机电话在卧室,江珊转身进了卧室。李雯抬手要拦她,被高队长轻轻制止了。
不一会儿,江珊从卧室出来,站在门边看着高队长说:“电话,关机了!”所有人都能看到明显的不安从她脸上四散开来。
“嫂子,来之前,我们给老何,打电话了,他说,他手机快没电了,让我们在家里等他。”高飞紧握的拳头,关节泛白,青筋尽显。
“这样啊!那我现在去做饭,一会儿老何回来你们吃了饭再走。”不安尽除,江珊一下明快起来。
“我去帮你吧,嫂子!”李雯犹豫着站起来。
“不用、不用。我都准备差不多了。等着就行。很快!”
04
江珊关了厨房的推拉门,客厅里的几个人面面相觑。
“她忘记了!”李雯不等大家问,轻声解释。“我刚才也打电话咨询了医生,医生怀疑是间歇性失忆。”
“间歇性失忆!”几个人差点叫出声来。
“是,也叫情节性失忆。她忘记了昨天晚上的一切。”
大家木雕泥塑,消化李雯的消息。
“现在的问题是,一会儿,他们回来,怎么办?”李文迟迟疑疑说着自己的担心。
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包括高飞队长。大家一时无法开口说话,昨天傍晚那场台风造成的灾难却在每个人的头脑里再次肆虐。
昨天傍晚时分天气骤变,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和暴雨像一对恶魔兄弟,同时对这座小城展开袭击。受第九号台风影响,徒骇河河水暴涨,狂风肆虐。渔船上的渔民来不及上岸,被风浪打进河里,挣扎求生。
老何父子俩冒雨收好安装在徒骇河公园里的帐篷,全身就都湿透了。两个人落汤鸡一样刚躲进车里,就听到风雨里有人喊淹死人了。职业操守让老何无法听而不闻,他交代儿子呆在车里别动,自己向河边跑去。
风高浪猛,小何担心父亲,没有听从老何的嘱咐,踩着父亲的脚步,冒着风雨赶到河边,河边哪还有父亲的身影。浪涛像吃人的猛兽张着血盆大口,怒吼咆哮,要吞噬所有靠近它的生物。风大雨急,小何几乎睁不开眼。透过雨幕,小何隐约看见河水里似乎是父亲正拉着一个人向岸边游来,但是一个大浪打来,老何和被救的人同时被卷走。小何大叫一声跳进河里向父亲消失的方向游去……
高飞带人赶到的时候,河水里已经没有挣扎的人了。风静浪息,打捞出来的尸体在岸边排成一排,其中就有老何和小何。
当被河水泡得肿胀一圈、冷冰冰的老何和小何的躯体闯进江珊眼底的那一刻。她无法说话,无法行动,无法思想。她不能相信早上好好地活蹦乱跳的两个人,晚上就没有了呼吸、没有了温度、没有了喜怒哀乐。他们走了,扔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再也回不来了,撕裂般的疼痛让江珊倒在尘埃里,沉入无边的黑暗。
高飞把她送回来,让李雯陪着她。期间江珊醒过来一次,不哭不闹不说话,她的眼睛是两汪死水,任李雯怎么央求始终也不开口,一任自己跌进无梦的夜里,直到今天早上醒来,但是醒来的她,弄丢了昨晚的一切记忆。
05
高队长他们的情绪丝毫没有影响到厨房里的江珊。她依次从冰箱里拿出洗净去皮的莲藕、切成滚刀块的土豆、喂好武昌鱼和酱煮过血水的牛肉。一碗白米洗净,倒入蒸锅,加入凉水点开按钮,慢慢熬;打火灶开火,吸烟机开机,切炒蒸炸煮,四个菜做好装盘的时候,米饭熟了,白粥也熬好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情是舒畅的,小何和老何的样貌鲜活在眼前和心里。
她把几盘菜端上餐桌,白的藕片、黄的土豆、红的牛肉和原汁原味的武昌鱼,颜值与味道俱佳。她又从酒柜里拿一瓶红酒,红酒还是春节的时候,救援队高队长送的。他们很少喝酒,但是今天特殊,小何生日,可以破例一次。
她想像着下一秒老何和小何开门进来看见餐桌上美食时的惊喜和急不可耐,嘴角又一次上翘,笑意从眼角流出来。
似乎是为了配合她的思绪,门铃叮咚叮咚响起来。他们回来了!
她迅速拉开推拉门,冲向房门。可惜还是慢了一步,已经有人冲到前面开门去了。老高、李雯和其他几个人全部站了起来,只是在原地没动。
门还未开,她却没来由地心跳加速,不安又一次袭来。是因为客厅里压抑的空气吗,还是是高队长他们肃穆的神态,又或者是开门的那个人恭谨的动作?这不安不经意间跳出来,搅乱她的心神,令她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儿要发生,而这事儿,她又,躲不开!
门终究还是缓缓打开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老何也不是小何,而是不熟悉的陌生人。陌生人抱着两个紫红色的盒子走进来,盒子中间贴着黑白照片,一个是她的爱人老何,一个是她的儿子小何。
江珊的脚粘在地上,脑中轰然炸响,记忆如徒骇河的波涛,奔腾倒灌入脑,又次第涌出。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了九号台风,记起了狂风暴雨,也起了自己疯狂拨打老何手机,一遍遍听着关机提示音的无助;记起了高队长给她打电话时闪烁的说辞;也记起了跟随高队长去往徒骇河的路上,既心急如焚想一步就到,又希望路途茫茫永远也不要到达的慌乱无措;更记起老何和小何躺在地上直挺挺的身体……
一瞬间,江珊忽然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房间变得空阔旷远,旷远的空间里,只有她和那两只紫红色的盒子。四周俱寂无声,俱寂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杂乱无章,却振聋发聩,她再一次陷入黑暗中。
黑的天黑的地黑的月亮闪着诡异的光。狂风呼啸,她独自行走在一片黑暗的夜色里,一声声呼唤老何和小何。她喊哑了嗓子喊破了喉咙,回应她的除了怒吼的风就是翻滚的浪。他们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只是她的梦,这不是真的!她在心里呐喊!但是这个梦给了她暗示不是吗?她为什么梦醒后依然坚信台风不会影响徒骇河?她为什么没有及时叫他们回来?也许她当时的一个电话,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了。
江珊颤抖成台风里的树叶,委顿在地上。
有人过来轻抚她的后背,她抬头,老何和小何的照片就在眼前。那么近,又那么远。黑色背景和白色影像,是两把利箭直接穿透她的胸膛,射穿了她的心,也带走了她的魂。
她的老何和小何、她全部的依托和希望、她在这世上不二的亲人,被禁锢在棕红色骨灰盒上,不言、不语。
是不是河水太冷了,不然你们的脸色不会这么苍白;是不是风浪太大,救人太辛苦,不然你们也不会这么疲乏?
现在回来了,回来了就好!我做你们爱吃的酱牛肉和清蒸鱼,喝点酒吃点饭就不冷了!
“嫂子,逝者已矣,你要节哀。我们、我们该给他们送行了。”
送行!为什么要送行?你没看见他们刚刚回来吗?你没注意到他们又冷又饿吗?这一刻她是一只暴怒的刺猬,把老何和小何紧紧护在毛刺之下。
她把他们“带”到餐桌上,面对面“坐”好,她就坐在老何旁边,这是他们平时就坐的位置。菜还热着,白粥盛了三碗,每人面前一只高脚杯。
她向高脚杯注入红酒,红酒给黑白照片添一抹红晕,老何小何一下就有了生气。
她举起自己面前那一杯说,老何、小何,欢迎回来!然后把老何、小何和自己的酒全部喝干,空杯再次斟满。
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风雨过后泥土的味道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在房间里弥漫。
还冷吗?她问老何也问小何。老何不语,小何也不说话。
老何,来,尝尝酱牛肉。这次的牛腱子肉是从老王肉摊上买的,正宗的前腿肉,材料也放得全。上次做的时候,少了肉蔻和草寇味道终归不那么醇厚。她夹菜给老何。
她拿起小河的筷子准确地夹出鱼眼,放小何碗里,又给鱼翻了个身,夹出另外一只。鱼眼明目,还能提高记忆力。不会迷路,不会忘记家的方向。
儿子,生日快乐!她端起酒杯,再与老何小何碰一下。酒杯凑到唇边,红色的液体缓缓流入口腔,流入腹中,很快在眼睛里蒸腾出一片水雾。
透过水雾,她看见老何和小何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扶碗,一手执汤匙,依次把一匙白粥、酱牛肉和清蒸鱼放入嘴里,然后闭着嘴巴咀嚼;她似乎也看见二十五年后的老何和小何,依然坐在餐桌两侧,只是老何头发已经花白,小何也已不再年轻。但是他们吃饭的姿势与之前一般无二:身体微微前倾,一手扶碗一手执汤勺,依次把饭和菜送入口中。
时光如果能够静止,她想停在这一刻。老何在,小何在,她也在,足矣!
“江院长,来和我们一起玩吧!”稚嫩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唤醒。阳光正暖,福利院的院子里,一个年轻的护工带着孩子们游戏,其中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朵迎春花向她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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