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山

一     小满

小满刚过。山山就死了。那天，花开满了常青山。

来送别山山的人很多，有些人山山也叫不出名字，也许不知道在哪里见过一面，而后那个人就记住了山山，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山山的葬礼。也有许许多多和山山认识的村民，含着泪或放声哭着的，老一辈的村民们口中还不断念着山山的好。现场还有很多的记者和摄影师，山山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他们举着相机，把现场的一切记录了下来，然后举着录音笔，将山山的故事收入囊中。

山山的葬礼很热闹，敲锣打鼓从白天一直到深夜。这是常青山一直以来的习俗。每一个认识山山的人都走到了山山的棺材前，放声大哭了好长时间。那声音飘到了山谷里面，回荡了好久好久，竟然还惊起一场山雨——大概是常青山的眼泪。

山山的父母安慰了一个个前来哭泣的人。他们的眼泪是流不出的，那些认识山山的人帮他们把眼泪流完了。但是他们内心的悲伤就没有了一个理由去发泄了。一直等到葬礼结束以后，他们才跑到了山山常去的河边，终于哭了出来。

山山走后，似乎一起都和以前一样，但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马大娘准备挑了一担水，要送往村口的刘大爷家。马大娘把木桶放在了村子中央的井口边，喊了一声“山山”，扭头去照顾自家的牲畜。半晌，马大娘家的猪都吃得半饱了，马大娘才反应过来山山不会像以前那样跑过来帮她打水了。马大娘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去收拾了。

李大爷要去山山家借鸡蛋，他走到山山家门口，哼了一首小曲，等着山山像以前一样回应他，然后赶来开门；孙小姐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新旗袍，想去山山常去的那片花园逛逛，要是遇到了山山，那个可爱的孩子一定会甜言蜜语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然后自己就可以给他一块钱让他去买糖；赵小弟此时一定也趴在窗边等着山山来叫他出去玩，一起去找曾后山那个隐居的画家，叫他画上一幅好看的画；那画家肯定也在期盼，什么时候可以再画上一张山山玩耍的照片，他的记忆都快模糊掉了。

但是村子里的一切还是照常流动着，未尝有过巨大的变化。只是某些人在某些时候突然想起来山山来，就会愣在原地好一会儿，就像被勾走了魂一样，好久才回过神来。哦，山山已经走了啊。

山山走了一年之后的小满，常青山上开满了鲜花。人们相互喊道山山回来了。于是又有很多记者跑了过来，大肆报道。有人给山山的父母留下了一份报纸，上面是一年前山山离开时的报道。

报纸上面说小英雄山山，为了保护山林的生态环境而牺牲的。山山的父母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的画面又再一次浮现在了眼前。山山的母亲泪水涟涟，但却哭不出声；山山的父亲抓着自己妻子的手，努力噙住泪水，但声音却早已呜咽。他们又想到了自己的孩子是如何被发现倒在山谷里，又是怎么被送回了家。那个时候的山山已经神志不清了。山山躺在家里那张破旧的床上，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呼唤着某一个名字。

山山的父母十分担心，村子里面的人也十分担心，谁都不希望可爱的山山病倒。马大娘、李大爷赶忙去找了村里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神婆。大夫和神婆一看到是山山，摆摆手说不要报酬了，按照自己的专业和自己的方法帮晕倒的山山看了病，但山山还是一直念叨着一个谁也听不清的名字，没有好转。读过书的孙小姐和山里的画家都说这样不行，赶忙跑下山，去县城里打了电话叫医生进山来看。医生一听生病的是山山，最珍爱的白大褂还没来得及披上，就搭上最快的一班车，又赶了三个小时山路，才来到山山所生活的村庄。医生仔仔细细检查了山山，说：“山山可能有脑震荡，所以才昏迷不醒。我觉得还是带他到正规医院去，查一下脑部有没有问题。”

山山的爸妈听不懂医生的话，其他村民也听不懂，只有读过书的孙小姐和隐居的画家听懂了。他们告诉山山的父母，山山要离开村子，去一个大城市里做检查。不然可能好不了。父母吓得连连点头，村民也跟着点头，连神婆也不说什么驱邪的事了，也赞成山山快点去医院，她还要等山山回来帮她采草药。

于是，山山被送走了。山山不在的几天，大家的日子有些不适应，总觉得不方便。一边念叨着山山什么时候回来，一边又担心山山会不会不适应那边的生活。隐居的画家解释说山山要做一系列的检查，看看他脑子有没有受到伤害——毕竟大家是在山崖下发现重伤的山山。

这是大家才想起来，当天赵小弟和山山一起出去玩的。大家忙问赵小弟当天发生了什么。

二    护山

小满的时候，山山躺在床上，最后的一句话：“帮我守护大山吧。”

这句话，被赵小弟听到了，赵小弟跑到了常青山上，站在了山山哥摔下去的那个悬崖上，不自觉地哭了出来。

今年立夏的时候，山山和赵小弟去山里玩耍。说是玩耍，其实是山山带领赵小弟还有一群小弟们巡山，山山今年十三岁，是这一群人里面的大哥。山山住的地方，是一个自然生态保护得很好的山林，叫常青山，山上有很多特别珍惜的动物和植物。山里的人懂得靠山吃山的道理，也自古怀揣对于自然的敬畏。上山采药采果，设陷阱捕猎动物，都有自己的限度，这种限度深谙于心。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山里多了盗猎者。他们无视这种限度，打破了长久以来常青山人维护起来的平衡。山山不喜欢这些带着大口袋的人。于是山山想办法阻止这些人。一旦他在山上看到这些人，就会拿起随身带的弹弓，躲在暗处，发射带有臭花的泥弹，赶走这些坏人。

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山山自己在做这件事，后来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了，也想做一回像山山哥一样的英雄。

山山最骄傲的一次行动，大约是阻止了一帮流窜了很久的盗猎组织。那群盗猎者被山山等人到处射出的臭蛋，和心思巧妙的陷阱捉弄得碰了壁，才刚下山就被赶来的警察捉到了。警察们表扬了山山的勇敢。这件事情被争相报道，山山被媒体塑造成了一位护山小英雄的形象。

神婆说，山山守护了山神，山神会赐福于山山。山山不相信神婆的话，但山山相信山神。他知道每次他做了这些事情，总会在回来的路上拾到一把浆果或者一束美丽的花。

从那以后，“护山小英雄”和山山联系了起来。许多媒体争相报道。但是山山住的村子在很偏僻的山上，所以能赶来的记者并不多。山山还是照常守护着山林，也照常得到了山林的恩赐。

但是神婆有一点说错了。山山没有被山神保护一辈子，或者说，山神在某一刻就消失了。也许是从某一个村民，在某个盗猎者的诱惑下，多采了一点草药，然后发现可以卖大价钱开始；也许是从某一个村民多砍了一棵树开始；也许是从山顶建起来一座现代化建筑开始。隐居的画家说，那是一处观星基地。因为山里海拔高，空气好，到晚上可以看清满天星辰。于是山的另一边的村子在书记的带领下一步步建起了这个建筑，以此来吸引游客。紧接着，山的另一边有一条平整的小路摇摇晃晃从山脚修到了山顶。

后来，那边山头的发展，影响到了这边这个穷困的小村落。山山明显感觉到上山来的人越来越多了。开始只是有人迷路走到了这边，后来人们发现这边有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子，来拜访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变成了一个特别的观景点。但是村民们依旧恪守古老的传统。按照老村长的话来说。自从改革开放以来，随着走出常青山的青年人们不断地回来建设家乡，也随着国家基础建设的覆盖率越来越广，常青山的生活已然比多年前更好了，现在他们需要去保护那些他们不愿意丢失的东西。

山山还是经常往山上跑，一方面是为了继续守护山林，一方面是为了帮助山中迷路的人。

立夏那一天，山山和赵小弟一起去山中巡逻。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们遇到了一队未见过的人。那群人带着仪器，勘测着什么。山山没见过那些东西，但他们只是采了一些花，收集了一怀土，没有伤害大树，也没有打伤动物，山山和赵小弟觉得好奇，就一路跟着。赵小弟问山山哥，他们是不是盗猎者。山山摇摇头，总觉得不太像。山山见过很多偷盗者，但这群人身上没有那股让人厌恶的味道。两个人一路跟踪着这群人，一直到临近下山的时候，才停下来。

山山发现那些人走进了一个长着轮子的白色长方体箱子里面。山山听画家说，那个东西叫做汽车。山山拿出藏着腰间的弹弓，打算像平常一样射击那些不速之客，把他们都赶跑。

忽然，赵小弟叫了一声，山山回过头，发现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应该是刚才队伍里面落单的。他的裤脚卷了起来，但还是弄得十分泥泞，腿上到处是伤。山山还发现他穿着一件白大褂，后面写着好些字，山山只能认出“队长”还有“山”，那是他的名字。

“你们在干什么呢？”那个人说。

这是山山第一次认识陈山队长。

陈山把山山和赵小弟领到了那个白色的大长方里。山山看到很多的照片和很多的仪器。陈山队长和山山解释说，这是他们的研究项目。常青山——外头这么称呼山山住的地方，是一座天然的动植物宝库，里面发现了很多珍稀的动植物，甚至可能会发现一些已经宣布灭绝的植物。对于科学界来说，这是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事情。“但你们不能伤害树木！对不对，山山哥？”赵小弟撅起嘴，一脸不服气。山山则告诉了陈山，自己一直赶走那些破坏山林的坏人。陈山夸奖山山和赵小弟护山的行为是十分正确的。

从那以后，山山常去找陈山队长。从陈山队长那个白色的大长方里，山山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世界。山山对外面的世界萌生了好奇，但是他的心里，却始终惦记着自己守护的那座山。陈山队长也和山山说了很多有关于常青山的事情。比如山上有什么动物植物，什么动物植物是值钱的。他还告诉山山，他发现这几年来常青山的环境越来越差了。也许是村民们发现了某样药材的功用开始大肆开挖，也有可能是山的那头建立起的天文站。

陈山想更加仔细地研究常青山，不过现在现代元素已经侵蚀了常青山的另一边，可供研究的只有这一侧。陈山还说，他已经提交了申请，可能以后这一侧的山林要被封起来。

“山被封起来了，我们怎么生活啊。”赵小弟问道。赵小弟的哥哥每个星期都要去山里采菌子和柴火，妈妈再拿到山下集市去卖，这是赵小弟家的生活来源。

“哦。那你们可能不能随便进山了。不过政府会给你们新的工作。要是实在不行，你们也可以搬迁。”

山山怔怔地看着陈山队长。他听不懂陈山的意思，他听神婆说过，常青山的居民，是得到了山神的眷顾，才得到了这么一方宝地可以生活。村民们每年都要祭拜山神。如今要是搬走了，山神会不会生气呢？

那天，山山第一次哭着离开了陈山队长的白色大长方。

三    搬离

如果不算那个来隐居的画家的话，孙小姐是整个村子学历最高的人了。孙小姐是大学生村官，毕业之后就主动申请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孙小姐对于常青山的爱，根植于内心，表现于每一个细枝末节。

当她听说，常青山要搬迁的时候，她躲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立夏后的第一天，她又收拾好妆容，和村长一起去找陈山博士讨论村子的搬迁问题。

陈山博士的语气并没有这么坚决。他说他也不想封山移民。他也来自一个小山村，父母给他取名就叫作山。所以他很明白山村村民对于山的信仰。当时学科的职业操守也让他必须抉择为科研牺牲掉某一些东西，他只能让这些牺牲最小化。村长听完陈山的解释，走出车门，坐在旁边抽了几口烟，狠狠打了自己一拳，保证眼泪不掉下来。孙小姐坐在车里，继续和陈山队长交谈着。

“陈博士，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我需要再等一份资料才能准确告诉你。”陈山博士说，“但是按照我的经验，现在山里的状况，已经不能再拖了，村民很大概率是要搬走的。”

当晚，孙小姐就和村委会商量起了村子的撤离方案。村长很理解孙小姐，也明白要以大局为重，但村子里有很多是住了几十年的老人了，突然就叫他们更换地方，难度很大。“树挪要死，村里的老人，已经是深埋于山林的大树了。”村长和她说，常青山的人们深信自己的祖先是得到了山神的恩赐，才在常青山找到了落脚之地，贸然地离开会触怒山神。

孙小姐把自己埋在了长长的头发里，良久，才说道：“我明天再找陈山博士确认一下吧，也许不用搬呢。”

孙小姐去找陈山的时候，碰见了山山和赵小弟，画家也来了，那辆本来就因为实验器材堆放而变得狭小的面包车，现在显得更加拥挤。陈山让赵小弟坐在自己的腿上，画家抱起了山山，几个人才勉勉强强挤了下来。

　孙小姐十分着急地问陈山博士最后一份资料出来没有，陈山笑着摆摆手，说还早着呢，最早也要等到后天才能拿到。陈山一边说，一边拍拍赵小弟的头，满脸都是笑容和宠溺：“这个小伙子和我说，他们家就是靠着采山上的蘑菇来维持生计的，我也在想要是你们搬迁了，这孩子家怎么办。”陈山看着窗外的山，又说道：“你们知不知道，在这山里，每天都发生着变化。常青山现在的情况已经和以前比不了了。环境在一天天在变坏，要是不保护的话，可能常青山就真的不能常青了。”

画家问：“你们没有找到环境恶化的原因吗？”

陈山哈哈大笑，一脸认真地看着山山，然后告诉孙小姐：“这位叫山山的小朋友一直在保护山里的环境，我相信他一定知道比我多。”山山脸上露出了笑容。陈山话锋一转，又说道：“但是山山主要是赶走外来的人，而且主要是少数。这座山这么大，而且……”陈山突然停顿了一下，叫山山和赵小弟出门去。两个小朋友出了车门，陈山看见他们跑上了山，才说道：“你们村子里的人，其实也在有意无意中破坏了环境。”

孙小姐怔在了座位上，没有反应过来。画家有点无奈，他说他之前见过有村民背着一大箩筐的药材，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后来上网查了资料，才知道那是珍稀植物。“而且山的另一边建了观星台，生物的活动范围大大缩减了，把这座山剩下的一半围起来，可能是最好的决定——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是什么？”孙小姐和画家一起问道。

陈山在桌面上翻找出了一份资料，说道：“村民们禁止入山三个月，然后再经过一段时间的限制进山和采摘，之后按照合适的量去获取生活的必需品就可以——如果你们不想搬离常青山，就只有这个方法了。”

孙小姐和画家都成沉默了。陈山让两人回去好好想想，过几天就一定要给出结果了。

孙小姐和画家走在了入山的小路上，看着周围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两个人都是在外面看过大都市的灯红酒绿和车水马龙，最后选择了山间的年轻人。他们不愿放弃眼前经历的一切。

“我觉得我们要从源头入手，找到那几个非法采摘的村民。”画家说。

孙小姐摇摇头，回答道：“哪有这么简单。我又不可能跑到每一个人的家里去查他们到底摘了什么吧。本来村里就穷，靠着贩卖山里的东西……”孙小姐突然站定，忽然想起一件事：村子里有几个最近收入暴涨的村民、村长还打算开一个分享大会，让他们介绍经验。

“怎么，你有思路了？”画家跳着来到了孙小姐面前，笑着问道。孙小姐面色凝重，说道：“我得尽快了。你可以去找陈山博士要一下珍稀动植物的图鉴吗？我要快点赶回村里了，我怕事情会变得更严重。”

那天，孙小姐和村长讲明了这件事，但从村长犹豫不决的脸色看来，这件事也有让村长受益，孙小姐从没有像那个晚上这样严肃。一个晚上之后，村委会终于同意实行封山，也要在村里召开大会，说明哪些东西不可以采摘、捕猎了。

“那我们封山三个月内的收入和生活怎么办呢？”

孙小姐拍拍胸脯：“你们放心，交给我就好了。”

四   封山

画家毕业于一个全世界都闻名美术学校，之后就来到了常青山隐居了。画家的屋子离村子有一段距离，而且装潢设计也十分考究。虽然外表看上去只是一幢普普通通的民房，里面却大有乾坤。刚开始的时候，村里人对画家还保有敌意，相处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就彻彻底底把他当成了自己人。那个总是忙里忙外，看起来没时间在乎其他事情的村官孙小姐，也对这位风度翩翩的画家动了心。搬迁之后，画家留在了村子里，利用创作宣传这个村子的人情。

画家和孙小姐一样，去过大城市，去过那些高楼大厦包围的钢铁森林。画家觉得那些地方让人十分压抑，他的画作也展现不出当初的美好了。自从画家到了常青山，丢失掉的灵感重新被寻回，画家在和村民的相处中，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心灵的洗礼。

但好景不长，几年之后，常青山的一切都开始变味了。有的年轻人从外面回来，带来了外面的东西。渐渐地，村子里出现了大城市里才有的东西。那些东西给了村民许多帮助，但是机器运转彻夜的轰鸣声打破了山中固有的宁静。后来，山的另一边的村子带头修起了上山的大道。那段时间，画家彻夜难眠。再后来，有人发现有些山里的东西可以卖得很贵，于是山里的环境也渐渐不如往常了。画家本来不相信山神的，但他眼见着这座山一点点垂老下去，往日的光辉就像泡影，只存在于画家过往的画里。画家喜欢画山山，因为他觉得山山最能代表这座山的灵魂了。

在陈山来之前，画家就发现了山的变化。林中有一片区域是画家经常去的。他可以在那里坐上一整天，看着一片叶子画上几张草稿。但是前几日，他发现那块地方被圈了起来，还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网红落叶打卡地，30元/次”，再往里面一看，地面已经被踩过了好几次，而那些本来不该落下的叶子，被人强硬地摇落了下来。

和孙小姐告别后，画家回到了车里找陈山博士拿图鉴。陈山看着画家的眼睛，似乎就看到了一座常青山。

几天后的分享会上，孙小姐和画家一起展示了这个图鉴。画家将其中村民最常采摘的几种珍稀植物用大大的画布画了出来，还仔细讲解了他们和其他物种的差别。山山和赵小弟特别配合地帮两位大人拿着画家花了几天重新编纂好的图鉴，分发给村民们。那本全新的图鉴上，用娟秀的字写着“合力保护常青山”，下面是山山还很稚嫩的字迹“大家都要做到！”

之后，村委会宣布了即将封山的通知。在孙小姐和画家的努力下，把村民们的负面情绪降到了最低。孙小姐没有把有几个激进分子抱怨那后面的几个月大家怎么办的话放在心上，她微微一笑，脸转向了画家。前一夜，孙小姐来找画家了，从孙小姐脸上的泪痕来看，她已经有过一段时间苦痛的挣扎，才做出了最后的决定。当孙小姐从包里拿出一张欠条，交给画家的时候，画家把那张纸撕碎丢在了一旁，然后把自己的银行卡放在了桌子上，说道：“我也很爱常青山，不用担心，这个坎我们一起过。”

后来，画家和孙小姐就一同下山去了，他们也同意带山山下山看看。陈山队长的车还停在山脚下，他听到孙小姐带来的村民同意封山的消息十分高兴，他告诉他们，今天最后一份资料也要出来了，他已经和政府打了申请，请求暂时封闭常青山。他看到同行的山山，说道：“要不是山山之前一直把常青山保护得很好，可能现在我们要面对更加棘手的事情呢。”说罢就给了山山一袋糖果。山山把糖果放进口袋了，说要带回去给赵小弟。

孙小姐和画家到县里的银行去取了钱，也顺道购置了一些生活用品。孙小姐也趁着这时信号很好，同一些打工在外的人说了常青山要禁止入山的事情。那几个年轻人当即就把打工赚的钱寄了一部分过来。孙小姐对于自己已经做好的准备满怀信心，但是当他们回到常青山山脚下的时候，看到的是一脸严肃的陈山。山山照常跑了过去，陈山把山山抱起来，放进了车里，让山山自己玩，不要弄坏了东西。他把车门小心地关上，然后重新看向眼前的孙小姐和画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犹豫不决。

“最后一份报告出来了，虽然我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小概率事件还是发生了。”陈山把报告递给了画家，尽管他知道画家看不懂。陈山又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简单地禁止入山已经不能解决问题了。另一边的观星台，已经严重破坏了生物的生存环境。我们必须搭建一个更大的平台让生物生存。政府那边给我的消息也是务必要疏散山里面的村民。山那边已经开始撤离了。你们也准备准备，县里的临时住房已经在搭建了，最迟这个月底你们就要完成搬迁。”

陈山的话，孙小姐早有准备。但听完的那一刹那，她还是腿脚一软，瘫倒在了画家的怀里。画家噙住泪水，对陈山队长说了句谢谢，便叫走车里的山山一起上山去了。谁都没看到山山紧紧攥紧的拳头，和眼角的泪花。

五  医生

医生看到山山的时候，就知道山山已经生命垂危了。神婆都催促医生快点把山山送到医院去。后来，医生在村官孙小姐和画家的委托下，带着山山去了市里的医院，还陪在山山旁边度过了好几天，才等到山山醒过来。但是医生已收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尽管山山现在似乎状况良好，但是内伤严重，一旦出现意外必然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山山一路吵着医生要带他回常青山，还一直在哭。负责山山的主治医师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没剩多少时间了，带他回去，让他葬在他爱的地方吧。”

医生和山山的结缘，是在几年前一次赶集的时候。那时候才7岁的山山，看到了帮助赶集的村民处理伤口的医生，便走过来帮忙。山山帮助医生递东西，而且又快又准，让医生好生欢喜。此后每一年的赶集，山山总要去找医生帮他的忙。医生知道山山深爱着自己的故乡。他不想让面前这个已经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孩子失望。于是他决定向山山隐瞒真相，告诉山山他可以出院了，把山山带回了常青山。回去的路十分曲折漫长，在车上，医生从山山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常青山封山的通知已经发出一个星期了，山下的村民安置住房也几乎要竣工。村子里的老人们刚开始十分不满，但是每户的年轻人都回来帮忙劝说，便也都同意了搬迁。东西都收拾好了，山山突然想到，山上会不会还有藏起来的盗猎者——这是山山从陈山队长那里学来的词。于是，山山又重新带着赵小弟等人入山护山了。

巡逻了好几日，山山一无所获。倒是看见那些之前被改造成旅游景点和民宿的地方全部被拆除了。陈山队长告诉山山，常青山是要全面封山，包括山另一边的旅游景点也被封了。于是山山便号召朋友们，帮忙那些前来拆除的工人。

就在搬迁准备开始的前一天，山山带着赵小弟上山了。山山确信这应该是搬迁之前他最后一次上山了。山山按照之前的路线，带着赵小弟巡视常青山。正当两人准备离去的时候，山山闻到了空气中的硝烟味。这个味道山山再熟悉不过了，这是猎枪的味道。

山山叫赵小弟不要动，自己便走了过去。层层的树枝和灌木作为了山山的屏障，他放轻自己的脚步，就和之前一样，从灌木的缝隙里观察对面的情况，山山从间隙里看到了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手上还握着两把冒着烟的猎枪。在两个男子脚下，是几只没了声息的鸟。他们狂妄地笑着，大声谈论着自己能混进山里的“丰功伟绩”，嘲笑着那些胆小怕事的科学家。

山山十分恼怒。那两个猎人，正在摧毁常青山村民们想要守护的净土，摧毁了陈山博士一直努力恢复的常青山的生态环境。山山下定决心一定要赶走这两位猎人。

贸然行动肯定是不行的。山山按照以往的经验，做了几个包着可以让人发痒的花粉的泥球，敏捷地爬上了树。山山掏出别在了腰间的弹弓，向两个猎人射去。要是以前，他们一定会突然发痒，满地打滚，然后山山就会装作山神的样子，消失在树林之中，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这次，山山感觉到有一些紧张，不巧射偏了。那两个猎人很快就发现了没来得及从树上逃走的山山。他们商量着，说山山一定听到了他们讲话，一定要封口才行。山山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还是十分镇定，叫赵小弟去找陈山和其他村民上山来帮忙，自己先在山里和两个猎人周旋。

山山依旧记得哪个地方可以把猎人耍得团团转。只要自己够小心，就能在那里甩掉他们。但是那两个人猎人似乎有些疯魔，一边追击山山，一边狂乱地射击。山山的手臂被一颗子弹灼伤了，巨大的疼痛感让山山脚步慢了下来，他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又一阵，山山终于来到了他所记得的那个悬崖。但是之前布置在那里的陷阱如今却被一扫而空。山山这才想起来前不久的搬迁活动，常青山另一边的天文台有派人来清扫山上的杂物，可能东西就是那个时候被清走的。眼前看来是一片营地，摆放着两个帐篷，旁边还有一些发烂发臭的动物的皮。山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来到了猎人的老巢。手臂上的疼痛感让山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思考。这是山山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状况。陈山博士也曾告诉过山山看到拿枪的猎人就快点跑开，不然有可能会有危险。但对于山山而言，守护常青山，即使再危险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

手臂上的疼痛让山山已经无法在集中精力了。他摘了附近的几片肥大的叶子，在营地里找到一副眼镜，作为后来指证两名猎人的证据。他娴熟地用树叶缠住了伤口，这是山山一贯用来止住疼痛的方法。山山听见那两个人的脚步近了，打算先让自己安全下来。山山记得这块悬崖下还有一块突出来可以站住脚的地方，打算就站到那里去。山山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悬崖，站在那个凸出了的石头上。那石头的位置，恰好可以挡住山山的头，让人不至于一眼就看穿。

可那阵剧烈的疼痛让山山有点头晕，一个不小心，脚没站稳，从山上掉了下来。

六  神婆

神婆是常青山的神婆，她的妈妈也是神婆，很快她的女儿也会成为神婆。但是女儿说想要走出大山，去工厂里做衣服，不想当神婆了。神婆摇摇头，感慨道：“也罢，常青山以后兴许不需要神婆了。”搬迁之后，神婆的女儿还是干上了母亲的事情。

神婆戴着大大的帽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没人看得见她的脸。神婆一贯的神秘，家传的咒法和舞步常人一贯不知。但在常青山的历史中，这些动作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于是有一批人说神婆是长生不老的，他们当然忘记了举办葬礼时轰轰烈烈的场面。

神婆很爱常青山，她把常青山当成了她的孩子。但是神婆总说常青山是母亲，总让神婆感觉怪怪的，但这是祖辈流传下来的祷告词，神婆只能照着背了下来。

神婆看着常青山一草一木，从茂盛到衰败，从绿色变为黄色，她的耳朵渐渐听不见声音了。母亲说神婆的命和山连在一起了，看来山的情况的确已经不好了。

于是神婆打算在搬迁前准备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祭祀活动。她向每一家都要了一点食物，还通知每一家都要派人来，她要在山神沉睡的地方祭祀。人们依旧相信神的存在，也看到了山最近一段时间的不一样，便都答应了神婆。神婆把所有东西收拾好，提前来到了山神沉睡的地方。神婆在很多年以前跟着母亲来过。那是一块巨大的悬崖下面的一个小洞穴，里面安放着一个神台。神台已经和山体连成了一块，似乎是更早年间有人特意放在里面，但是人们更加愿意接受这是自然形成的，是神的旨意，毕竟中心供奉的神像也是一个类似于石头形成的人形的样子罢了。

神婆曾经也不相信有关山神的一切，但她信仰自然的力量。神婆的妈妈在临死前握着神婆的手，颤颤巍巍地说：“这就够了。”

于是神婆就变成了神婆。当她穿上衣服跳舞唱歌的时候，她总能隐隐约约听到这些大自然地回答。神婆也曾经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找到了一处稀有的菌落。于是神婆开始明白山神是存在的，它不仅仅是信仰的化身，而是大自然的本来存在。所以看到常青山的情况一日日坏了下去，神婆也十分紧张。

神婆把所有东西都一次码好，开始跳舞。这个舞步神婆已经很难记住了，毕竟年岁已高，但是神婆还是按照自己的肌肉记忆，跳了下来。这个地方跳完了，神婆还要继续跳着去悬崖的下面。

突然，悬崖下面的一个反光的东西引起了神婆的注意。神婆小心地走了过去，然后大喊了起来。那里躺着的是山山，他似乎是从悬崖下直直坠落了下来，草地上还留着一点血迹。神婆抬头看去，有两个人影很快地缩了回去。

神婆赶忙喊来了村子里的男人，一起把山山抬了回去。在路上，山山始终在用极其虚弱的声音说着：“陈……陈……”

山山被送到医院以后，神婆执意进行那天没有完成的仪式。人们此时还沉浸在巨大的悲伤当中，便仰仗这次祭祀可以送走所有的不幸。神婆跳着记忆模糊的舞步，嘴里念着别人听不懂的歌词，一边绕着悬崖下方游走。之后，神婆又沿着小路走上山去。神婆想着仗着祭祀的理由游山，其实是为了寻找当时看到的山上的两个身影。但是这件事被孙小姐和画家知道了，两个人又告诉了陈山。于是神婆带着她口中的几个常青山的“外人”，在山中开始寻找起神婆看到的人影。

很快，四个人便有了收获。从路上散落的食物的包装袋，和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动物尸体的腐臭味，似乎都在揭示着这座已经垂老将病的山，又一次被推入了更深的危难中。陈山博士十分愤慨，脸上都是无法掩饰的悲伤，嘴上也是低声抱怨着。孙小姐和画家一路都在叹气，只有神婆还算冷静，她细细聆听着山给她的线索，找寻着深山里的两个猎人。可能这座山，这座被山山守护了许久，并将一直守护下去的常青山，也听到了神婆内心的坚决。它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灌木丛，让人们可以直接看到另一端，一个堆满了垃圾和“战利品”的猎人的营地。那个地方刚好就在高处，就在山山坠崖的地方。那两个猎人似乎出去了还没来。陈山叫孙小姐悄悄地下山，报警来抓人，那两个猎人的行为算是盗猎了。陈山还想叫神婆离得远点，等下自己和画家去暂时拖住那两个人，他怕会误伤到神婆。

但神婆的回答斩钉截铁：“不！”。那个字，有千万吨的力量，丝毫不像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说出来一样。她走在了队伍最前面，连陈山都拦不住。神婆走到营地中央，大声地唱着祭祀的歌曲，跳着诡异凌乱的舞蹈。陈山相冲到前面去把神婆拽回来，可是已经太迟了。那两个猎人已经寻声回来了，看到自己的营地被一个疯婆子搞得一团乱，搭好的帐篷被搞得一团乱，那些被抓住没有被杀死的鸟被放飞，而锅碗瓢盆被神婆的舞步弄得更加凌乱，有一些甚至飞到了山下去。那些在空气中已经有点腐臭味的动物尸体，也被神婆一顿捣乱，发出了更加刺鼻的味道。两个猎人中的一个忍无可忍，举起猎枪，对着面前这个疯婆子。但神婆毫无惧色，嘴上念着“常青山的神啊，请你来保护我吧。”猎人一声枪响，神婆坠落了悬崖。两个猎人真得意的时候，疏忽了自己的后背，被偷偷绕到他们后面的陈山和画家擒住了。两个人还要挣扎，孙小姐已经带着警卫过来了。

七  常青

后来，人们根据山山手上的眼镜，很快锁定了这两名盗猎者的身份。神婆当时也恰好落在了突出的石块上，捡回来一条命，可是身体伤了大半，新的神婆便开始学习母亲的舞蹈和歌词。

再后来，山山从医院里回来了。尽管医生想要隐瞒山山只是暂时康复，内脏什么的已经不行了，最终他还是告诉了山山的父母。山山的父母看着面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儿子，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生命其实已经不长了。兴许从那个时候开始，父母的眼泪已经开始流完了吧。

山山的故事很快就被广为流传了。为了保护山里的环境，勇于和盗猎者作斗争的故事再一次上了报纸头版。距离山山被送往医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了，此时的整个村子已经搬到了山脚下，在政府临时搭建的安置村里生活。常青山在陈山博士的提议下封山以恢复生态。山的另一边的村子建起来的那个观星台还在那里，是唯一可以证明那边那个村子曾经繁荣的凭证了。只是不知道等到常青山解封那天，观星台是否还能正常使用。

山山常常会在山脚下向上眺望着常青山。他已经不能上山了，只能模仿着当时在山里的动作，脑子里不断出现的山里的场景，来想象自己还在山里。只是回忆最后都会把他引向那个悬崖，这个时候山山便会停止住想象，这也是让每天晚上山山冷汗直流，浑身不舒服的原因。

山山还是照常地帮助他所能见到的每一个人，也依旧巡山，不过这次是在山脚下监督有没有人上山。陈山博士也来看望山山，告诉山山更多关于常青山的故事。山山越来越喜欢这个和他名字一样的男人，立下目标以后也要成为陈山博士这样的人。陈山听到山山的话，哈哈大笑，把那本写着常青山百科的书交给了山山，他和山山说：“你要努力啊，我会在我的研究院等你的。”山山笑着跑开了，没看到陈山博士满眼的泪光，他已经和当时送山山去医院的医生打听过了关于山山的事情。在和山山认识之后，陈山感受到了这个孩子对于大自然的热爱。就在陈山博士送山山书的第二天，山山突然就倒在了床上，浑身难受。山山的父母知道山山的时间就要到了，围坐在床周围，想说一些安慰的话，让山山忘记痛苦。但山山笑着告诉父母，其实自己早就偷听到了医生的对话。山山瘦小的身子里那股巨大的能量，就和当时神婆在悬崖上跳舞一般，隐秘而强烈，足以摧毁一切。山山的父母仿佛在缓慢爬升的太阳的霞光里，看到了他们一直供奉的山神的影子。

明天，就是小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