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的电话响了,按下接听键,一个娇柔甜美的声音响起:“张静娴爸爸,我是娴娴的老师,最近,娴娴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如果方便,今天请你到幼儿园来一趟。”
张隆应一声:“好!”
挂断电话,他点燃一支香烟,走到窗口看着院子里稀稀落落的几部塔吊、打桩机、挖机,还有沿着围墙栽种的那一圈向日葵。
最近这些年,地产行业萎靡停滞,他的建筑公司生意也一落千丈。还好六年前,他果断地转场到老挝发展,那边的经济刚刚开始起步,基建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国内公司是他的小儿子在负责,已经不再接工程,主业转移到租赁建筑机械,凭着这三十年来积累的那些老客户,生意也还过得去,原本满满一院子的建筑机械,基本每天都能租出去。
张隆的工作重心是和大儿子在老挝发展,很少回国。
这次,他刚回来一个星期,小女儿的老师就请家长了。娴娴的班主任是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个子不高,圆圆胖胖的一张脸,让张隆想起院子里的向日葵。想着想着,张隆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爬上他的脸。
张隆今年四十八岁,大儿子二十九岁,小儿子二十七岁。他老婆在小儿子两岁那年跟别人跑了,他再也没有结过婚。一开始是因为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这个穷光蛋,还要帮他养两个儿子,后来他有钱了,身边女人来来去去,他反倒不想结婚了。
这个六岁的小女儿是五年前出现的。那年春节,张隆的大孙子出生,他们从老挝回国,一个长着一张圆圆胖胖的脸的年轻女人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来找他,说是他的女儿。亲子鉴定的结果还真是他的,不过他一点都不记得孩子的妈妈,虽然她长着一张他会喜欢的脸。看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儿,张隆明白自己被这个女人摆了一道,防范措施他一向做得很好。他的孩子,他认,孩子妈妈,他也认,结婚,那是不可能的,跟他一起去老挝,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把孩子和她妈妈一起送回乡下老家交给自己父母,会计每个月打钱给他父亲做家用。一年后,那个女人问他要了一笔钱,扔下女儿走了。
女儿四岁那年,张隆把一栋别墅过户到孙子名下,把女儿从乡下接来交个大儿媳,同孙子一起上小区里的双语幼儿园。
前些日子,大儿媳不知从哪儿听说大儿子有个老挝小情人,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和张隆的女儿扔给她父母,自己跑到老挝,坚决不肯回国带娃。听见儿媳哭着骂儿子跟他这个花花公子老爹一样不学好,张隆就回来了。
住在张隆给孙子的别墅里的亲家闪烁其词地表示他们年老体衰,没有精力带三个孩子。
张隆牵着女儿,和保姆张姨一起搬回在同一个小区的自己的那栋别墅里。
小姑娘怯生生地躲在保姆身后,偷偷看着他,一旦发现张隆看她就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在她六年的小生命里,见过张隆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两百天。
女儿今年六岁,九月份就该上学,张隆不知如何是好。他父母七十多岁了,并且他们不肯搬到城里住,小儿子没结婚,在老挝,他们又基本住在乱七八糟的工地上。
张隆来到幼儿园,正是幼儿园接孩子的时间,家长孩子一片喧哗,娴娴的老师说:“对不起,娴娴爸爸,你等我一下。”
娴娴坐在角落里的小板凳上,两只小手使劲地绞在一起。张隆走到她身边,抓过一个小板凳坐下。
有个小男孩说:“张静娴,你爷爷来接你了。”
娴娴板着气嘟嘟的小胖脸,很小声地说:“是我爸爸。”
孩子们都被家长接走后,小老师走过来,也找个小板凳坐在张隆身边,仰着脸看着他,跟他讲娴娴在幼儿园的情况。
张隆默默地听着,看着她那张有点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胖脸,皮肤光滑白嫩,不知是因为忙碌还是兴奋,面颊上有两朵红云,一双长睫毛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明亮亮的。
牵着女儿往家走,张隆满脑子都是那个向日葵一般的姑娘。自己的年龄可以做她父亲,并且,她还是娴娴的老师,不然,张隆想,自己会给她一个魅惑的微笑,或者,不经意间已经给了也不一定,毕竟六月一过,她就不再是娴娴的老师了。
张隆知道自己不像一般四十八岁的大肚腩、肥屁股的老男人那样满足、颓废和邋遢,他每天凌晨跑一个小时步,一周去两次健身房,每天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奔波,他皮肤黝黑、头发茂密、有些许皱纹、强壮健硕,最关键的,他有钱、单身,虽然四十八岁,依旧是传说中可遇不可求的钻石王老五。要摘那朵向日葵,真是轻松如喘气,简单如放屁。
“爸爸!”牵着他的手的小女孩轻轻叫了一声。
张隆低头,他的小女儿仰脸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胖脸、小扑扇一般的长睫毛、亮闪闪的大眼睛。张隆凛然一惊,他的小女儿,也有一张向日葵一般的小脸。
“我想玩滑滑梯!”她再次怯怯地发声,另一只小手指着小区儿童乐园里的滑滑梯。
“嗯,去吧!”张隆松开手。
她的小脸一瞬间笑开,她朝滑滑梯奔过去,双手抓住扶手,咚咚咚地爬上楼梯,跟着前面的小男孩一起滑下滑梯,一脚蹬在已经滑到坡底还没站起来的小男孩屁股上。小男孩也不恼她,往后一倒,压着娴娴小腿,笑着跟她说:“你踢到我屁股啦。”
张隆有种冲过去把他拽开的冲动。
两个小孩已经站起来,手拉手,一起大笑着跑向楼梯。
张隆抱着手,微笑着倚着一棵树看着女儿。
“小哥哥!”娴娴忽然张开双臂大叫着狂奔过来。
张隆回头,小儿子正跑过来,一边也大叫着:“娴娴!”他一弯腰,抱起娴娴。
“小哥哥,娴娴好想你,你给娴娴买冰激凌了吗?”娴娴抱着哥哥的脖子。
“小哥哥也好想娴娴,买了,买了好多冰激凌给娴娴吃。”他抱着娴娴往家走,一边回头说:“爸,张姨让我来找你们回家吃饭。”
张隆是冷静沉默的人,从来不会这么喧嚣狂热,孩子们都怕他,陪着小心跟他说话。此刻,看着儿女这么夸张地表达,内心竟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
走了几步,小儿子又回头:“爸,我妈……”
张隆眼里的笑意一瞬间抽离,他眯起眼睛,脸沉下来,面色冷得能让人在这六月的盛夏里一哆嗦。
张隆仿佛又回到那个初夏的青色午后,又看见那个背着一背篓向日葵的姑娘。她从院子里走出来,阳光下,她圆圆胖胖的脸红扑扑的,腮帮子肉嘟嘟的,一根黑黑粗粗的长辫子搭在饱满的胸前,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一条肥肥的蓝裤子下面露出一截丰满的小腿和脚踝。她从背篓里取出一饼向日葵递给张隆,害羞地低下头,密密的长睫毛如小扑扇一般遮住眼帘。
那年张隆十八岁,那个时候的农村,他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的媒人给他说好了一门亲,邻村王家的女儿王葵。张隆第一次见她,就是在那个初夏的午后,媒人和父母带着他去王家提亲。回家后,张隆父母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借遍所有亲戚,筹够两千元彩礼钱到王家下了聘礼,张隆满心欢喜地把王葵娶回家。
那时候,村里的人开始出去打工,可是张隆不愿去,他迷恋他的新娘阳光一般的气息,迷恋她向日葵一般圆润饱满的面孔,迷恋她锦缎一般光滑细嫩的肌肤,迷恋她丰满柔软的身体,迷恋她走路时欢脱跳跃的样子……
可是,他也心疼她眼馋小姐妹们的黑色丁字小皮鞋和能把嘴唇变成红色的唇膏。张隆对她发誓,此生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给她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让她做天下最幸福的女人。轻抚过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张隆也加入外出打工的人潮。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张隆带回了变色唇膏和丁字皮鞋,还有一条火红的裙子。每一年,张隆都变着花样把外面的世界带回来给他心爱的女人。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生完第二个孩子,王葵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他们把孩子留给父母,再次汇入打工人潮。那时候,张隆已经开始在工地上干活,虽然非常累,但是挣钱多。可是,一个搬砖的农村青年挣钱再多,也敌不过一个包工头,就这样,在外出打工的第二年,王葵跟着一个包工头跑了,再也没有回过曾经给过张隆无限温暖与甜蜜的家。
父母试着找媒人重新给张隆提亲,张隆不愿意,他想念他那个向日葵一般的姑娘,当然,拖着两个儿子,好像也没有人愿意嫁给他。
张隆在工地上拼命干活,想着,也许挣到足够多的钱,他那个向日葵一般的姑娘就会回来找他。终于,他也拉起了自己的施工队,成了一个小包工头、大包工头,随着房地产行业的飞速发展,他的工程越做越大,钱也挣得越来越多。他把农村家里的土坯房推翻,重新盖了宽敞明亮的两层砖房。也许,他的向日葵一般的姑娘知道他现在有钱了,会回来找他,可是,并没有。
张隆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他非常勤奋也非常善于抓住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建筑行业越做越大,他成了大家敬仰的张总。
钱果然是好东西,只要你有钱,什么样的姑娘你都能得到。只是张隆还是迷恋那些长着一张有点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胖脸的姑娘,那些让他看一眼就能想起向日葵的姑娘。
张隆收集过很多向日葵一般的姑娘,又很快厌弃她们,没有人,没有人再给他那个初夏午后青色的阳光里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再没有人让他想给她整个世界。
如同张隆所期待的,终有一天,王葵还是回来了。张隆也终于明白,她其实就像所有因为他的钱而来到他身边的女人一样,她心里有的只是对他的算计,不再是那个递一饼向日葵给他的羞涩少女。张隆终于开始恨她,不是恨她在他一无所有时羞辱他、背叛他、抛弃他,而是恨她回来找他,恨她摧毁了他内心关于她的一切美好,摧毁了他心中那个美丽的世界。
一套房子和一笔钱,张隆让她再次滚出自己的世界。
钱是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张隆努力工作,挣更多的钱。
那些向日葵一般的姑娘,是需求、是消遣、是娱乐、是进与退的攻略、是金钱与肉体的交换。张隆不停地采摘又丢弃那些向日葵一般的姑娘,一次又一次验证这个世界只有交易和算计,他厌恶自己,厌恶她们,他甚至厌恶这个世界。
“哥哥!”被小儿子抱着走在前面的女儿忽然叫了一声,“那个妈妈,她快死了吗?”
“嗯!”
大儿子憎恨他妈妈,他从不与她往来。
小儿子无原则的宽容善良,成年以后,他经常会去看妈妈,定期给她钱维持她的生活。一年前,他告诉张隆,王葵得了胃癌,时日无多,她希望他去看看她,希望得到他和大儿子的谅解。
大儿子选择不原谅,张隆选择不原谅。
“谁让你带娴娴去看她的?”张隆怒了。
娴娴被吓到了,她缩着脖子,把脸埋在哥哥肩膀上,小声抽泣着,偷偷地看张隆。
张隆心里一疼,“娴娴,爸爸不是骂你,来,爸爸抱抱!”
娴娴纠结着,终于,她坐直身体,对着张隆伸出双臂。她抱着张隆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里:“爸爸,娴娴不去看那个妈妈了,你不要生气。”
抱着女儿小小的、暖暖的身体,张隆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快到家门口,娴娴忽然又小声说:“爸爸,你可不能死啊,娴娴喜欢你抱着。”
他努力回忆着,可是,记忆里找不出自己抱女儿的画面,难道这是他第一次抱娴娴?
娴娴恋恋不舍地下到地面,她大叫着冲进厨房:“张姨妈,张姨妈,爸爸抱着我回来耶!”
张隆觉得平生第一次被人这样需要着,只是抱着她走了这么一小段路,能让她如此开心。
前几天吃晚饭,张隆、娴娴和张姨各是悄无声息地吃完,今天,大概是小哥哥来的缘故,娴娴不停地给他夹菜,“小哥哥,你吃,是你最喜欢的肉肉。”
好几次,她夹着菜看看张隆,又放回自己碗里。
终于,张隆在她迟疑的时候,把饭碗伸出去放在她面前。
娴娴把筷子里夹着的菜放进他碗里,“爸爸,你吃,是我喜欢的肉肉。”
夜里,张隆打开娴娴的卧室门,看样子,她好像睡着了,刚准备悄悄退出来,却听见她小声地叫:“爸爸!”
张隆走进屋坐在床边,轻轻压压她肩头的被子。
“爸爸,你什么时候走?”
“爸爸不走了,爸爸会一直陪着娴娴。”他轻轻摸一摸娴娴一朵小花一般的笑脸,“乖乖闭上眼睛睡觉!”
看着女儿甜甜睡去的小脸,张隆想好怎么回复刚才娴娴的老师发来的微信:“娴娴爸爸,我们也许有必要约个地方见见,谈谈娴娴最近的状态。”
“谢谢老师!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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