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除夕的时候,家族内部传来一个坏消息。我的表哥,也就是春生姑妈最小的儿子患上了绝症,躺在床上已三个月时间,眼下怕是熬不过这个春节了。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我就跟着父母到了乡下。
乡下的路忽高忽低,弯弯扭扭。一开始我还有些兴奋,但之后便觉得索然无味,因为到处都是相似的风景。这些零零散散座落在山腰和田间的房屋,大多千篇一律,鲜有令人眼前一亮。某些时刻我就在想,那石砖里面究竟都住着哪些人,他们平日里都干些什么,有哪些娱乐交际,因为在这荒凉无极的乡下,我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渡过这漫长的一生的。据我所知,他们除了日常的劳作外,也就鲜有娱乐消遣。因为穷,他们谈不上享受物质,因为偏僻,精神追求更是一片空白。他们唯一用来打发时间的,就是去刺激那种类似浅层次的快感,那些但凡能让他们过瘾的东西,例如赌博、互相吹嘘、听传奇故事等都能让他们沉迷不已。他们对新事物的学习很慢,反倒是传统封建思想在乡下依旧盛行。
春生姑妈的一生都是在乡下渡过的,她没有文化,封建而迷信,平日里就以互相打听别人的家事而度日。她养育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自己呢也有七兄妹。春生姑妈排行老二,今年七十二岁,丈夫早去世了。她并不高,弯着背,而且终年没有笑容。笑在乡下女人中是极为罕见的,我去过农村几次,还从未见她们因为某事而开怀大笑过。她们通常紧巴巴着一张脸,显得小气而谨慎。除了当男人们在吹嘘家族里某某发了财时,妇女们才附带着哈哈大笑,此外就再无深刻印象了。
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春生姑妈大概还是三年前,那时候我最小的叔叔去世。在送别葬礼上,只有春生姑妈哭的最为伤心。说来也是奇怪,这十几年来,我们家族里陆续有三人离世,而且死因相似。据说这病有遗传史,我猜想表哥大概也是如此。
不久,我们就到了春生姑妈的家里,那是座落在树林边上的独栋房子,跟村里其他人家相隔很远。她在这儿住了快五十年,房子中途只翻修过两次。
春生姑妈的门口停满了摩托车,当我进去时,满屋子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当中有些是本族亲戚,有些则从未见过。这些人怒气冲冲,表情冷漠,全都是一副严肃的神情。我未在他们的脸上瞧见半点悲痛,反倒是举手无措的焦虑,想必大家正为某件棘手的事情而争吵苦恼。
一位长辈领我们进了内屋,春生姑妈就守在表哥床边。她眼珠子始终望着地面,身子骨一动不动,就像个木刻的人似的。她的儿子也就是我表哥,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就如同一个将死的人。
我们同春生姑妈打过招呼,但她呆呆坐着没有动弹,显然受了很久的折磨,连感觉都迟钝了。现在她的小儿子要死了,心里肯定非常难过。虽然这种事已经注定,但活着人始终也想不明白。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她清楚记得他的每一件事情。她第一次抱他,第一次亲他,第一次牵他走路,第一次送他上学,第一次打他,第一次出远门,各种心事,各种回忆,难堪的,痛苦的,美好的,甜蜜的,全都在脑海里翻转。今后她是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了,再也没法盼着他回来了。她的儿子,正一分一秒的离开她。
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或许会释然无畏,但对周边人却是隐形的折磨。因为死去的人再无期待,可活着的人却总在算计,哪一刻会是他的最后时光,哪一句话会是他的最终遗言,这些都需要活着的人日后拿来思念。要是不小心错过这些,活着的人会因此而悔恨半生。就如同我们经常叹息这句话,要是我当时在就好了。
但就在此时,有一个人闯了进来,那人劈头盖脸的便问:
“你想清楚了没有?”
春生姑妈毫无动静。
那人生气了,吵着嗓门说,
“今晚就动手,决不能拖到明天”
说完便转身出去了。之后,他把刚才屋里的情况跟外人再重复了一遍,很快那群人就又吵了起来。
显然他们在商量某件大事,而且持续多日,但春生姑妈迟迟未做决定。不过我却在想,他们为什么不把表哥送去医院呢?他才三十八岁,正直壮年,而且现代医学发达,早就没了什么不治之症,为何还要留在家里等死呢?
当然这些是轮不到我来插嘴的,目前在这家里挤着差不多三十几人,其中有一半比我的父亲还年长。他们是我的几位伯伯、另一位姑妈以及村子里的老者。在乡下,自有一套奉行的行为规则,这比法律都更为有效。
很快整间屋子都热闹起来。因为又有好几个人进来了,他们跟之前那人的口吻一样,开口便问:该想明白了吧!
春生姑妈面如死灰,全然没有回应,急的这些人只得打道回府。
我很诧然,因为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都怪怪的,此刻他们凑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关心表哥,倒更像是来说服春生姑妈,令她做一件难下的决定。对待一个即将离世的病人,他们嘴上没半点关怀悲痛,也从不走到床前慰问,这是极不合理的。
一刻钟后,有个陌生妇女进来了,这人年纪跟春生姑妈相仿,头发全都白了。她直接凑到春生姑妈耳边,下命令似的说,
“东西已准备好,就放在厨房里……趁天亮前,你把那东西端过来,偷偷喂下去,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千万别等到过年,那样不吉利”
春生姑妈眼泪早流干了,支支吾吾的回,
“不……不……”
那人不乐意了,用恐吓的口吻说,
“过去你一点都不犹豫,而且亲手送走了三条人命”
春生姑妈听到这,脸色惨白,竟然情绪激动起来,
“报应……这都是报应……”
“别想了,赶紧动手吧”
可是春生姑妈态度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口。
等那人出门后,故意大声的同外面的人说,
“她不肯,死活都不肯”
“为什么?”
“因为这是她儿子”
这些人听到后,都怒发冲冠,有些不免爆起粗口来,
“这个死老婆子,现在轮到自己儿子就心软啦,当初可全是她一人干的”
于是他们又开始商量对策,决议下一个该委派谁进来更好。
晚饭自有人招待。在饭桌上,这群人更加肆无忌惮的谈论。有人开了个头,
“要是她一直不肯动手怎么办?”
“那就让她强行灌下去”
“对。反正不能拖到年后,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动手”
我听着这些话不免诧异起来。他们三番几次的逼问春生姑妈,究竟是要达到什么目的。
这顿饭吃的很久,乡里人吹嘘聊天,把所有的事都捅了出来,而我也大致从零零散散的描述中听明白了缘由。原来春生姑妈的手上还沾着家族里三条人命。十三年前春生姑妈灌药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七年前又用同样的手段送走了二弟,三年前她最小的弟弟病发,还是由春生姑妈动的手。
原来在乡下,但凡一个人沾染上难治的病痛,那就几乎被判了死刑。因为他们没钱医治,只得用土方法结束痛苦。据闻在本地有一种迷信,就是用山上的某种药草熬汤,之后再加点石灰,像表哥这种奄奄一息的病人只需喝上小口,马上毙命。病人们不受折磨,没有疼痛,就如同睡着了一样,永远不再醒来。
农村里,一个人死亡是不太会引起注意的,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春生姑妈为何要这么做,我想肯定是经人唆使。因为这种肮脏的事男人是肯定不愿做的,那就只能丢给春生姑妈这种老实人,让她的双手沾满罪恶。谁也不想背负杀亲人的恶名,害怕蒙羞,害怕将来下地狱,害怕后辈遭殃,害怕死后没脸见祖宗,既然如此,不如所有的罪孽都让春生姑妈一个人承担。
一个女人先是毒死自己的父亲,接着又相继送走两个弟弟。如今轮到了她的儿子,这究竟是报应、轮回、还是来自地狱的诅咒。
这顿饭我连一口也吃不下了,而他们却依旧狼吞虎咽,嘴里还一边恶狠狠的诋毁春生姑妈。
晚上我睡在春生姑妈家二楼。我辗转难眠,听着屋外田地里虫子的叫声,感觉死亡、抉择、恐惧如此之近。
春生姑妈一直陪在表哥身边,连水也没喝。她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但结果未出来之前,谁也知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深夜,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是一个沉闷的声音,像是木头或坚硬的东西掉在地上,但很快房子里就彻底没了动静。大约几分钟后,我听到一连串窸窸窣窣的跑动声,从一个房间穿到另一个房间,然后灯光亮点,折射到屋外的田地里,几秒之后光又熄灭。接着又是突如其来的撞击声,仿佛有人摔倒了。半刻钟后,有个模糊的身影抹黑上了楼,脚步沉重,在哭泣声中还夹杂着几句疼痛难忍的哀怨。接着一扇门被打开了,然后锁上,之后,再无响动。
天刚刚亮,我就听到一阵嘈杂的说话声。又是昨天那群人,他们叽叽喳喳争吵不休。我听见有人在说,
“死了?”
“是的”
“确定吗?”
“确定。大概是昨晚凌晨以后的事,那时候房子的灯才全部熄灭”
“这个死太婆,早就该如此了,她总算下定了决心”
消息立刻传了出去。
许多人到了,几乎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都聚在此。年长一辈坐在里屋,妇女和晚辈待在外头。他们相互吵闹,争得面红耳赤,但整体对这个结果是相当满意的。
一个年长者被推选出来主持大局,他操着纯正的乡下口音问道:
“她在哪?”
有个自以为是的人立马回答说,
“她肯定是不敢出来见人了,要亲手葬送自己的儿子,可不是谁都做得出来”
大家都赞同这句话,但凡有良知的人都没脸再苟活在世上。后来,大家围住那个年长者,听从他的旨意,商量着如何将后事办理的风风光光。春生姑妈的另外几个子女也都在场,他们脸上茫然无措,木讷迟钝,一个个拉长着脖子,眼珠子瞪得滚圆,就像小学生听从老师布置作业一般,生怕漏掉一点。
突然,有人从楼上跑了下来,惊慌失措的宣布,
“她死了”
“谁?”
“春生”
“这个老婆子也死了”
“是的,死了”
大家全都赶到楼上。
春生姑妈盖着棉被,双目紧闭,身子冰凉,一动不动,症状跟表哥一模一样。有人在厨房发现了草药残渣,于是推测,春生姑妈在给儿子灌下药后,自己也服下了一碗。
围观者里有人嘀咕了一句,
“这老婆子早就该死了”
大家也都觉得晦气,在座的人没有一个为春生姑妈留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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