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在风景里游走的人,因为在旅游规划行业工作,所以游历过许多尚未开发的地方。那些美丽的地方各有各的风韵,我幸运地见证了它们本原的样子,无论是景还是人,都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中国最美的风景在西部,大开发将西部无数美丽的明珠捧出来,呈现在世人的面前。最近我常常会从同行那里收到西部景区日新月异的数字名片,每次点开一看,那每一帧美轮美奂的画面就会莫名地熟悉亲切,一次次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看到自己当年一步一步走过的野地,现在已是天堑变通途,更令我喟叹当年艰苦卓绝却无以伦比的旅程。
其中,最叫我难忘的是一个叫做措普沟的地方。
算一算那已经是十几年的见闻了。
这个地方属巴塘县。我在地图上寻找,巴塘是一个在四川和西藏交界处的小小的点,而措普沟在地图上连名字也没有。
十几年前年藏区的路况还不甚理想。我们从成都出发,车子爬山又下山,经历了在山顶上堵车、山坡滑坡、路基垮塌……两天的路程惊心动魄,险象环生。好在沿途风光旖旎,彩林如画,弥补了一些旅途艰难的遗憾。
第二天,翻过了理塘高高的城,我们继续向西藏方向进发,前面就是巴塘了。虽然地理海拔高度逐渐下降,当地民风却愈发彪悍起来。
当时那里到处都在修路。有一段土路窄窄地仅够一辆车通过,不巧的是我们驶入不久,对面就来了一辆大货车。我们停下来,司机前后打量,正在想怎么错车,那大货车毫不犹豫开过来,直接抵住我们的车头。驾驶室的门吱嘎一声响,跳下来一个藏族青年。他满身尘土,鹰鼻卷发,袍子随意裹在身上。他径直走到我们的司机李师窗边,把腰间的弯刀拔出来敲着摇下一半的玻璃,竖着眉毛,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们,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冷冷问道:“你的车有倒档没有?”这可不是询问和商量,司机看了看他,立刻识趣地点头回答:“有。”接着马上倒车让路。这真是一个下马威,让我们心里不由得忐忑不安起来。
到了措普沟口,天已经黑了。荒凉广袤的原野上,只有修路工程队临时搭建的一处两层楼的简易棚屋,巴塘县城还很远,路况又不好,我们决定就在棚屋歇脚,第二天一早直接进沟。
考察组只有两个女同志,同事们把二楼中间的小屋子给了我和另一个姑娘,以保证我们的安全。我们正准备休息,组长却又来敲门叫我们下去:“今天是中秋节,下来吃月饼啦!”我打着呵欠,一身疲惫下楼。一行人一人一个月饼和一杯白开水,在四处漏风的简易工棚里,过了这辈子最简陋的中秋节。那时我还没有自己的家,所以并没有什么思乡之情想要抒发,只想吃完赶紧睡觉,因为实在太累太困了。
一晚上冷飕飕的,我和衣而卧,一边发抖一边睡。
天亮以后,当地旅游局的马局从县城来了。我原以为措普沟只是个小景区,可看了他带来的地图,不禁大吃一惊。这条沟前面狭长,后面宽敞,广阔无比,开车走完起码一天,晚上只能住在最深处的一个小寺里。
那时的措普沟完全是原始状态,地热资源非常丰富,沟里蒸汽升腾,把山峦沟谷都模糊了,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儿。有些当地人就在路边温泉赤裸裸地洗澡,一点儿也不避人。
我们走走停停,海拔越来越高,道路越来越细,越来越颠簸。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窄窄的路中间突然出现了一块儿大石头,司机刚一停下,山上突然冲出许多人,围住我们的车子,拍打着窗户。
我脑子里猛地跳出一个词:响马!我身边的陈教授低声急急地对我说:“快把帽子戴上,把脸遮好!”
我一下子无比紧张、害怕起来,如临大敌,一边拉低帽檐,一边暗暗寻找着手边可以用的武器,虽然只摸到一瓶水,但我还是赶紧把它攥在手里。
一个陌生青年把头伸进来看着我,我低下头,他伸手指着我手里攥紧的矿泉水瓶,问道:“这水可以给我不?”
我只好默默地把水递给他。
他又指着我的包问:“这包可以给我不?”我很为难,有些犹豫,他便伸长了手来抓。
正在这时,马局到了,他跳下车,炸雷一般地喊起来。因为他说的是藏语,我听不懂,总之不久,那群人把路中间的石头搬开,目送我们离开了。
我们松了一口气。这趟旅程着实不太顺利,与以往大不相同。一个同事嘟囔着:“这两不管的地方真乱,也不知道前面究竟还有什么危险。这一趟怎么这么多波折?”
年长的徐工安慰我们:“俗话说,好事多磨,我们经历了这些挫折,前面一定会豁然开朗的。说不定,这是佛陀给我们的考验呢!”
他说的虽然是玩笑话,但却真的让我们沮丧的心又跃动起来。是啊,费了这么多功夫到这里来,一定有值得的地方。
车子继续在崎岖盘旋的山路上跳舞一般不停摇晃,弄得我头晕眼花。
不久,我们眼前出现了一个陡峭的大坡,汽车轰着油门,像老牛一样叫起来,它喘息着发力,猛地冲了上去,像是飞了起来。眼前一片耀眼的深蓝迎面扑来,那一刻我有强烈的失重感,像是直接冲进了低矮的蓝天里。
车落在地上,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奇迹般呈现在我眼前。无边的绿沐浴在阳光下,弯弯的蛇曲河纵横交错,直伸向那样低、那样近的天空,缓缓地,直流进了云里!
草原上遍布巨石,一块巨石上用鲜红的色彩镌刻着六字真言:ༀམཎིཔདྨེཧཱུྃ,那六个张扬又肃穆的藏文大字伫立在蓝得发紫的天空下,将我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陈教授是地质学专家,他指着那些巨石兴奋地向我说道:“你知道吗,这些巨石是最好的证明,这里曾经是一片海洋!”我环望着这片草原,无法用语言形容这大地之美。
马局笑着说:“美的还在后面,你们还没见过通天树,还没看见扎金甲博神山,还没看见岩羊和鱼呢!”
羊和鱼有什么稀奇?
我疑惑地想着,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墨绿色的点,心里不由得有些期待起来。
草原上没有路,司机索性放松了心情随意开。车子冲进一片浅滩,顿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嚎,它彻底熄火了。天色逐渐暗下来,草原上静静的只有风。我们想打电话求救,可这里根本没有信号。我们就这么被困在草原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看来要做好在车上过夜的准备了。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怕冷,几个老专家能抗得住吗?
幸运的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传来卡车的轰鸣声。一辆旧卡车慢慢向我们驶来。我们像看到了救兵,拼命向那辆车叫喊挥手。
卡车向我们驶来,停在我们面前。车上只有司机和两个觉母,他们是去县城买粮食回来的。经过一番交流,司机答应把我们送到措普寺去。我们赶紧下车,把包扔上卡车,你拉我我拉你爬上了卡车,向西方那个墨绿色的点驶去。
我们趴在卡车后车厢的铁栏杆上,看着落日的余晖把天边的残云染成铁锈红,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情,感觉自己像极了知青时代的人物,历经艰险,终于走上了回家的路。
卡车开着开着,那个墨绿色的点逐渐大了起来,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个点,是一大片森林,包围着一个巨大的湖泊。月亮升上天空,从茂密枝叶的缝隙中不时透过来粼粼的波光。我耳边不时响起夜枭的咕咕声,还有什么东西劈啪作响,时远时近。卡车后车厢是敞开的,没有遮拦,黑暗中似乎随时有怪物会扑过来……
卡车又在黑沉沉的森林里开了好久,终于看到了灯光昏暗的小寺——措普寺。它背后矗立着一座刀削斧劈一般的金字塔形状的灰黑色大山,一动不动俯视着大地。想来那就是著名的扎金甲博神山了。
两位觉母和我们告别,她们给我指了指她俩住的地方,在远处半山腰一块儿凸起的岩石上,搭了一座小小的房子。
寺庙的僧人只有三四个,他们本已经休息,见我们到来,又重新生起了火,给我们烧酥油茶,又在一个厅里给我们铺了地铺。
茶煮开了,一个年轻的僧人提着铜壶,弯着腰给我们倒茶驱寒。酥油茶的水汽氤氲着,小寺里昏黄的灯光照在他微笑的脸上,那样平和慈悲。那一刻,包围我的黑暗悉数褪去,安宁回归了内心,我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我在那个依山临湖的小寺醒来,金色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来,将世界变得完全不同了!我从窗口望出去,墨绿的森林、蓝宝石一般的湖,真是一个神仙花园、童话世界。
我匆匆忙忙跑出寺院的门,穿红衣的僧人正捧出一大盆雪白的盐巴,向扎金甲博神山走去。
从黑夜里走出来的扎金甲博神山,化身成了一位披着灰白战袍的天神,头顶晴空,腰佩云剑,脚踏千里沃野,怒视着远方初升的红日。它在我面前拔地而起,巍然耸立,高大且宽厚。我只能仰头望,而它眼里没有渺小的我。那不可撼动、傲视苍穹的气势,令我屏息凝神,只能顶礼膜拜。
我不由自主跟着红衣僧人的脚步向神山走去。他走上山坡,放下手里的大铁盆,双手捧起雪白的盐巴,一边诵经,一边将盐巴洒在山坡灰白的岩石上。
“他在干什么?”我问马局。
马局回答道:“他在喊羊。”
羊还能喊来?我好奇地看着。
那僧人撒完了盐,运足了气,喔喔喔地喊了几声。他的声音在山间回荡,传出很远。我瞪大眼睛往山上看,阳光照耀在灰白的岩石上,明晃晃的,并没有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远处岩石上的光斑似乎跳跃了几下,然后,更多的光斑跳动起来。接着,那些小小的光斑向我们移动过来,越来越近。我使劲揉了揉眼睛,看清楚了它们头上弯弯的褐色犄角:那不是光,而是和山色很相近的灰白色野生岩羊!
从山上慢慢下来好些岩羊,它们走在陡峭的山坡上如履平地。大大小小的岩羊毫不在意我这个好奇的旁观者,它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不紧不慢地舔舐着石头上的盐巴,舔完又向山上散去了。
“真神奇!”我情不自禁地赞叹道。
僧人收了大铁盆,站在原地又念了一会儿经。一只岩羊走过来仰头看着他,僧人蹲下来,和它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岩羊催动四蹄,追赶大部队去了。
等僧人下来,我好奇地问:“您和羊说话,它能懂吗?”
僧人认真地回答:“万物皆有灵,怎会不懂呢?”
一个上午,这句话都在我脑海回响。
早餐后,我们准备开始考察。寺里另两个僧人挎了一个大的布口袋,跟我们说在远远的湖对岸等我们,便匆匆走进了森林。
我们骑着马,从森林穿过。起风了,墨色林海到处挂满彩色经幡,风一吹就噼噼啪啪翻飞作响,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声音在吓我。
经过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撘了一个极简单的架子,撑起一幅粗布门帘。
马局说,这是修行者居住的地方。我们冒昧地想前去拜访,就在洞口喊了一声。
一个瘦黑的男人走了出来,有点羞涩地看着我们。马局与他攀谈起来,他不会说汉语,马局就充当了我们和他沟通的翻译。
“你在这里多久了?”
“快两年了。”
“还要待多久?”
“一年多吧,要修够三年呢。”
我好奇地向山洞里张望,吃了一惊。里面远比我想象的窄,就铺了一张简陋的床,壁头上挂着些吃饭生活的器具。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在这么小的洞里怎么能住上三年?
我不由问道:“您一个人?要怎样才能在这里修行三年呢?”
他似乎被这个问题问到了,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诵经,冥想、聆听。有许多事要做。”
他又指着那些经幡说道:“我在那些经幡上写满经文,风翻动它们,一遍又一遍,是在陪我一起诵经,夜晚我会睡觉,但风不会,它会一直诵经。它是我最好的同伴。我也常去通天树,和天上的神灵交流;我也常去转山,听山神的教导。山神说,万物都有成佛的灵性,我只要一天一天去做就行了。”
风?我茫然地抬头看了看那些噼啪翻飞的经幡。
我几乎从未注意过生活中时刻存在的、寻常的风,没想到在修行者的眼里,风是一个如此浪漫又虔诚的存在。
我们谢过修行者,继续往前走。茂密的林子里有许多松枝被人为打了个圆圈结,马局向我们解释,当地人相信能单手将松枝打圆结并且不折断,就会诸事顺利,因为有扎金甲博山神护佑,又有通天树连接天堂,所以他们相信这圣地的树木也同样有灵。我们一听,立刻也停下马来,想用单手打一个结,祈求好运气。但这其实并不容易。松枝很滑,又容易断,心急的人,都失败了。
我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一棵枝叶比较有韧性的老树,伸出右手抓住一根深色的松枝慢慢开始绕圈。山神似乎眷顾了我,我成功了!那圆圆的结圈出了意想不到的喜悦,哈,这下我会诸事顺利了!
“你运气真好,待会儿去通天树,要好好许个愿才行!”马局打趣地说道。
“通天树在哪里?”我急切地问。
马局没有回答我,伸长了脖子向远处望,走了一会儿,才抬起手一指:“那里!”
只见幽深的森林深处,有一棵很高、很直的五颜六色的大树,直直插向天空。
这大概是这里最大的一棵树了。可为什么是彩色的呢?我快马加鞭,奔了过去。走近一看,发现原来树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衣服、项链、手镯、花瓶、弓箭、马鞍……
“那些是什么?为什么会放在树上?”
“那是当地人祈福用的东西,有些是家里过世亲人的遗物。他们相信把最好的东西放在这棵树上,心愿就会被天上的神灵听到,亲人的灵魂就会直升天堂……”
我望着这棵树出了神。
大树笔直地挺立着,阳光像一缕缕神灵投下的金色丝线,从枝叶间透过来,把现实的人间和天上的幻境连在了一起。
我屏住呼吸又走近了些。树右侧的树枝上挂着一件崭新的小女孩的礼服藏袍,袖子边放着一只同样崭新的毛绒熊猫玩偶。藏袍上美丽的刺绣熠熠生辉,阳光给那熊猫玩偶镀上一层暖暖的柔晕。泪水慢慢浸湿了我的眼眶。想必小女孩带着父母无尽的爱,已经登上了大树天梯,和神灵在一起了吧!
我似乎有点理解红衣僧人说的“万物皆有灵”的意思了。
离开通天树,我们又退回措普湖顺着湖岸走。没有了森林的庇护,高原热辣辣的太阳直晒在我脸上,不一会儿,我就汗流浃背,脸上烫得发红。我想起六字箴言,就在心里默念起来,期望能借心静让自己凉快些。
ༀམཎིཔདྨེཧཱུྃ,ༀམཎིཔདྨེཧཱུྃ,ༀམཎིཔདྨེཧཱུྃ……
忽然,光线暗了些。我抬头向天上看,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起了些团云,恰好遮住了我们这边的湖岸。
难道,神灵听到了我的祈祷?
我心情大好,又接连念了好几遍。一边走,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生怕云跑了。它一直在,稳稳地遮在我头顶。
不知不觉走到了下午。我们终于抵达了湖的另一边。和我们一同出发的两个僧人已经在湖边一个小小的木台子那里等着了。
我们跳下马来,问马局:“两位师父要做什么?”
马局说:“要喊鱼了。”
我又被震惊了。
喊羊已经令我大开眼界了,还能喊鱼?羊有耳朵能听见,但水下的鱼也能听见吗?
我目不转睛静静观望,心里激动万分。
一位僧人站在小木台子上,将两只手合成一个“小喇叭”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呜~”
不一会儿,平静的墨蓝镜面就泛起了微微的波澜,大大小小的鱼从远处向着浅岸游来,轻盈地像飞翔一样。很快,水面上许多小小的鱼嘴巴一开一合的,又像大晴天的雨滴打在湖里,壮观又有趣。另一位僧人从大大的布口袋里掏出大块糌粑,捏碎了向着宽广的湖面撒去,湖水立刻像开了锅的沸水,鱼儿们开启了狂欢盛宴。
我像鱼一样张大了嘴巴。若不是身临其境,我一定不会相信这一幕是真的。
一个同事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我们之前经历的波折果然是值得的。这里的生命太和谐了,要是在城里,这些鱼怕早让人捞光做成辣子鱼了吧!”
我们都驻足痴痴看着,僧人念着经,他们的红袍飞舞,鱼儿在波光里飞翔。谁也不说话了,但内心都有着深沉的感触。那一刻,我们相信冥冥中确有神奇的力量,也相信人和自然可以是一个完美的整体,并不矛盾。
万物皆有灵。跃动而来的羊,轻翔浅底的鱼,传达心愿的树,诵经的风和护佑的云……当你沉浸其中、真心以待时,万物也拥抱着你,还你以真心。
我从这头遥望那头,目光跨过宽广的湖面。远看扎金甲博,他又像一位慈悲的佛陀,端坐云际,用他宽厚的胸怀,轻轻拥抱着宁静的小小措普寺。寺在佛心中,佛在天地自然中,它没有其他大寺院的宏伟,却是无比的宝相庄严。
无处不在的风又在翻动着森林里写满经文的幡,在我耳朵里,却变成了和僧人一样的诵经声,回荡在天空、林间、湖畔。
世间万物,不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本质都一样,不同的是理解世界和存在于宇宙的方式。万物沟通的途径不在语言,只在心。以温柔慈悲的心待万物,万物亦会如此待你。
我心中充满温柔,有声音对我说:万物皆是我,我便是万物。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