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夕阳从敞开的窗户口漫进了阿班的小屋,铺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和凹进去的眼窝里,让她的脸和眼平添了一丝暖意,也让阴暗破败的房间亮堂了些许。
她半靠在一张木床上,瘦弱枯干的手捂住嘴巴,生怕像金属般相互被撞击的咳嗽声,惊扰了刚睡熟在身旁的小女孩的美梦。
随着从她指间传出的沉闷的咳喘声,缕缕暗红色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滴落,落在洗得旧而发白的被褥上和她披着的旧外套上。
阿班病了,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咳嗽,整个胸腔便会像被狼瓜子给抓了似的痛苦不堪,给她看过病的老中医断定她得了“肺痨”,让她去大医院治疗,说一定能治愈。
可没钱的她只能拖着忍着,为了女儿和远在他乡的亲人能活下去,她带着病继续到干活的地方出台挣钱。
自从阿班病了以后,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嫖客们也越来越嫌弃她,接客量明显比过去少了好几成,有时,几天接不到一个客。
好不容易接到一个,却是个出苦力的主,吃饱了撑得浑身都是力气,一宿在她身上不停忙活,一直到天亮,把她折腾得差点死掉。
“妈咪”看着日渐消瘦而憔悴的阿班,这个昔日独撑门面美名扬千里的漂亮“头牌”,为她不知赚了多少金山银山,念在昔日情份上,妈咪给了阿班一些钱,让她赶紧去治病,带好孩子,今后不用再来上工坐台了,换言之,阿班已再无油水可榨,只能被辞退了。
于是,阿班回到租住的房屋,一边照顾乖巧的女儿,一边抓一些便宜的中药治病,可病却不见丝毫好转,竟开始咳血,一日比一日严重了。
这时,夕阳已悄悄落下帷幕,黑夜登场了。
房间内外一片漆黑寂静,只有孩子熟睡的鼾声在轻响,它像一首舒缓的音乐,轻轻奏响着动听而令人痴迷的声音。
阿班突然记起是谁说过的话:黑暗的到来,意味着死亡的降临。
她浑身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过了今夜,明天就是农历七月十五日,俗称的“鬼节”,也是阿班二十七岁的生日,她不知道,所谓鬼节,到底是吉还是凶。
阿班毫无睡意,她黑黑的眼睛望向窗外遥远的夜空,她在盼望,盼望黎明快快来临,因为当天亮了时,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孩子的爹,就要回来了,然后,带着她娘俩去另一个地方过好日子。
那天,当阿班接到男人打来的电话,知道他马上要回来时,高兴得泪流满面,她抱着女儿边笑边哭,“你爸要回来了,我告诉他,我们的女儿小梅已满四岁了,他开心极了,宝贝女儿,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2.
黑夜里的阿班,静静凝视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忘记了疼痛,不知道饥饿,继续回忆着脑海深处挥之不散的往事。
想起自己的童年,识字不多,断断续续只读过二三年村里老师免费教的书。
而这个免费读书的机会,是阿班父亲低声下气,舔着脸求校长得来的。
家里太穷,孩子生得多且又年幼,个个只会张嘴闭嘴要吃的。
阿班母亲的大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什么农活也做不了。而她父亲则在农忙时,依靠在村里帮别人割麦收稻,拼命劳作,赚取不多的佣金来努力养活一家人。
正读书带劲儿的阿班十岁时,母亲彻底疯了,绝望的父亲随后成了酒鬼,她便中断了正在读着的书。
别人说,这是阿班的命,注定逃不了,于是,她信了。
“命”让她的母亲成了疯子,整天披头散发,呆坐在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床上,对着四处漏风的土墙,露着一排大黄牙怪笑。
“命”让她的父亲也成了个酒鬼,在阿班十三岁时,醉倒在马路牙子上的父亲,被一辆急速奔跑的马车压伤致死了。
死前一瞬间,从没见过自己父亲笑容的阿班,竟看见父亲咧开渗着血的嘴笑了,笑得像个阳光下奔跑的孩子,自由灿烂得无拘无束,仿佛已御掉一切背负在身上的重压,轻松向往着到一个幸福温暖的地方,继续喝他爱喝的酒,继续醉卧于花间地上。
“阿班,爸爸太累,走了,你要学着养活一家老小啊。”说完最后一个字的他,头一歪眼一闭,仿佛沉入了永远醒不来的睡梦中去了。
她抱着父亲的尸体,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嗓子,肮脏的小手握着几张被父亲鲜血浸染过的钞票。
那是穷困的马车夫赔偿不多的一些钱。
阿班用手里仅有的这点钱,精打细算过日子,让母亲和幼小的弟妹们吃饱,自己拚命喝冷水充饥,宁愿忍饥挨饿。
没多久,钱用完了,可日子还得继续。
阿班想起父亲临死前说过的话,她发誓,命再贱再苦,长大后,一定要挣钱养活一家老小。
3.
十六岁的阿班,虽然身处长年的饥饿,可残酷的生活没能压垮她的身体,反而让她的身材出落的像颗风中勃勃生长的小树,高挑挺拔,风姿摇曳。
当她的脸庞被洗净污垢后,恰似一朵带着晨露含苞待放的花朵,新鲜而纯净。
村里的男女老少们,望着阿班像花一样好看的脸和像葡萄一样好看的眼,禁不住渍渍称赞:“好看,这娃的脸嘴生得太好看。”
她被人领进城里打工,因年龄小,识字少,无文凭,没一家招聘单位敢用她。
兜兜转转一段时日,却一直找不到活干,她焦急万分,眼泪一直没停歇过。
没钱,家里老老小小该怎么活?
后来,阿班得知,像她这样如花的年龄和长相,唯有走进那种神秘的声色场所,才会大受青睐,钱才“哗哗”来得快。
同为一个村的介绍人拍着胸脯说:“听我的,没错,撗下心,闭上眼,张开腿,哪个女人不过这道坎?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阿班颤抖着声音:“我做得了吗?”
“如果你不想你的亲人被饿死,只有走这条道了,再说,如今的社会,可是笑贫不笑娼。”介绍人露出一脸的不耐烦。
想起可怜的疯颠母亲,以及几个还不足十岁,尚还年幼的弟妹们,他们那一张张被饥饿折磨得哭泣的脸和流满泪水的双眼,个个伸出瘦弱的手向她拚命要食物的模样,阿班的心像被利刃割开般疼痛。
她抬手抹干泪水,随着介绍人走进了那种香风四溢风情万种的潋艳场所,这样的地方,或叫“夜店”,或叫“酒吧”等等。
4.
风韵犹存的“妈咪”用食指轻轻勾起阿班尖尖的小下巴,仔细审视着女孩的脸庞五官和身段,不由得吹了一声口哨,这是妈咪一贯的风格,对姑娘长相漂亮身材棒的认可。
妈咪吩咐手下支付了一笔钱给介绍人,介绍人谦卑地接过后,对阿班说:“放心吧孩子,我会带给你的家人。”
阿班被带下去吃饭,那餐饭是她活了十六年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她边吃边流泪,要是母亲和弟妹们也能吃到嘴里咽到肚里,那该有多幸福。
随后,吃饱喝足的阿班和几个新来的小姐妹被带去培训,她们被教授如何取悦男人哄男人开心并讨好男人,如何谈吐才不得罪男人,如何满足男人提出的各项条件,怎样的姿势才撩起男人的欲罢不能等等。
总之,让这些初出茅庐的雏妓们牢记,她们不是人,是性爱机器,可能不会一丝不挂,但一定要一丝不苟。
随后,阿班被带去洗澡更衣梳妆打扮,望着镜中被打扮得妖娆妩媚的自己,阿班恐惧的知道,她的接客生涯开始了。
阿班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瘦高的个,浓密的头发下,一张干净清爽的脸,和一双温柔带笑的眼。
他名叫梅林,此家酒吧驻唱歌手。
这晚,正在舞台上弹着吉他唱歌的梅林,看见阿班随人从舞台旁匆匆走过。
恍惚间,他以为从自己面前走过的那个惊慌失措的女孩是自己一直深爱着的前女友,相似的身材头发和面庞,他惊愕不已。
可他深知,自己的女友早已离弃他远走,刚才的恍惚,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然后,他知道了女孩的身世,如此可怜的女孩,让梅林不禁生出几分爱怜与同情。
他也听闻过,对于还未开苞的雏妓,初夜的开苞价无异于天价。
他狠狠心,砸下重金,买下了阿班的初夜,他决心保护这个可怜纯洁的女孩,不让那些恶心的变态狂糟践她。
当阿班看到眼前的男人竟是个眉清目秀,俊朗帅气、脾气温和的年轻男人时,之前的害怕恐惧瞬间减少了许多,她庆幸,命吗?让自己的第一次,遇见不讨厌不憎恶之人。
阿班脸蛋通红,不知所措,心像打鼓似的“嘭嘭”跳,她愣愣地坐在床边上,不知该怎么做?
梅林微笑着安慰她:“你安心睡吧,我不会打搅你。”
阿班点点头,放心的睡下了。
她心里却处于惊异之中,她曾听人说过,凡是进到此种地方卖身的雏妓,每一个人的初夜都是在痛不欲生、惨不忍睹的境况下渡过来的。
而她却是何等的荣幸,她的初夜被眼前这个男人温柔的坚守着,没让她受一丝凌辱与伤害,他把她当作一朵鲜花,小心地呵护着,不让她受任何狂风暴雨的侵袭。
她的心不禁为之一振,竟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5.
第二天一早,梅林辞了工,拿出所有的积蓄赎出了阿班,“姑娘好福气啊,遇上好人了。”妈咪红了湿润的眼眶说着。
出来后,梅林让阿班回她自己的家乡去,将来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做这样的营生。
他则打算离开此地,到另一个城市打拼。
梅林这番温暖的话,让阿班感动得泪眼婆娑。
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甘愿把自己的一切给了他,否则,他的离去,将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和痛苦。
阿班迎着梅林的眼睛,羞涩而勇敢地表露了自己的决定: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过苦日子,只要心中有爱,一切都无所畏惧。
梅林定定地看着他,几分钟后,他把这个女孩温柔地拥抱在了自己坚实有力的怀中。
接下来,梅林用剩余的钱在酒吧附近租下了一间屋子,虽简陋,在俩人心里却是温馨无比。
阿班仿佛一只正褪去外壳的蚕儿,痛并快乐着。
梅林外出找工作时,阿班便买菜洗衣做饭烧洗澡水。一旦梅林归来,他往往会撸起袖管,抢着与阿班分担家务。
他俩仿佛两尾水中游戈着的鱼儿,在这个充满薄情的世界里紧紧相随痴缠。
6.
这样的好日子刚刚过了没一段时间,他俩的生活渐渐走入了困境。
梅林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而他又不忍看到阿班去夜店工作,被人糟蹋,于是,思虑再三后,他决定留下身上所有的钱给阿班,让她在家中等候,自己则离开此地,到外地闯荡一些时日,等挣了钱,再回来看她。
阿班流着泪,把背着吉他的梅林送到车站,列车即将启动前,阿班紧紧抓住梅林从窗口伸出的手,把离家时,梅林苦苦塞给自己的最后一点钱,重新塞到了他手里。
列车发出撕吼的叫声,挣扎着喘着气奔向远方,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阿班没多少文化又无一技之长,为了活着,为了亲人,为了爱着的男人,只能回头重又走进了她刚走出的地方。
妈咪高兴极了,那个标致的妹子回来了,她的夜店即将火爆了。
很快,年轻漂亮的阿班,由于点钟数和出台数总是稳居第一,因此当上了夜总会名副其实的“头牌”,名气大得连妈咪也不敢轻易得罪她。
多少男人为阿班疯狂和痴迷,多少男人愿为阿班散尽千金,抛妻弃子,只要阿班点头答应做他们的情人。
可阿班千万个不答应,她总是在每个难言的夜晚,一边与客人肉体周旋,一边刻骨的想着自己唯一爱着的男人,如今身在何处?
多少个寒来暑往,多少次梦回午夜,多少回泪湿衣襟,阿班痴痴等待着男人的归期。
漫长的六年时间过去了,当阿班年满二十二岁时,梅林回来了。
他告诉她,在外漂泊的六年,他没有哪一刻不在想她,阿班睁着晶亮的眼睛,抬手捂住他的唇。
聪明的阿班一眼便看出,在外闯荡多年的梅林,是何等的不如意,又是何等的穷困潦倒。
自从梅林回来后,简陋破败的小屋终于有了烟火味,院子里的各种杂草、树枝被他清除并修剪好,厨房卫生间下水道被他一一疏通,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椅子木床被他修理得牢牢实实,一直漏雨的屋顶被他修䃼得滴水不漏。
望着梅林辛勤劳作且对着她温柔笑着的摸样,阿班的心头涌上阵阵暖意。
在梅林回来的这些时日,阿班基本不再去坐台,也不随客人出台了,在家里尽一个贤妻之责,妈咪再不高兴也拿她阿班无法。
幸福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二个月后,梅林对着心爱的女人说:“我不能总是花你的钱,那是你遭罪换来的,趁现在,我再出去看看,今后,不管成不成,你一定等我,我还会回来,到时接你走。”
阿班多想留住他,告诉他,她已怀有他的孩子,唇开启了几次,话却终未说出口。
她怕,一旦告诉了他,他便不再出去奋斗,他们便真的看不到将来,也看不到希望。
还是那个熟悉的车站,还是那个熟悉的场景,列车启动前瞬间,阿班把一直捏在手心里的钱塞到了梅林的手心里。
他们泪眼朦胧地挥手离别。
列车熟悉的撕吼声,熟悉的悲鸣声,声声撕碎了阿班的心。
这时,怀了孩子的阿班,被妈咪辞退了。
7.
十月怀胎的阿班生下了女儿,取名小梅,孩子长得眉清目秀,一双温和带笑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眉眼。
由于停工了很长一段时间,既要养家糊口,又要交纳房租,手里攒下的钱已渐渐入不敷出,阿班只得带着孩子,去哀求妈咪让她重新上工。
看着生完孩子的阿班,白皙红润的肌肤,水灵的大眼睛,修长苗条的身段,比起生孩子前,更别有一番撩人的姿色,正是客人不讨厌的年纪,妈咪一口答应了。
从此,阿班便日日带着孩子来上工坐台,可想而知,她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了。
就这样,日子在艰难中一天天熬过,长期日夜颠倒、心力憔悴的生活,让阿班原本强壮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憔悴。
好不容易接到一个客,不是搬运工便是大货车司机,一个个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几乎命丧黄泉。
她终于病倒了,像一只被狂风即将吹灭的蜡烛,拚命地闪动着最后一丝余辉。
8.
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天亮了,游戈在天上的大鱼仿佛也在寻找天堂的入口,阿班知道,天堂,该是个温暖明亮只有爱而没有疼痛凌辱的地方,也是她灵魂最向往的地方。
阿班看到父亲在天堂里,笑着向她招手,看来,父亲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阿班还看到母亲的疯病竟然好了,她做在床上对着孩子们温柔地说话,幼小的弟妹们都已长大成人。她还看到自己深爱的男人,张开双臂把她和孩子拥入怀中。
阿班好轻松啊,就像她父亲临终时卸下一切重负,露出灿烂笑容一样,她张开好看的双唇,努力而艰难的笑了。
风从窗口刮进,吹灭了阿班眼中闪烁着的最后一丝光亮,她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醒来的孩子在拼命哭喊。
而阿班的灵魂正飞往天堂的路上。
这一天,农历七月十五日来临,梅林风尘仆仆地奔赴到阿班身边,这一天,阿班刚满二十七岁,这一天,阿班死了。
这一天,梅林挥泪带着四岁的女儿小梅,启程前往归家的路途。
一年后,梅林在家乡开了间漂亮的酒吧,生意异常火爆。
多年过去了,梅林一直未娶,独自带着女儿平静地过日子,闲时,他便写写歌词,教女儿唱歌弹吉他,看着女儿白皙无暇的脸庞,想着阿班的模样,直到如今。
全文完
亲爱的朋友,感谢您的光临,不必打赏,如果喜欢此文,欢迎点赞、评论和关注,我知道,您是最好的。
网友评论
你是人美文美,好期待你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