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给了我三次生命

作者: 柳车夫 | 来源:发表于2019-03-20 22:59 被阅读18次

    一、

    1945年8月5日,夜,日本广岛。

    战争的阴霾仍然笼罩在城市的上空,死死地掐着每一位市民的咽喉。可从那遥远的中国和太平洋传来的戾气和惊恐却仿佛因为这里温凉的夜色而消弭了许多。轻浮的云层洋洋洒洒地在星空之下飘游着,如大佛厚润的手掌抚过整座城市。

    夜,给了这个聪慧倔强但令人憎恶的民族一双黑亮的眼睛,他们却想要杀死了光明。

    矢田雄躺在广岛郊区福冈宿的一间居室内,他望着市中心的那一片灯火辉煌,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样祥和的情景了。

    自1938年11月以来,天皇大肆地宣扬着大东亚共荣圈和光荣的日本皇军,致使原本因为经济崩溃而一无所有的日本平民们瞬间将目光投向了大日本皇军在远东和中国的战争,几千万英勇却无知的青年男子们在天皇的洗脑下愤然放下了手头的工作、抛却了朝夕相处的家庭,他们心甘情愿地喊着“建立大东亚共荣”的口号,然后毅然决然地踏上了离乡的洋船。

    不论是在外的军人,还是留守本土的妇女儿童,几乎所有人都相信国运的昌隆将会带领大日本帝国,带领大和民族——走向世界之巅。

    所以矢田雄总是自嘲道:除了妻子之外,这个国家没有人理会他。

    他憎恶战争,而且他也十分清楚,这将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争。

    二、

    1945年8月2日。

    “凉子,过几天我会去广岛检查福冈宿的建筑,公司已经帮我向第二军总区司令部那里上报了。”矢田雄在祖嗣里为父亲诵完最后一卷经,缓缓起身,搂住了一旁的妻子,低声说道。

    临近傍晚,长崎郊区的三棱重工西区船厂的隆隆声经久不绝,如索命的钩镰一般狠狠地扼住城市的咽喉。船厂的大烟囱冒出的浓烟已经不停地滚动了近十年,在这里,矢田一家隔几个月就可以看到五六艘新造的战舰驶离港口。

    “一路小心。”凉子只是依偎在矢田雄的怀里,温柔地说着。

    凉子是最了解丈夫的,不用问她都知道又是长田长官在“强烈要求”矢田雄赶往前线。

    在几十年前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和德国在中国的青岛打了一场小规模作战,德兵大败,胜利的日军迫不及待地露出獠牙,欢呼着屠杀了几万中国平民——正是那次小小的胜利让日本在一战过后的巴黎和会掌握了主动权,一跃成为世界第三大航海国。

    那场青岛之战,日本是无可争议的获胜方,他们仅仅战死了几百位士兵。

    可其中便有矢田雄的父亲,矢田信。

    矢田信死时年仅21岁,当时的矢田雄也不过两岁。也正因此,他自幼便对战争深恶痛绝。

    而凉子十四岁嫁入矢田家族,在丈夫的熏陶下,她对战争同样十分痛恨。

    “凉子,如果有一天,我无处可逃,被强行送上了前往中国的洋船,并且在战争中......”

    凉子急忙捂住丈夫的嘴,轻笑着说:“说什么傻话呢,无论如何凉子都会和旦那在一起的。”

    她的眼睛微微翘起,如天上的新月般令人陶醉。矢田雄看着妻子天真的笑靥,心中一片宁静。几十年过去了,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她。

    “好,”矢田雄温柔地吻在凉子的新眉上,然后抬头看着天边那被船厂烟囱熏黑的半潭新月。这么美丽的月亮,却被战争的浓烟层层包裹。

    就像像巫师的法器一般邪恶,矢田雄心想。

    他轻声喃喃道:“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很快了。”凉子紧紧地抱住丈夫。

    第二天,火车站。

    “旦那,到了广岛还请收好这枚勾玉”火车即将发动的警鸣声急促地呐喊,凉子连忙边说话边摘下脖子上的玉器递给矢田雄,然后十分不舍地松开了攥紧丈夫衣襟的手。泪花轻荡在她的眼角,如鱼儿摆尾般扰乱了那汪清澈的湖面。

    矢田雄看着梨花带雨的妻子,强忍住心头的难过,心疼地擦了擦她的眼泪,然后收下那枚勾玉,笑着说:“凉子不必担心,我去些时日,待风声过去便赶回来,请一切放心!”随即转身登上了火车。

    站在火车外的凉子与丈夫只隔着一块玻璃,她看着丈夫灿然的笑容,心中总是感到一阵不安。

    丈夫走时,又到了黑夜。

    广岛火车站

    三、

    1945年8月6日,清晨6:20

    矢田雄如往常一样起床,收拾行李,晨跑,吃早饭。

    朝阳从不远处的海边升起,在煞白的天空下如大日本的国旗一般明艳。时间还早,因此福冈宿前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守在宿门前的几个乞丐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他们吃剩的苹果核还躺在花坛的角落里。

    仿佛一切如常。

    “矢田君,这是下午送您回长崎的车票。”石丸宏树从不远处走来,将一张崭新的车票递给矢田雄。

    “谢谢!”矢田雄微笑着收起车票,然后拉开衣袖看了看表,八点十分。

    “矢田君,你听说了么?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正在从各战场陆续撤回本土,我也终于可以看到我的儿子了!”石丸宏树长长地呼了口气,站在窗边,伸着懒腰继续说道:“只是可惜我大日本终究还是没能够完成民族和国家的宏图壮志!”他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轻捶桌子叹气道。

    矢田雄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前些日他收到消息,日本军方决定不再对外输送兵力。一想到即将和亲人团聚并且不用再为了远征而逃避,他的嘴角便不自觉的地翘了起来。

    暖阳浸越窗棂,掀起了氤氲在矢田雄眼角的泪影。不远处的海面在阳光的沐浴下泛出粼粼的波光,仿佛整座城市,都平静了许多。

    他拿出藏在衣兜里的那枚勾玉,对向太阳,盛晴的光芒穿透过来,里面的纹理清晰可见。这是广岛藤原一脉的传家之宝,本不该佩戴在凉子身上,可藤原氏的家丁早已全部战死沙场,族长在去世前几经思考才不得已将其不留给了藤原凉子。

    世传藤原家族的勾玉可保佑佩戴者免于灾祸。因为据说千年前藤原氏的先祖中臣镰足就是因为佩戴这枚勾玉才躲过了苏我入鹿陷害。

    矢田雄享受着这抹繁光,喃喃道:要是每天都能这样,该多好啊。

    “滴——滴——滴——”

    警笛声突然贯穿整个广岛。

    “嘿!“石丸宏树抬头看着飞过福冈宿上空的三架印有美国国旗的飞机,冷笑地嘲讽道,:“美国佬每天飞来飞去,就不怕被防空炮炸下来嘛!”

    这几天美国时不时的会有飞机来骚扰一番,起初市民们都慌张地躲进防空洞,但在广岛驻军打落几架美机之后,市民们渐渐对这样的警笛声习以为常,甚至有时连驻军都懒得再播放警笛。

    “矢田君,石丸宏树转头笑着说道,“我的儿子下午就要回来了,我现在要回去一趟准备一下,今晚好好迎接他!”。

    “好!石丸君再......”

    话音还未落,两人同时感到喉咙一紧,迫切的窒息感让矢田雄本能地想要捂住半张的嘴,可他的胳膊还未抬起来,心头便涌上一股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感,霎那间,随之而来的一股能量瞬间将石丸宏树和矢田雄掀飞,福冈宿也随之顷刻瓦解......

    昏厥之前,矢田雄的眼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就像那面没有红日的太阳旗。

    ......

    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剧烈的灼热感让矢田雄大叫着醒过来。

    他满头冷汗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手掌——其他原本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已经被绷带包扎住了。向来冷静的矢田雄再也忍不住,他甚至稍稍动一下都会感受到那种冰凉的疼痛,那种因为灼烧而冷到极致的感觉甚至让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被冰冻了,还是被烧伤了。

    “来人呐!!!!!!来人呐!!!!!!!”矢田雄看着周围成百上千匆忙穿梭的人,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可没人理会他。

    他的尖叫,他的哀嚎在如阴间一众囚徒发出的嘶鸣声中里显得那样渺小。

    这,矢田雄咽了口唾沫。

    这,分明就是人间地狱。

    四、

    经过一夜的休息和思考,矢田雄决定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赶回长崎。

    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见到这样的场景了。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废墟,灰尘或者残存的火焰肆无忌惮地跳跃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整座城市充满了鬼哭狼嚎,仿佛是上帝在举行着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葬礼。

    广岛原子弹事件

    他就这样和死神擦肩而过,可即便如此,依然被死神掠过时的那股阴风,带入了地狱。

    1945年8月8日夜,长崎。

    凉子在帮助丈夫更衣之后,看到丈夫全身这样大面积的烧伤,不禁心疼地掩面而泣。

    矢田雄如鲠在喉,不知所措地安慰道:“这伤不过是烧伤罢了,过几个年月便会痊愈,虽然左耳已然失聪,但右耳尚可,凉子不要这么伤心,不然我也会很难过!”

    话虽这样说,可身旁轻啜的凉子根本听不进去,猛地抱着矢田雄放声大哭起来......

    今日长崎的夜如同他离开时一般温润,船厂的鸣声犹在隆隆地叫嚣着,矢田雄顿觉一阵心烦意乱,他将完好无损地勾玉小心地卸下来,然后搂着凉子,蹙眉长叹。

    整个白天,他都在疯狂地对着邻里指着身上的伤疤,诉说发生在广岛的一切。

    可除了凉子,没人相信他说的那样:广岛会被一颗导弹屠了城。

    就像除了凉子,没人相信他说的那样:日本注定会失败。

    矢田雄发疯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到了公司高层。

    1945年8月9日,上午。

    长崎上空云层密布,如恶魔发威一般桎梏着所有人的呼吸。

    矢田雄狠狠地咬着嘴唇,焦急地等待着宫本川田的回复——川田看着矢田雄,却像耍猴人一样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嘲讽。

    矢田雄盯着他戏谑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恼火地点点头,气急败坏地捶着墙怒吼道:“好,既然你都不相信矢田雄的话,那便烦请好自为之!嘶——”瞬间袭来的疼痛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宫本川田是公司长崎分部的负责人之一,矢田雄一大早便赶到公司里川田的办公室指天划地地描述着他在广岛的经历。

    可川田早就听说过,矢田雄已经疯了。

    宫本川田无奈地摇摇头,为了尽快赶走这个疯子不至于影响接下来进行的公司高层会议,他正襟危坐,收起不屑的表情,真诚地说:“矢田君,你也是工程师,你自己想想,一颗导弹能炸掉一座城市吗?”

    长崎上空突然传来几架飞机的隆隆声。

    “啊啊啊啊啊!!!!!”矢田雄再也顾不上疼痛,疯叫着起身跑向窗边,指着飞向长崎中心的战机口齿不清地喊道:“大岳丸来了!!!大岳丸来了!!!”

    宫本川田再也忍受不了这个疯子了,但还是保持着礼貌大声地说:“你不要骗自己了!矢田君!长崎的几千架机枪说不准正瞄着这架飞机就要开枪呢!”

    矢田雄不回话,疯也似地跑出公司。

    飞机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川田叹了口气走到窗边,他死死地盯着那架越来越小的飞机,想要亲眼看一看那个不知死活的美国佬究竟是怎样被机枪阵打成筛子的。

    “滴答,滴答......”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发出了死神的哀鸣。它的分针一点一点挪动着,缓缓指向“11”和“12”之间。

    倚在窗台的宫本川田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三棱重工东区船厂的方向,一点白光在渐渐膨大。

    1945年8月9日上午十时五十八分,长崎核爆。

    长崎核爆事件

    五、

    惊恐的矢田雄哪里顾得上浑身传来的疼痛,他有预感,这次还是那枚可以毁灭一座城市的“导弹”——虽然他认定有这样威力的武器美国也不会有太多,可他还是要马上跑回家通知凉子立刻躲避,凉子是他的全部,他绝不允许妻子有任何闪失。

    脖颈上的藤原氏勾玉随着主人的狂奔左右摇摆,没有了光,勾玉暗淡无色,像一位因丢失了神力而落魄至极的天照大神。

    左右的行人慌忙躲开这个飞奔在大街上的疯子,抬手便要破口大骂。

    可就在那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世界全部静止了。

    矢田雄突然感觉自己无论如何也迈不开下一步,他陡然睁大眼,心中万分惊恐!

    顷刻间,长崎像是洒在在工业机器内部齿轮里的灰尘一样被搅得天翻地覆。

    死神,

    他又来了。

    ......

    不知过了多久,矢田雄苏醒过来,他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毅然朝家的方向走去。

    目光所至,尽是横尸。

    鲜血和黑血从自远处汩汩而来,慢悠悠地汇向东海。房屋成片成片的崩塌,周围还有很多活着的人拧着五官疯狂地嘶吼,可这个世界却彷佛被诅咒了一样再也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的右耳也失聪了。

    矢田雄咽了口唾沫,他只能祈祷着上天不要夺走自己的挚爱。哪怕自己再去死一次也好啊!

    那勾玉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温热,可仅剩下了半枚在摇摇欲坠。

    六、

    2005年,距日本核爆60周年。

    长崎在近半个世纪的休憩之下早已重现了当年的辉煌,甚至已经成为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城市之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如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人们一般匆忙,只是再也没有那种被战争包裹的恐惧和绝望。

    矢田雄看着窗外的人潮汹涌,恍惚当年。

    他回过神来,对着记者点点头,微笑着说:“那样的场景,我毕生都在祈求神明不要再让我经历第三次。因为死神,已经给了我第三次生命。”

    2010年,因原子弹辐射而罹患白血病、白内障后遗症的矢田雄在长崎的旧居里安然去世,享年九十四岁。

    据说,那半枚伴随矢田雄一生的勾玉,随着矢田雄的离世,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破碎的勾玉

    注:本文由真实历史事件改编,主人公原名山口疆。、

    另:“旦那”为日本妻子对丈夫的称呼,“大岳丸”为日本

    (文章出自个人公众号:笑拟轻仇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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