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未见其身，先闻其声。
“喵喵”的叫声打破了宁静的午后，李奶奶从竹条制成的摇椅里起身。循着声音而去，只见一小团奶白色从门后现出，睁着怯生生的双眼。
李奶奶试探性地伸出手，嘴里轻轻叫唤：“小喵、小喵。”
它一动也不动。李奶奶于是浅浅地摸了摸它的脑袋。它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会儿后又瞪得滚圆，然而身躯依旧毫无动静，像一幅静止的画。
“可怜的小喵，这么小只，是没有人要了吗？”
李奶奶把右手里的摇扇随手放在摇椅上，小心翼翼地将它抱了起来，揉进怀里。
“家里头真是没什么东西可以给它吃的，得补充点儿营养才好，它可太瘦小了。”
李奶奶一边嘟囔着，一边在存放了一堆物品的房间里头用空余的一只手翻来翻去。等说到“奶”之时，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跺了下脚，叫了声“哎哟”，想起来村里有户人家的孙子有养猫，但年后孙子就去市里了，不知道家中是否有猫粮之类的物品，当然最好是有羊奶粉，冲泡了喂给小奶猫喝，是最合适不过了的。
李奶奶从厨房里拿了个小铁盆，给里面翻了些纯净水，小奶猫登时便将脑袋凑进铁盆里，大口大口地用舌头扫着水喝，想来必然是渴极了。
“小喵呀，你就在奶奶家待着吧，过些天奶奶就让人送来好多好吃的，一定饿不着你！就是奶奶家里啊，太过安静了，你要是受不了，就跟奶奶说说话，奶奶陪你。”
说完，李奶奶便拿了顶草帽戴在头上，就出门到不远处的那户人家里去了。
好在那家里真有剩余的猫粮和羊奶粉在，足够小奶猫吃上一些时日。那户人家说本就是孙子忘了带的，先前一直没处理掉，现在派上用场了是好事，不由分说就全然塞给李奶奶，李奶奶翻了好几声谢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给小奶猫新拿了个铁盆，在里头倒上冲泡好的羊奶，又在另一个小碗里放了些猫粮，而后蹲下身子，看着小奶猫进食。
李奶奶蹲了好一会，觉得自己蹲不住了，只好起身，可这身才起了一半，她的眼前突而一片昏暗，脑袋晕乎乎，身体摇摇欲坠，好在扶到了一旁的墙壁，静静地靠了好一会，眼前才终于能朦朦胧胧看到现实中的场景——脚底下的小奶猫还在欢快地吃吃喝喝。又过了好一会，她的神智才终于清醒，只是脚步还有些虚，一步深一步浅……
电话响了。
李奶奶正走向不远处的沙发。
二
“国庆才回来吗？中秋也没空回来啊？没事，你们忙吧……吃的？不用了，我这边最不愁吃的了！要不是我总不会智能机，我非得拍些照片给你们送过去，让你们看看害得我浪费点了多少粮食！若我需要，我总会向你们开口的，没说的话，你们就别再送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了！吃不完的，我一个老太太在家里，哪里吃得完那么多东西？别再说了，再乱送，我可要生气了！……好了好了，咳嗽就是小事，谁还没咳嗽过呢？早就好了，别再担心了。吃得好，睡得也好！倒是你们，常年在外工作，要照顾好自己！……哎呀，都说了，我哪在城里住得惯？还是这乡下，空气都清新许多。好了好了，让我的乖孙儿们跟我讲讲电话……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对了，我今天碰到一只小猫，左右寻思我也没事，家中也是安静得很，就打算养下来了，你们送点猫粮、羊奶粉、猫罐头之类的东西过来吧，家里这倒是紧缺得很——那先这样吧。我知道，有什么事情就给你们打电话，不必担心太多，你们照顾好自己，照顾我的孙子孙女……好好好。拜拜，拜拜。”
以前还有曾爷爷在家，李奶奶也有个伴，自从去年曾爷爷走了以后，李奶奶就一直是孤身一人。村里头不断有人家往外面去了，剩下的人少之又少，大多同李奶奶一般，一个人住在一个房子里头，整日与静谧为伴，数着日历过了一天又一天。偶尔她们也会聚在一起，攀谈一二，不过这阵子正值七月中，热浪翻腾，便就很少出门了。
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李奶奶才想起来，摇椅旁的风扇从刚才就忘了关上，还对着摇椅的四周来回打转。
“多费电啊！”李奶奶想着，刚忙去把风扇关了，可看着喝完奶仰躺在地上闭目养神的小奶猫，又怕把它给热到了，便把风扇搬了过去，让它对着小奶猫转。
风呼呼地吹着，吹出来了不少热气。李奶奶想起来，曾爷爷还在的时候，他们俩一人一张摇椅，这风不是对着他吹，就是对着她。他们也像小奶猫一般，闭上双眼，仰卧在摇椅上，门外日头正盛，门内虽也燥热，却无不安。偶尔，他们休息够了，就聊会天，讲讲村里的事儿，谈谈远在他乡的孩子们、孙子们。日子也就这般过去了。
李奶奶搬了把塑料小凳子，放在小奶猫的一旁。她坐在小凳子上，半边身子靠着早前因潮湿而发霉、脱皮的墙壁，静静地凝望着小奶猫。
三
没过几天，李奶奶要的东西就全送来了。村里人少，好在还有个快递点，虽然有点儿距离。李奶奶在快要日落之时，蹒跚着向快递点走去，又在天黑之前回到了家里。
许久未出门，李奶奶就快要忘记熟悉的景致。自从曾爷爷离开之后，村中的一切仿佛都在变得越来越陌生，就是往日冉冉升起的炊烟，现如今也少了许多。大多人家门户紧闭，窗子也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住，被晒得褪色、掉漆的外墙，一日比一日老旧。路边的杂草愈加繁盛，走过之时不得不小心随时可能冒出来的蛇。年轻人基本都不在村里头了，这些杂草也没人去除，只有逢过年之时，才会有一批人去把杂草们全都割除干净。
蝉声震耳欲聋，和夏日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下的雷电的轰鸣声一般。李奶奶虽然老了，耳朵却还灵敏得很，走这段路时，不得已加快了步伐，几乎是被这声音推着往前走。
到了家里，才打开门，一个可爱的小小的头就冒了出来。“喵喵”的叫声，和第一天见到它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果然是饿极了，我的乖宝！”
李奶奶怜爱地摸了摸小奶猫的脑袋。
她的眼神不太好，猫粮袋子上的文字太小了，她是看不分明的，好在孩子们懂她，在每袋猫粮上都贴上了一张纸，纸上用大字写着部分说明，以及生产日期和保质期。
买猫粮还给送了个精致的猫碗，两个猫耳朵制作得栩栩如生，让李奶奶爱不释手，但她只端详了一小会，因觉不能再让小奶猫饿下去了，便把碗洗了，用干净的布擦干，就把猫粮倒了进去些许，又拿出小奶猫一直用的铁盆，往里头倒了泡好的羊奶。
碗才落地，小脑袋就扎了进去，哼哧哼哧地吃着，让人看来也大有食欲。
“慢点吃，雪芙……”
不知为何，这个名字就这么从口中出来了。“雪芙”是李奶奶和曾爷爷年轻时候养过的一只小白猫的名字，也是一只品种不珍贵的猫，因而尽管那么可爱，还是被主人家抛弃了，丢在马路边，短短的四条腿一步一个踉跄。李奶奶那天下班回来，本来因着公司的一些事儿心情很不愉快，天气又燥热得很，黑云积压半天愣是没能憋出一滴雨水，李奶奶于是更加烦闷了。下车后没走几步，就在路边的一丛草里看到了那个小家伙，登时眉开眼笑，左右瞧着没人，又见这小家伙浑身脏兮兮，想来是被抛弃掉的，就给抱回家去。给它洗完澡后，曾爷爷也回来了，看这小家伙也是十分喜爱，两人共同给它商量出了个“雪芙”的名字来，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更没有自己的小孩，“雪芙”便就像他们的女儿一般备受疼爱。
只是，“雪芙”有日竟自己打开了窗户的纱网——这是李奶奶和曾爷爷都未曾料到的——它跳出窗外，三层楼，所幸没有摔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李奶奶和曾爷爷下班回来后急坏了，到处找，张贴了不少告示，也在小区的许多地方都放置了猫罐头，以防止还没找到“雪芙”，却把它给饿死了，毕竟是家养的，想必很难在外存活太久，除非遇到善良的主人——李奶奶和曾爷爷多希望是这样啊，只是当他们找到“雪芙”时，看到它浑身的伤口和几乎难以辨认的面容后，震惊之余是无尽的悲痛。
“雪芙”是被虐杀的，可究竟是谁做的这事，他们无从得知，唯一能做的，是将“雪芙”的尸体好好安葬。
“如果我不打开那扇窗户就好了，我凭什么认为纱窗就能防止雪芙跑出去？都怪我！——”
尽管曾爷爷如何安慰她，该受到谴责的是伤害“雪芙”的人，然而李奶奶还是用这些话责怪了自己好多年。
此后，一直到曾爷爷去世，再到遇见这只小奶猫之前，李奶奶都没再养过任何宠物，家中的窗户，每逢出门之时，也都会习惯性地全部关得紧紧的。
“那就叫你雪芙，好吗？”
小奶猫“喵”了一声，它吃饱了。一填饱肚子，它就喜欢仰面四脚朝天地躺在食物的旁边，眯起眼睛睡大觉。
“雪芙啊，你可真是会享受！”
不是替代品，是生命的延续。
“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四
中秋佳节，李奶奶的两个儿子居然都带着孩子们回来了。
当时，李奶奶正在楼上睡午觉，把楼下的门窗都关了起来，又怕雪芙乱跑，就把雪芙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再把房间的门窗全关了。雪芙走了几步，便跟着李奶奶一同躺在床上。它蜷缩在李奶奶的大腿边。
回来的人儿敲了许久的门，不见回应，打电话又无人接听，心情愈发焦急，想着昨日分明才与母亲通了电话，确认母亲身体健康，小猫也胖了不少——如果真有什么事儿，他们该当如何？
一两个儿子到村里头东奔西走借梯子，打算爬上阳台，从阳台进去，因为阳台的门锁能轻易被砸开，但大门是旧式的、木制双开的，长长的一道铁制的锁，一旦拉上了，在外就很难将其撬开。
梯子还没借到，门先打开了。李奶奶惊讶地看着门外堆着的两个儿媳妇、两个孙女和一个孙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媳妇们看到李奶奶面色红润，提起的一口气总算畅快地呼了出去，笑盈盈地带着孩子们进到家里头，边跟李奶奶说话，边打电话让借梯子的两个男人安心地回家。
“哎哟，这事儿闹的！”
李奶奶听了后哭笑不得，不想他们能回来，更不想睡个午觉差点闹出乌龙来。
雪芙近来都懒得“喵”了，它胖了许多，踱步看着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常常是走两步便趴上半个多小时。
今儿孙子孙女们回来了，雪芙最不得闲，小孩子们可喜欢它，吵着闹着跟它一起玩，猫这种生物，偏就对小孩子没什么脾气，只好任由他们将自己抱来抱去，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几遍，偶尔会有胆大的还敢亲它几口，它半眯着眼，一声不吭。
李奶奶太久没见到如此热闹的画面了，往常就是一把摇椅，一只猫，她躺在摇椅上，猫仰面躺在猫碗边，夏天就这样溜走了。
四四方方的大红桌椅上落了灰尘，已经很久没被使用过了，而李奶奶精力有限，也没法时不时将它擦上一番，直到今天家人回来，它才得以变得洁净。
桌上摆满了饭菜，都是孩子们回村之前，在市区里头买的。大儿子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不愧是曾爷爷一手教出来的。至于小儿子……也就只能坐在灶后的小板凳上，生火添柴了吧。
月圆之夜，不知曾爷爷是否也会回来，与他们欢聚一堂？
桌上多摆了几副碗筷。
——谁来都一样，尽管坐下来一起吃。
雪芙吃得快，吃完了就缩进李奶奶的房间里，像是生怕又被小孩们抓去折腾。
五
第二天，热闹便退去了，昨日才来的孩子们，这日就都要回去了。工作繁忙，学业繁重，李奶奶深知这些，也向来不多做挽留。每次他们回来，李奶奶其实特别开心，面上却总只留有十分之一的喜悦——她也是为了让孩子们放心，并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这家中还是很孤独的，虽说有了雪芙的陪伴，可究竟还是太过安静了，在这安静的空气里，时不时会想起曾爷爷来，一想起曾爷爷，她的内心便会升起酸涩。每次送走孩子们，她也总是表现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甚至孩子们道别的话说得多了，她还要不耐烦地摆摆手。
雪芙还在舔毛，小孩们走之前不忘把它蹂躏一番，把它的毛给摸得炸开，它在慢慢地将身上的毛舔顺。
“苦了你了。”
李奶奶抚摸着雪芙的脑袋，看着天色渐晚，就停了手，把准备好的东西给之前送她猫粮和羊奶粉的人家送去。
雪芙才舔顺头顶上的毛，这下又要重舔一遍了。
这日的黄昏之景难得的美，在天边斑驳了一片的红，宛如燃烧的火焰，翻滚着漫过山头，跌跌撞撞往更遥远的天际奔去。
雪芙在不常用的一个较小的房间里睡觉，李奶奶把那房间的门窗都给关上了，门缝足够透气，但怕过于闷热，还放置了个小风扇，转上一整个黑夜。
凉风习习。圆月高高挂在天上。
四周是黑漆漆的一片，夜色已深，没有一户人家还点着灯。
李奶奶正在梦乡中，呼吸平稳。
梦圆满了她最深切的思念。
梦里，两只雪芙都在，一大一小，一肥一瘦，安然地趴在两张摇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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