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果梅花开时

作者: 沛沛妈Ally | 来源:发表于2024-01-21 20:19 被阅读0次
    盛开在12~2月的果梅花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字自负。

    初春的早晨,消失一年的梅果带着失踪六年的母亲杨翠萍回到江南小镇。

    宣告这个消息的是一早准备到阿来米粑包子店吃过早餐再去县城上班的戴国强。时隔多年,那时在早餐店的人们依然记得戴国强推门而入时的冲击感,他脸色通红,气喘吁吁地高声嚷着他的重大发现。

    “梅果回来了!他背着绿色小背包,一手提着白色行李袋,一手牵着他妈,他妈瘦得像纸片人一样。母子俩刚转进农商银行侧面那条巷子了。”

    这座商业小镇多少年都没有发生过让人震惊的事,直到2005年除夕——人们奔走相告,年仅十一岁瘦弱的孩子在家杀死年富力壮的父亲。而2006年元宵节刚过,他从小镇上消失了。没错,这个孩子就是梅果。

    此时,阿来早餐店炸开了锅。人们围着戴国强,三三两两交谈着。是真的吗?他一年前突然消失就是去找妈妈的呀!他妈妈怎么瘦成那样?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呀……

    01

    梅果七岁那年的初秋,母亲杨翠萍与他不离而别。她含泪将梅果和小百货商店托付给婆婆李慧芳,说自己必须离开,否则迟早要死在童大壮手上。

    李慧芳望着杨翠萍脖颈处的淤青,脑海里浮现前两天午后的情景:她一进屋,就见儿子凶神恶煞地一边叫嚷着“我掐死你”一边死劲掐住倒在沙发上的儿媳的脖子。当时她惊慌失措一边大叫“要出人命啦”一边使劲掰儿子的手。见很难掰开儿子的手,又见杨翠萍脸色越发惨白,双唇微微抖动,眼里满溢惊恐,情急之下,她朝儿子的手猛咬下去,儿子这才松开手,气喘吁吁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扬长而去,一旁是儿媳剧烈的咳嗽声与哭泣声。

    儿子对儿媳下手越来越狠了,保不定哪天真的要出人命。万般无奈,她答应杨翠萍,自己一定照顾好家、照顾好孩子。然后,她趁梅大壮呼呼大睡时,半夜开着四轮电动代步车,将儿媳送到县城客运站。

    车站广场,杨丽萍将行李放在脚下,拢了拢围在脖颈淤青的鹅黄色丝巾,泪眼婆娑地再次恳请婆婆务必要照顾好梅果,说自己只要安定下来就一定回来将祖孙俩接到自己身边去。

    第二天早上,梅果看见厨房忙着做早餐的身影不是母亲,而是奶奶。家里的早餐从来都是母亲做呀,母亲去哪里了呢?

    “奶奶,我妈妈呢?”

    “她出远门打工去了,将来她在外面安定下来就会接你过去。”

    梅果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这段时间从母亲的眼神中已隐约感觉母亲会离开这个家。她真的离开了。他理解母亲的不易与苦痛,他不怪她。

    从此,梅果跟着奶奶生活。看着五十多岁的奶奶既要做家务,又要开小店,还要自己开着四轮电动车去县城进货,每天起早贪黑忙得像陀螺连轴转,他在学习之余就主动帮奶奶分担些家务,到店里帮忙。

    奶奶为人和善,又舍得让利,每天来小店购物的人络绎不绝,不说收入可观,至少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可是,奶奶没有给梅果买过一件新衣服,没有给他痛痛快快吃过一顿肉,有时他的学杂费、书本费还要拖欠着。他知道,奶奶挣来的钱几乎被爸爸收刮去外面挥霍了。

    看着奶奶面容憔悴、日显苍老,而母亲一直杳无音讯,他对父亲的恨像滚雪球似的在心里越聚越厚。

    越恨父亲,他越努力,他要考上大学逃离父亲,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善奶奶和母亲的生活境遇。在他的努力下,成绩稳居班级前三。

    一晃四年过去了,梅果上六年级了,开学不久,学校传达室伯伯交给他一封信,他惊喜万分,反复读着信封。收信人确实是他!寄件人真的是杨翠萍,真的是他心心念念的母亲!他颤抖着手抽出信,信很简短:

    华泳,我儿,在家听奶奶的话,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毕业后做份自己喜欢的工作,再找个爱你的女孩成家。
    爱你的妈妈2005年10月06日

    梅果相信母亲是爱他的。他反复看信封上的地址:河北省保定市曲阳县某镇某村第三组。母亲怎么跑到那么偏远的山村?而且信上只字没提回来接走自己,难道是……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将母亲的爱意藏在文具盒的夹层里,心中萌生一个大胆的计划:等放寒假了,等陪奶奶过了年三十、初一,就去看望母亲。

    02

    父亲童大壮回家的频次越来越高,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对李慧芳做的饭菜挑三拣四。有一天,他竟气势汹汹将桌上的菜呼啦一下全扫到地上,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一旁的梅果呆若木鸡,泪水慢慢涌上眼眶,待父亲跨出家门,他一把搂住奶奶,泪如泉涌,祖孙俩抱头痛哭。

    “奶奶,”两人哭了好一阵,梅果抬起泪眼抽泣着说,“爸爸是不是跟你要钱,你不给?”

    “好孩子,你是知道你爸的脾性的,”奶奶长叹一声,哽咽着说,“他不顾老也不顾小,至少儿子读书的钱总要给留点吧。华华,你摊上这样的爹,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我不能让他把你这条路给堵死,所以我开始把卖货的钱随时藏起来,又找时间将钱存进镇上的农商银行。”

    “所以,我爸拿不到钱,回家就各种找茬。”

    “是啊,他怨让他怨去,随他怎么闹,我们必须守住钱。”

    2005年年三十,别人家开开心心贴对联、挂灯笼,红红火火迎财神、福神,可梅果和奶奶却不得自在——童大壮在客厅里骂骂咧咧、摔摔打打,奶奶铁青着脸坐在灶门口一言不发,梅果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之中,周围是白森森的冷。

    傍晚时分,奶奶站起身来到客厅。

    “大壮,我现在要做年夜饭了,过年总要图个吉利,求你不要再闹了!”

    “我偏要闹!”“啪”一只木凳被童大壮扬起狠狠摔到地上,凳子脚散架了。

    “你太过分了!你哪里有一点做父亲、做儿子的样子!连春节都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奶奶抬起胳膊,手指颤抖着,“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哼,凭什么要我滚!你有能耐生下我,就有责任养着我。”

    “你还好意思说这样的话!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这话也只有你说得出口!”奶奶张大嘴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种!你这是要气死我也!”

    “你今天必须给钱给我!我告诉你,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别逼我动手!”

    “你是不是又想打人?是不是像打翠萍那样?来呀,你打呀!儿打娘,天理难容,老天是不会放过你的!”

    “是你犟不给我钱,是你逼我打你的!”说着,梅大壮一拳朝老娘劈了下去。老人家躲闪不及,被打倒在地。

    梅果惊呆了,待缓过神来,他猛地扑向奶奶,哭喊道:“奶奶、奶奶、奶奶……”奶奶泪流满面,眼神中透着疼痛的虚脱。

    他放下奶奶,哭喊着朝梅大壮挥舞着拳头:“你不配当儿子,也不配当爸爸,你竟然打奶奶,今天我和你拼了!”

    “你反天了,敢教训老子,敢打老子,看老子不揍死你!”顿时,拳头像雨点般落在瘦弱的梅果身上。

    “畜生!别打我孙子,”奶奶在地上边爬边哭嚎,“畜生,快停手!他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打呀……”

    梅果见奶奶在地上爬,想到奶奶应该是摔断了腿,情急之下,身高才一米五几且瘦瘦的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着一把推开五大三粗的梅大壮,“轰”梅大壮的头磕在了桌子角上,随即如一滩烂泥歪倒下去。

    梅果见爸爸一动不动,这才哭着跑到邻居张叔家:“张叔,我爸打了我奶奶,我奶奶受伤了,你能不能帮我把奶奶送去医院。呜呜呜……”。

    张叔放下手中正切着的菜,赶紧跟着跑到梅果家。眼前梅大壮闭着眼,脸色惨白,近前一看,脑袋下枕着一滩血,又探了他探鼻子发现人已没了呼吸。

    “你爸没了。”张叔对站在身边的梅果小声说。

    梅果的身子像筛糠似的颤抖不已。

    “看他躺在这里,应该是头磕在桌角上了。没事的,这算过失杀人。你和奶奶都不必承担刑事责任。张叔可以为你们证明。”

    “谢谢!谢谢……”奶奶带着哭腔连声道谢。

    张叔把奶奶送到医院,梅果跟着一起去的。经检查,奶奶小腿粉碎性骨折。张叔为奶奶办好住院手术后返回小镇,联系警察,警察和法医很快来了,提取现场指纹,最后如张叔所料,判定为梅果过失杀人,无需承担任何责任。

    年初二,奶奶请她娘家妹妹,联系火葬场将梅大壮火化,特别交代骨灰不要进童家祖坟山,直接洒到荒山里。

    眼见春季开学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奶奶吵着要出院,说不能耽误梅果上学,说回家也可以慢慢养伤。元宵节这天,祖孙俩从县医院回到小镇上的家。

    梅果站在庭前果梅树下,望着满树洁白如雪的小花,嗅着淡淡的清香,耳畔是母亲温柔的话语:“这棵果梅是你出生那年我种下的,希望你像果梅花一样纯净、坚毅。”

    “妈妈,我好想你,”梅果在心里说,“妈妈,我明天就去找你,我要把你接回家。从此我们永远不分离。”

    03

    正月十六日放学时间到了,奶奶像往常一样,等梅果到小店然后祖孙俩一起回家。可左等右等,直等到地平线上落日晕染的那抹橘红消失不见,也不见孙子的身影,她有些慌了。有时孙子留校做作业,最迟五点都回来了呀。

    奶奶慌慌张张关店门往家的方向跑,她先到邻居家,看到张婶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华华他婶,华华……华华不见了。”

    “华华奶奶,你先别着急,我们先打个电话问问他的班主任。”

    班主任在电话那头说,梅果上午上完第一节课就请假了,说肚子痛得厉害要回家。

    奶奶彻底慌神了,她匆匆跑到左邻右舍家哭着央求大家快帮忙找找孩子。都说“远亲不如近邻”邻居们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到个遍,就是没有梅果的身影。

    奶奶又到处托人帮留意,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还是没有梅果的任何消息。

    奶奶已哭得眼睛红肿,喉咙沙哑,整个人失魂落魄,像霜打的树叶,没有了精气神儿。但她还得活下去,还得过日子,还得吃饭,还得每天守着小百货店等孙子回家,她要挣够钱供孙子读初中、读高中、读大学。白天开店忙着,她还能岔乎岔乎,心里不至太乱。不过,她明显瘦了、老了。

    话说梅果从学校请假出来,为省钱他背着书包一路小跑直奔县城客运站。他觉得有去年奶奶帮他办的身份证,有母亲的信封地址,还有奶奶过年给的200元压岁钱,应该可以找到母亲。

    到了彭泽客运站,他问窗口售票人员,怎么坐车才能到保定?对方告知他,先坐车到九江,然后从九江坐车到瑞昌,再从瑞昌坐火车到保定。

    于是,他花了26元买了张到九江的汽车票。到九江汽车站近10:30,他买了张11:30发车到瑞昌的车票,这下又花掉12元。口袋里只剩162元了,还不知道从瑞昌坐火车到保定要多少钱?他心里想着。看到候车室很多人在吃东西,他默默咽了咽口水。饿,还是一早在家吃过一碗面条。

    下午一点多,他就到了瑞昌。从瑞昌到保定的火车要等到晚上八点多。买火车票时,他身高超过一米五,不得不买全票,硬座票价156.5元。这下口袋里只剩下五块五毛钱了。可是到那边下了火车还要坐汽车去曲阳县,还要再转车到镇上、到乡下,路费肯定不够呀。

    他饿得头晕乏力,靠在候车室椅子上休息,不一会儿冷汗直冒,他起身踉跄着朝饮水机走去,拿出书包中的杯子接了点热开水,小喝了几口,整个人感觉好受一点了。他又找了把椅子坐下,闭目养神,不知过了多久,胃里反酸水直冲咽喉,他睁开眼,对面车次信息电子屏显示当前时间晚上7点42分,离火车出发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怎么这么冷?应该是从早上到现在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的缘故。不行!还要坐十三个小时的火车,这么饿,怕是捱不过去。他买了两个菜包子,口袋里只剩三块五毛了。他一口气吃下一个包子,再喝了点热水,胃好受了点,身子也温和了点。

    上了火车,他闭眼靠在硬座上。他想这样可以减少体能消耗,说不定就能撑到下火车再吃剩下的那个菜包。

    在火车的晃荡中,他半梦半醒地睡着,胃痛令他睁开眼,窗玻璃上雨水漫漫,像无数只叉开的手指。他感觉喉咙被扼住了似的,发出滋滋响的求救声。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正担忧地看着他。他朝女人露出一个惨白的微笑。

    “你还好吗?”女人问。

    “我还好。”他气弱声嘶地说,“阿姨,现在几点了?还有多久能到保定?”

    女人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快十点,还有一个小时能到。我也是到保定下车。孩子,你生病了吗?”

    “就是胃有些难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

    “而且你脸色苍白,应该是饿了。我这里有面包、八宝粥、桔子、牛奶。”说着,女人从脚下的手提袋里一件件取出吃的放在小桌上,“吃吧,孩子。”

    梅果咽着口水,手却没有伸向桌子。女人往他手上塞了一块面包:“看把你饿得……快吃吧。”

    梅果撕开包装,泪水扑簌簌滑落,落在面包上。他和着咸咸的泪吃下软香的面包。

    女人又递给他一盒牛奶。

    “谢谢!”他哽咽着说,“谢谢阿姨。”食物安抚了他的胃,他的脸有了点血色。

    女人又将桌上三个黄橙橙的桔子,一瓶八宝粥,还有两块面包一股脑儿全塞进梅果怀中:“都拿着,下车后,饿了再吃。”

    梅果凝视着眼前的女人,她的肤色像潮湿的沙子,看着让人舒服。

    女人说:“孩子,你饿成这样……是不是身上没钱买吃的?”

    “……”泪水汹涌而下,他的声音堵在喉咙里。

    “孩子,这样吧,我给点钱给你买吃的。”说着,女人从随身的小挎包中取出一百元,放到他手心里,“拿着,身上有钱方便点。”

    “阿姨……我不知道该怎样谢你,”他哽咽着说,“我一生一世都记得你的好……你能不能留个电话号码给我?以后我好还钱给你。”说完这些话,他已泣不成声。

    “不用客气哈。”女人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哦,你去保定做什么?”

    “找我妈。”

    “你妈回娘家了吗?”

    “嗯。”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不想让眼前这个善良的女人再替自己担忧。

    两人在保定火车站分手。中年女人叮嘱梅果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女人身穿天蓝色羽绒服的背影,在梅果心中已然成了一片蔚蓝的天空,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和放松。

    04

    一路问人,一路乘车,梅果从保定火车站坐车到保定汽车站,又转车到曲阳县,要坐车到镇上,最后坐三轮车到乡下。

    到村里时,雨停了,梅果逢人便问杨翠萍住在哪里?被问的人无不摆手说不认识,并匆匆离去。村民们避而不言,让梅果更觉事有蹊跷。

    夜幕降临,周围空无一人,母亲还没有找到,晚上要去哪里过夜?梅果抬眼望去,有一户人家敞开的院子里堆着高高的麦垛。梅果找了个避风的角落,靠在麦垛旁冷冷飕飕过了一夜。一早他急匆匆背着书包往后山林里跑——肚子痛,他感觉要拉稀了。

    正蹲在竹林里拉着稀,就见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从山脚下走来,她步履轻盈,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她越走越近,他想穿起裤子可屁股下还在稀稀沥沥,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说:“奶奶,你这么早啊!”

    “嗯,早。没事,你屙吧,我就和你说下话。” 顿了一下,银发奶奶说,“孩子,我昨天远远看见你在向人打听杨翠萍,你是她儿子吧?”

    “嗯。”

    “还真像。”银发奶奶打量他消瘦的身板,“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梅果从老人温和的眼神中看见了希望,他急切地问,“奶奶,你知道我妈妈住在哪里吧?”

    “当然知道。”银发奶奶警觉地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孩子,等你屙好了,我告诉你,你妈在哪个屋里,我指给你看。”

    竹叶在风中舞动,像是在低语。银发奶奶对站在她身侧的梅果幽幽地说:“孩子,你妈命苦啊,她逃离你爸,又遇人贩子将她卖给了老光棍做老婆。”

    “啊——”梅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捂住嘴巴。

    “可怜的孩子。”银发奶奶手指前方,“看到村西头那个唯一的红砖黑瓦房吗?你妈就住在那房子里。”

    梅果看着约莫二十米开外的低矮瓦房,坚定地说:“我这就去,我要带我妈回家。”

    “不可莽撞。那老光棍对你妈看管得可紧了。你妈刚来的时候,趁他熟睡逃了出来但很快被他发现抓回去后差点没被打死。”过了一会儿,银发奶奶长叹一声,缓缓说道,“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住他家去,先认贼作父。他很想和你妈生个孩子,你妈去年下半年总算怀上了但流产了。你只有取得他的信任,才有机会带你妈逃离。”

    熊熊烈火在梅果心中燃烧,他谢过银发奶奶,冲到瓦屋门前,双手锤打木门,土灰色的木门发出“梆梆”声。

    “谁呀?”声音里透着不耐烦,紧跟着是拉门栓的声音,在吱呀吱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站在两扇木门间的是一个秃了顶的高大肥胖的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

    “我……我……”梅果不由得有点紧张,“我是……我是杨翠萍的儿子。我来……看我妈。”

    “咣当”两扇木门关上了,接着是闩门声。木门闩得严严实实,仿佛在他和近在咫尺的母亲间垒起了一道铜墙铁壁。

    “大叔……大叔,”梅果使劲拍着门,急得快要哭了,“大叔,开门,快开门呀!”

    屋里传出母亲杨翠萍的哀求声:“求求你了,让我儿子进来吧,他才十二三岁,你就行行好,让我们母子见个面吧。”

    “家里多个人我不自在!”男人的语气硬邦邦。

    梅果使劲拍着门,手拍痛拍麻了。好一会儿,秃顶胖男人再次打开门阴着一张黑脸,“你拍什么拍?烦死人了,快给我滚!”

    “我不滚,我要和我妈在一起,反正我爸已经死了,我可以给你当儿子。”

    “小狗日的!”秃顶男人盯着梅果看了好一会儿,开口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梅果看着那张贪婪的嘴脸,真想啐他一口唾沫,但还是郑重地点了下头。

    “进来吧。量你也不敢耍我,就你这小样,我分分钟都可以捏死你!”

    梅果终于见到了日日夜夜思念的母亲。母亲站在堂屋中间,整个人瘦得像一副衣架子,眼里闪着泪花,梅果上前一把搂住她,母子俩抱头痛哭。

    “翠萍,去蒸几个馍馍,”秃顶胖男人坐在桌前翘着二郎腿命令道,“我三个,你们一人两个。”又扭头看了眼梅果,“小狗日的,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梅果,十二岁。”声音像扔出去的石子——硬邦邦。

    “哈哈,我捡了个这么大儿子,值了!”秃顶胖男人笑得只见黄牙不见小眼。梅果真想冲上去抽他一耳光子,但深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只有悻悻移开自己的视线。

    客厅里,除了一台老式电视,一张饭桌,四把木凳,还有些农具,别无长物。

    吃过早饭,胖男人带着杨翠萍和梅果到庄稼地里给小麦追肥。他站在地头背着手,指挥两人干活。中午回家,他又命令杨翠萍到厨房做饭,吃过简单的饭食,胖男人又领着母子二人去地里干活。

    当天晚上,杨翠萍为梅果在西厢房铺了个简易床铺。想必自己要经历一段卧薪尝胆的岁月,梅果这样想着,慢慢坠入梦乡。

    每天秃顶胖男人安排杨翠萍母子做这做那,而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提防杨翠萍逃跑。很多时候,他会安排童华宇和杨翠萍一起下地干活。母子俩一有机会就小声交谈。随着母亲的讲述,梅果看到了母亲离家四年多的悲惨生活——

    2001年初秋,那天半夜,母亲在奶奶的帮助下来到县城客运站,一早乘汽车到九江,然后在九江火车站买了上午九点多出发到北京西的火车票。因为她想,去北京找事做,还可以看看北京天安门。

    火车十一点准点到北京西站。她出站后,犹豫着到底是先找工作还是先到北京天安门转转?就这一愣神的功夫,一个三十四五岁穿着体面的女人来到她身边,亲切地喊她大妹子并问她来北京是找工作,还是走亲戚?

    她不回应。那女人又说,如果是找工作,最好选择电子厂上班,环境整洁且工资较高,一般在四千元以上。她有些心动不禁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圆脸蛋,高鼻梁,肤白唇红,笑容和善,一副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她说了句,来北京找工作。

    那女人说,她姐在北京开了一家电子厂,春季需要大量招员工,工资包吃包住四千二百元。杨翠萍心动了,她跟随圆脸女人上了一辆银色面包车。

    开车的是一个方形脸,大块头的男人。圆脸女人主动介绍,说那男人是她的姐夫。

    一个小时后,车子跑在乡间小路上,杨翠萍心里咯噔一下,不好!怕是遇到人贩子了!

    此时正午的秋阳明晃晃射进车内,旷野空无一人。车子路过一片黄橙橙的玉米地时,她说要小便让停车,圆脸女人也跟着下了车。但她不管不顾,拔起腿就跑,很快被追过来的司机抓住了,那一男一女骂骂咧咧,合力用绳子捆拉她的手脚并用胶布封住她的嘴,然后将她丟在后座上。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开进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她脚上的绳子被解开了,她被那两人拉下车、推搡着走向一个低矮的红砖瓦房。很多村民远远围观,指指点点。她呜呜叫着用眼神求救,但没有人搭理。进到屋里,那一男一女与屋内独居的秃顶老男人一人交人一人清点钱数,然后心满意足离去。

    人贩子一走,秃顶老光棍将门闩死,将她拉到床边要剥她的衣服,她拼命反抗。老光棍的胖脸被抓破,气急败坏地说,他妈的老子花了钱买的女人,不给睡也得睡!在挣扎中,她的体力渐渐耗尽,老光棍霸王硬上弓。

    白天老光棍下令并盯着她做家务、干农活,晚上老光棍入睡前,必用绳子捆住她的手脚。

    一天夜里,趁老光棍熟睡,她艰难下床,倚着墙角磨了很久,总算磨断了捆绑手脚的绳子。她蹑手蹑脚拉开木门,还没跑出十米远,老光棍就追上来了。老光棍把她拖回家用木凳子砸她,她哭嚎呼救,有人站在门口围观,有人进屋了,其中银发奶奶和一中年妇女试图拉架,老光棍怒吼,谁敢掺和他家的事就杀掉谁全家,两人只好退后。那次她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从此,她再也不敢半夜磨绳逃跑了。

    她苦熬着暗无天日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去年她怀孕了,老光棍对她温和了点,但胎儿两个多月大时流产了。那时,银发奶奶经常给她送吃的,对老光棍说小产的人必须补好身体才有可能再怀上孩子。老光棍默许银发奶奶自由进出他们的家。有一天,银发奶奶悄悄给了她纸笔和信封,又帮她将信寄了出去。

    05

    得知母亲遭遇的梅果,恨不得立即杀死那个秃顶胖男人带母亲逃回家乡,耳畔却响起银发奶奶在竹林说的话“不可莽撞……”

    眼下他成了秃顶老男人的无偿劳力,可将来要带母亲逃离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怎么离开?有天饭桌上,他对秃顶男说,她可以去县城打工挣钱,改善一家人的生活。秃顶老男人爽快同意。

    梅果在服装厂找到做杂工的工作,每月工资1130元。他第一次领到工资交给老光棍一千元整,说余下一百三十元自己要搭车,说以后每个月都会交给家里一千元。老光棍笑呵呵收下钱,当着他的面数了数放进口袋,这数钱的动作,令梅果很不舒服。

    为了攒点将来偷偷带母亲回家的路费,梅果每天步行上下班,天蒙蒙亮就起床,天擦黑才赶到家。

    暮去朝来,四季轮回,转眼又是一年春节,想起老家庭院的果梅树又开了满树含笑的花,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奶奶,比任何时候都迫切想要带母亲回家。

    正月初八服装厂开工,他忍不住向平时对他诸多关照的宇哥打开心扉,倾诉自己特殊家庭环境及压抑已久的心思。

    宇哥二十多岁,在车间做领班。他第一时间选择了报警。很快,警察解救出杨翠萍母子,将秃顶老光棍绳子以法,并追查人赎子的下落。

    梅果带着母亲一路顺利回到小镇,推开院门,果梅花清幽的香气直入肺腑,洁白如雪的花朵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一老妇人从堂屋奔到院中,一把搂过梅果和杨翠萍,喜极而泣:“你们总算回来了!太好了!平平安安回来了就好!谢天谢地!”过了一会儿,她泪眼婆娑端详面前哭成泪人的两人好一阵,才说,“快进屋,快进屋。”三人这才都收住了哭声。

    梅果望着清瘦的老妇人,哽咽道,“奶奶,你受苦了!从此我们三个人永远不分离,永远幸福生活在一起。”

    “嗯嗯,永远在一起,永远幸福。”奶奶的脸笑得像庭前绽开的白梅花,“我们快进屋,快进屋,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梅果牵着泪流满面、哭得无声无息的母亲,跟在奶奶身后,所有的辛酸与不易都化成了热泪流进心里,绽放出一朵朵纯洁、坚毅的果梅花儿。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0期“危”专题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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