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黄鸭蛋

作者: 沛沛妈Ally | 来源:发表于2023-08-01 22:45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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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老木门“吱呀”响起来,一股夹着碎雪片的冷风毫无防备地钻了进来,让正蹲在炉边烤火的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伸了脑袋向外望去,只见一位花白头发的婆婆站在门口。

    “你是谁呀?”我抹下一把鼻涕,昂起头问。

    “小乖乖,都长这么大了。”婆婆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就像村头那棵老槐树的树皮。

    “我是外婆,你妈妈呢?”说话间,她走了过来。一张冻得通红的脸上挂着两条又薄又细的眉毛,星星点点的雪花嵌在额前灰白的头发上,让我想起了河边秋天芦苇开花时的情景。

    “妈妈在里屋。”我伸出小手向后一指。

    外婆一边应着“好”,一边向里屋方向走去。

    我望着她身上已经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蓝棉袄出神,一下被她怀里抱着的红色大塑料桶吸引了目光:“外婆,这是什么呀?”我从炉边窜到了她身边,伸手就去拽桶沿。

    “哎呦呦,我的小乖乖。”外婆说着话,把桶抱得更紧了,“可不能淘气啊。你看。”她说着话,弯下了身体,露出了桶里的宝贝。

    只见一个个青绿色的、圆溜溜的蛋像小宝宝似的整整齐齐躺在那里边。我好奇地挨个摸着这些蛋,外面的低温让每只蛋壳冰得就像石头一样。

    “这是鸭蛋,外婆特意从老家带来,给你妈妈吃的。”她的眼里流出暖暖的爱意,看着我又笑了,“你妈妈刚生完妹妹,要补补。你也和她一起吃吧,外婆带了100个鸭蛋咧。”

    我和外婆说话间,爷爷吸着他长长的抽烟杆走到我们身边,外婆微笑着对爷爷说:“亲家公,我照顾我女儿月子来了,这几天辛苦你了。”

    “来了好!来了好!我确实照顾不来。”爷爷回应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叭嗒、叭嗒”地抽着旱烟,朝自己房间走去。

    外婆去母亲房间,我像跟屁虫似的跟在后面。母亲穿着蓝棉袄靠在床头,棉被搭到胸口,两行泪正从她苍白的脸上滚落而下。

    “妈。”母亲唤了声,哽咽道,“妈,你总算来了。”

    “嗯,妈来了。秧子,不哭。”说着,外婆坐到床沿,一手为母亲擦泪,一手轻轻抚摸母亲的背,“妈知道你受委屈了,妈给你做好吃的。”

    “妈,我月子里这几天没什么奶水,孩子老饿哭。每天就只吃两顿饭,顿顿都是吃红薯米粥。妈,你自己省吃俭用的,又带来一大桶鸭蛋给我补充营养,我、我、我太让妈操心劳累了!”母亲说着话,已泣不成声。外婆环抱着母亲默默流泪。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泪眼,对一直站在床边我说,“裙儿,这冷风冷雪的天,外婆一天一夜护着宝贝似的一桶鸭蛋,坐汽车,转轮船,然后又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到我们家的啊。外婆一定很冷很累,你带外婆去堂屋烤下火吧。”

    我脑中闪现出那一大桶青绿色的鸭蛋,又浮现出外婆抱着那些宝贝在风雪的路面上小心翼翼前行的样子。外婆真是太勇敢了。我朝妈妈点点头,一边拉起外婆的手,一边说:“外婆,我们去堂屋烤火吧。”外婆的手粗糙而冰凉,就像冬天里的石磨。

    “嗯。”外婆应着,站起身来,帮母亲掖了掖被子,又朝母亲内侧看了一眼睡得正香、小脸粉嘟嘟的妹妹,然后将趴在母亲脚头睡着了的两岁大的弟弟轻轻抱起,和衣放进棉被下。

    外婆随我来到外面,可她没有烤火,而是从那大红桶里拿出两个青绿色的鸭蛋进厨房。我像个尾巴似的跟在外婆身后,就见外婆拿起一只蓝边碗,在碗沿上磕破了一个蛋壳,很快蛋清蛋黄就落在碗里了。

    “啊!两个蛋黄,还这么大这么黄,都像早上天边升起的金灿灿的小太阳呢!”我惊呼着,这时,又一个蛋打进了碗里,“外婆,这个也有两个小太阳耶!”

    “哈哈,小乖乖,很好奇吧?在外婆的家乡江苏高邮,那边鸭子下的蛋几乎都是两个蛋黄的呢。这蛋,很好吃也很有营养。”外婆满脸笑意,拿了筷子搅蛋,很快四个小太阳融到一起了,成了温暖的黄橙橙液体了。

    我好像没有吃过双黄鸭蛋,外婆说很好吃,那一定很美味的吧。

    外婆麻利地舀水洗锅、清锅、放水、放油、生火。很快,锅里的水冒泡泡了。外婆用筷子将黄橙橙的蛋液划进锅里,瞬间水里翻滚着大朵大朵诱人的黄色蛋花,就见外婆挑了点盐撒进了锅里。

    我悄悄咽了咽口水。

    外婆把蛋花汤盛进了两个蓝边碗里。她先端出一碗给我爷爷,然后回厨房端起另一碗往我母亲房间走去,我跟在外婆身后。

    母亲端着碗吃了一口,泪在眼眶里打转:“妈,这蛋汤真鲜美!太好吃!每次我生孩子,无论什么天气,你都会千里迢迢提一大桶鸭蛋来给我增加营养。有妈妈真好!”

    “秧子,妈妈心里最放不下的人是你呀。你父亲42岁那年因连年洪荒活活饿死,次年我带着你们四个孩子逃荒来江西求生存。三年后,你叔外公为你介绍婆家你选择留在了这边。从此我们相隔千里,妈妈每天都在想你啊!”外婆轻拢着母亲额前的头发,潸然泪下,“妈妈大字不识一个,来一回难一回的,但你坐月子我必须来。我担心你在月子里亏了身子,那可是要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啊!”

    “妈——”母亲的泪夺眶而出。她抬起右手抹了把泪,然后舀起一勺蛋花喂给我吃。

    嫩滑!鲜美!我呆立着,细细回味着刚入喉就滑进胃里但香气仍弥漫在舌尖上的美味。

    那碗双黄鸭蛋汤,好像我吃得比母亲还多。

    从那天起,外婆每天为我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还帮我扎辫子。我感觉家里又恢复了母亲坐月子前的温暖,家不再冷冰冰的了。即使父亲还是只管教他的书,即使爷爷还是自顾自地“叭嗒叭嗒”抽着他的旱烟。

    外婆每天会做两次鸭蛋给母亲吃,一般是在早上和半上午各一次,有时是打蛋汤,有时是蒸水蛋。外婆还会在每天下午烧开水泡艾叶,让母亲泡泡脚,说是驱驱身上的寒气。

    天越来越冷了,一连数日凛冽的北风在门外盘旋着、呼啸着,好似冰冷的刀锋欲刺进人的骨子里和心头去,才肯罢休。

    那天上午,爷爷吸着他的旱烟踱进厨房,那时外婆正在蒸水蛋。爷爷正色道:“亲家母,你这样整天做吃的,柴很快就要被你烧完了。自从你了来以后,你每天多做一顿饭不说,还额外为你女儿做吃的。这油、盐、粮食,还有柴,哪样经得起你这样消耗?!”

    外婆的脸刷地涨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你就是这样把东西看得比人还重要的吗?!我女儿在坐月子,如果营养跟不上,会落下头晕、饿慌等月子病的呀。你们不在乎她,她可是我的心头肉啊!”说着,外婆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

    “那我不管,总之你一天做那么多顿吃的,就是在搞浪费。”爷爷说着话扬长而去。

    我看到外婆的脸色变得铁青,眉头紧锁着,她的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都没说。我知道外婆心里一定很难过,我拉了拉外婆的手,她朝我笑了笑,我分明看见那笑容中的苦涩。

    那天之后,我看见外婆在照顾母亲吃喝,做完家务之后,总是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外婆怎么啦?她在想什么呢?我小小的脑瓜子想不明白也不敢问。

    又过了些日子,一天父亲提了一小刀猪肉回家。他将肉递给外婆:“妈,这是买给我爸吃的啊。要是给月子里的人吃,外面的人知道了会笑死的。”

    “你自己放那里去吧。”外婆指了指厨房,脸上写满了失望与悲伤。那天,外婆做好午饭端菜上桌,爷爷见桌上并没有肉。他气呼呼地冲进厨房,将那肉洗、切、烧一番操作后端了碗红烧肉出来。那碗红烧肉,外婆没有动筷,也没有给母亲的饭碗里夹。

    那餐饭,外婆没有在饭桌上吃。她将自己的饭碗也端进了母亲的房间。我这个小尾巴又跟了进去。

    “秧子,明天你满月,妈带你回家。”外婆一脸慈爱地看着母亲说道。

    “妈,我也好想回家。”她低头看向怀里正在吃奶的妹妹,哽咽道,“可是,这孩子才一个月大,我想带上她。”

    “谁让你丢下她不管了?妈妈懂你的心,就像我舍不得你一样。我会带着你和她一起回江苏的。”

    “妈,这天寒地冻的,你来时提了一大桶鸭蛋已经够辛苦了,回时路上还要照顾我和孩子。”说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从母亲脸上滑落,“唉,都是我不好,连累妈受气受累……”

    “我是你妈,只要你好好的,妈再苦再累也值得。”外婆将端着的一碗红薯米饭给到母亲手上,她轻轻擦试着母亲脸上的泪,自己却哭得老泪纵横,“咱不哭了,不哭了,秧子,咱们明天就回家。”

    我听出来了,外婆和母亲没打算带我一起走。她们在路上将很辛苦,无法多带一个小孩的。可爷爷和爸爸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的呀,母亲不在家,谁疼我?我该怎么办?我要寸步不离外婆和母亲,到时候我就哭着闹着要求他们带我一起走。

    外婆端着空碗从母亲房间走出去,爷爷正坐在桌边抽着旱烟,外婆眼神坚定缓声道:“亲家公,秧子明天满月,我想带她和小外孙女回江苏。秧子虽然满月但身子骨还很弱,我想带她回去住段时间。”

    “哦,这样呀。”爷爷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反正这个时节,也没有什么工分可挣。你要带走她就带走她吧。”

    外婆瞪着爷爷,眼里好似有红红的火苗喷出来。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觉,我怕自己一觉醒来,外婆和妈妈都走了。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外婆不见了,母亲和妹妹也都不见了。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两岁的弟弟却很乖,不哭不闹。他坐在爷爷的腿上,正吮吸着多少次让我馋得流口水的白晶晶的冰糖。

    爸爸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别哭了!别哭了!哭得让人心烦!你外婆给你留了水煮鸭蛋,快拿着吃,还是热乎的。哦,你妈妈只是到你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她会回来的。”

    我的小手被鸭蛋温暖着。我抽泣着剥开蛋壳,从蛋白中间捏开来,里面又露出了两个黄橙橙的朝阳般的蛋黄,可我的泪更汹涌了,如决堤的河水奔流不止。我最爱吃的双黄鸭蛋,我不要吃,我要妈妈呀。

    从那天起,我小小的身影每天站在门前望着村口,盼望着,盼望着母亲能出现在我的视线内。白昼不停轮转,我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就在我的头发稀疏得像猫咪的胡须时,母亲抱着妹妹回家了。

    母亲的脸上好像染上了天边的红云,我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哭得涕泗滂沱。母亲一手抱着妹妹一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很久很久,她哭了:“好孩子,妈妈不是回来了吗?咱不哭了啊。妈妈这次在江苏待了整整一个月,你外婆还要留我住些时日。我想,我的大宝贝一定天天在家盼着妈妈回来,就急着回来啦。”

    才一个月吗?可我分明感觉自己与母亲分离了十年那么漫长。我抬起泪眼看向母亲,母亲并没有变老呀,反而比去外婆家之前更年轻、更漂亮了。

    母亲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绿色的东西给我:“熟鸭蛋哦,很有可能又是双黄的呢。”

    望着手中圆润的、带着母亲体温的鸭蛋,我的心里像照进了久违的阳光,温暖舒适。我慢慢剥掉蛋壳,小心翼翼地掰开蛋白。哇,果然又是双黄的,还是外婆的味道。

    两年后的冬天,小弟出生,外婆又千里迢迢、顶风冒雪过来照顾母亲坐月子,还是提了一大桶双黄鸭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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