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笔邻故事”，ID：蓝熙，文责自负。

一

1946年，江南鱼米之乡的一个小山村，经历了二战日本侵略者1938～1945年数年的蹂躏，很多房屋被烧毁。村民们住的都是用土砖砌墙、稻草盖顶重建的房舍，家家户户食不果腹。

腊月里，树干光秃着，北风呼啸着。路上的行人们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拉紧衣领，加快脚步朝家走去。

傍晚，外面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片刻工夫屋顶、围栏、树木、路面都是银装素裹，天地间一片静谧。

“使劲、使劲、使劲啊，孩子才能出来啊！”“啊——”男女声混杂着从一间亮着煤油灯昏暗的土墙茅草屋里传出来，一声声划破长空。

天亮了，雪停了，大地一片苍茫。一缕朝阳调皮地从一扇纸糊的窗户洞里探进头去，在床头落定。它想一探昨晚一整夜亮着煤油灯的屋里发生的事和那个人现在怎样了：

一个满脸苍白疲乏的产妇，躺在用木板拼搭的床上。她紧咬着双唇，看起来20来岁的样子，旁边站着一18岁左右的英俊男子和一位40岁左右的妇人。他们还在那一遍遍叫着“使劲、使劲、…”，间或说着“你生个孩子怎么这么难呢？”，而男人的脸上除了着急、不耐烦，看不出一丝怜惜和柔情。一汪泪水顺着女人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这时，门外响起“咯吱咯吱”踏雪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男人起身去看是谁来了。

“三弟妹，你来啦，快进屋。”男人招呼着。

“家宝哥，我过来看看你媳妇若连，都生了一晚上了，还没有生下来，这得有多遭罪啊！接生婆呢？”来人边说，边迈步走进屋内。

“接生婆累了一晚上了，我和我妈让她回去休息了。”男人答。

“慧可大妈，若连这一晚上的，也已痛得精疲力尽了。这可如何是好？咦，我想起来了，我娘家那边有个习俗，女人生孩子遇到难产，就用筷子敲脸盆唱：筷子筷子，快生贵子。说也奇怪，有很多产妇还真的顺利生下来了。”

“哦，谢谢你啊，起蓉！”慧可像遇到救星似的，转过脸对儿子说，“那我们快试试。”

“我这就去拿脸盆和筷子。”家宝飞也似的去了厨房，很快拿了东西折返回来了。

起蓉接过筷子和脸盆，开始鼓盆而歌：“筷子筷子，快生贵子。”

约莫一刻钟光景，女人大叫“啊”的一声昏了过去，随之而来的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众人俯身看刚出生的婴儿，粉嘟嘟的小脸，还是个带把儿的。

“是个大胖小子，是个男孩！恭喜大嫂，你抱上孙子了。恭喜家宝，你这头一胎就生了个儿子。”起蓉兴奋地说。

“真是劳为你了，要不是你来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生下来，谢谢你啊，起蓉！”慧可大妈欢天喜地道谢。

“你快去拿剪刀来，先在煤油灯火上消毒，再拿给我。我要减脐带，引出胎盘。”慧可这下意识到了什么，她看向若连，若连正看着她。

家宝拿来了剪刀，慧可熟练地处理好脐带，将孩子抱到她的童养媳若连面前，语调欢快：“看，你和家宝有儿子了，我们家有后了。”若连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今年属狗，我们就叫他狗娃吧！”这时家宝说话了。若连和婆婆都不置可否。

那时候的农村，家家户户谁家添了新生儿，都会给新生儿取个贱名，说那样会好带好养些。

二

若连就躺在那个用土砖码的脚踏板，用门板拼搭起来的床上坐着月子。

有天她听到家宝对慧可说：“妈，月子里的人，又不做事，还要搞好吃的，这要是说出去，人家都会笑话咱们的啊。”

“唉！我们家穷，也没啥好吃的，就是半把白米里放点你在池塘里水沟里捞的晒干的鱼虾煮给她吃，她不吃点营养，狗娃就没有奶喝啊。＂

月子里，狗娃很会睡觉，不哭不闹，只有饿了才会哼唧两声。而若连嗜睡，有一天她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听到“咚”的一声，一摸身边，没了狗娃。她想着狗娃肯定是掉了下去。果然从床边脚踏土砖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

她困得不想挣开眼，就那样躺在床上伸出一只手捞到了狗娃的小胳膊，用力将狗娃拉到了床上。

就这个动作，狗娃的哭声变得撕心裂肺。这一哭就没日没夜了。狗娃的小胳膊、小腿到处都肿得像刚出锅的馒头，手指一按一个洞。

这可把若连的婆婆慧可急坏了，她几次问若连，狗娃有没有摔到？有没有碰到哪里？每次若连总是轻声而简短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若连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七上八下。她仔细回忆了那天，定是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伸手捞狗娃时……

慧可抱着狗娃去看村里郎中，郎中的手刚一碰到狗娃那肿胀的小胳膊、小腿，狗娃的哭声简直要把人家的茅草屋顶掀开去。郎中只好作罢，为小狗娃把脉，未发现体质、器官上有任何异常。

狗娃的哭越发让慧可魂不守舍了，饭做糊了，菜炒烧了。她心里寻思着，狗娃是不是受到惊吓了？是不是遇到了什么脏东西了？

慧可有了如此猜想，就每天在天蒙蒙亮和傍晚时分抓小半把米，去到村口，见路上无行人，她就从村口一路走回，一路撒米，嘴里轻唤着：“狗娃，跟奶奶回家，狗娃，跟狗奶奶回家，……”

可是一个月过去了，狗娃还是哭闹不止，只有奶奶抱时才安静会儿，其他人一抱哭得更甚。

慧可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了。从此，乡亲们经常看到一个身材瘦小、三寸金莲的裹脚奶奶怀抱着一个婴儿往返于周围各个寺庙，在寺庙里烧香拜佛，保佑她的狗娃平安无事的身影。

可狗娃还是一直哭，哭到炎炎夏日才消停。从来就没有人懂他的哭，自从月子里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他整整哭了六个月。

……

又是一年腊月，狗娃蹒跚学步，到了正月初六那天，狗娃突然能放开大人的手独自走路了。全家人这才发现狗娃的两条腿一边高，一边矮。

这下，家宝看向若连，厉声问道：“若连，狗娃右腿怎么会这样？从月子里那天他开始哭闹不止整整哭了六个月。你说，是不是你月子里让他摔伤了腿？”

在这个家里，家宝平时只管在田地里干农活，在后院染布匹，极少和若连说话，只偶尔和他妈说上两句。

“我没有。”若连果断回答，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惧与哀伤。

但家宝就是觉得狗娃的腿残疾与若连有关，本来就对若连缺少温情的家宝，开始对若连各种挑剔，多种不满意——不是菜炒咸了，就是汤淡了，不是做事慢，就是家里没收拾干净等等。

而婆婆慧可，既不制止儿子，也不护着童养媳。若连逃避似的，不再和婆婆、丈夫在一个饭桌上吃饭了，她总是一个人在灶前随便应付她的胃。

狗娃能跑会玩后，感觉小伙伴们瞧不起自己，有的小孩故意学他走路的样子，有的小孩故意推倒他，还有的小孩会骂他：“你这个弯臂跛腿的丑八怪，我们不喜欢和你一起玩，你滚开！滚远点啊！”

每每这时，狗娃就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小孩是不一样的。他委屈、他难过，他跑回家抱着奶奶的腿一边哭一边让奶奶去找那些“坏孩子”的爹妈，让他们教育自家孩子不要再欺负他。

每次奶奶都会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安抚他，然后移动三寸金莲牵着他的小手，去到那些欺负她宝贝孙子的小孩家里，和他们的父母说些请多多体谅之类的话。

三

童年的狗娃在家经常看到，爸爸会莫名地对妈妈不是骂就是打。他心里一直很疑惑，为什么爸爸会这样？

直到他小学五年级时，有一天同学虎子欺负他并朝他吼：“志强（狗娃的学名），你爸爸不要你妈妈了，也不要你了，他和你三妈起蓉好上了。”

“你胡说！”志强怒不可遏，握紧了拳头。

“我听我大姑和我妈说，你妈是个童养媳。她从小到现在都是，你奶奶骂她她就吓得不敢说话了；你爸欺负她、打她，她从来不敢还嘴，连哭都不敢哭。你妈就是个胆小鬼，就是个懦弱蛋！你爸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妈妈，是你奶奶非要你爸和你妈结婚的。”

怒火在志强心中翻腾，如同快要爆炸的炸雷，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了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打不过别人。曾经有好几次，同学们欺负他，他还嘴还手，受伤的总是他，有时鼻青脸肿，有时头破血流。

他不信那同学说的，他不要相信！放学了，他一路小跑，路上的油菜花好似懂得他的心思，都动荡不安地摇摆着。

跑进低矮的土砖茅草屋，志强看见奶奶一人在家。他扑倒在奶奶怀里，放声大哭。

慧可既心疼又着急，她一只手搂着狗娃，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狗娃的头：“狗娃，你怎么啦？快告诉奶奶，是又被人欺负了吗？”

好一会儿，狗娃抬起头来，一边用手背擦试着眼泪，一边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奶奶…，是不是…爸爸…和…三妈…好上了，是不是…爸爸…不要…我们了？”

“谁说的？”慧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哀。

“虎子…说的，他说…他听到…她大姑…和她妈…说的。”狗娃继续抽泣着。

“大人的事，小孩管不了的。”奶奶爱怜地抚摸他的头，“志强，你放心，这个家散不了的，有奶奶在呢。下次再有同学这样欺负你，你不要理他就是！”

志强听奶奶这样说，心里长出了一个信念：无论家里发生什么，只要有奶奶在，自己就还会有一个家。

即使半夜醒来，听到奶奶骂爸爸不顾家，听到奶奶骂妈妈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志强不再心惶惶了。

从此，面对同学的不友好，他的心态变了，不再是忍气吞声带来的愤愤不平，而是不争不斗带来的心平气和了。

四

转眼间，志强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距家十余里路的县城一中。初一开学报到的那天，天高云淡，志强背着20斤大米，怀里揣着他爸家宝给他的一个礼拜6元的伙食费及往后每个礼拜都给6元钱的承诺，脚步一高一低地走在通往县城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开学第一天，学校通知全体师生到操场上列队，校长热烈欢迎了初一新生并做了激情澎湃的演讲。这让志强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星期六下午学校3点放学。志强急切想见到奶奶，他快速收拾好书包，跨出校门朝家的方向走去，到家已六点半了。那天晚上奶奶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荷包蛋。

星期天早上，志强起了个早。他来到屋外，只见雾茫茫的一片。他久久仰着头，雾落在了脸上，凉丝丝的。他突然感到心头一颤，转身进了屋。

吃过午饭，志强要回学校了。他问他爸要一个星期的菜钱，他爸很干脆地回答：“没钱！”

但学校还是要去的，志强背着20斤大米走在回县城一中的路上。

怎么解决伙食问题呢？志强找到班主任，请班主任帮忙和食堂说声，先记账吃饭。

班主任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男老师，他帮志强暂时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又是一个周末，志强的爸还是那样说没钱。

从此，志强每个礼拜回家返校时，再也不提钱的事情了。

只是偶尔奶奶会塞给志强一元钱。志强从未开口向奶奶要过钱。他知道，只要奶奶身上有钱，就一定会给他的，没给就是奶奶身上也没有钱。

志强读初二了，已欠了学校饭堂120元菜钱。那是个星期二早上，饭堂通知他不要再到饭堂吃饭了。饿了一天的他，下午一放学就跑到外面去捡废品，卖的钱刚好够买一个红薯吃。

可废品不是那么容易捡到的啊。到了星期四，志强饿得眼冒金星、两腿发软，不知不觉他昏倒在宿舍走廊里。同学们发现了他，喂了个红薯给他吃，他这才苏醒了过来。后面的星期五、星期六，都是好心的同学每天给他一个红薯度命。他还是感觉走路时就像踩在云朵上似的，飘忽忽的。

好不容易，志强熬到了星期六下午，心想自己终于可以回家吃一顿饱饭了。他拖着瘦弱却似千斤重的身体，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家的方向走去。

残阳如血，此时志强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志强离家越来越近了，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了。突然，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同村一位大叔从地里劳作归来发现了倒在路边的志强。大叔见唤他不应，急匆匆跑到他家里，喊志强的爸爸家宝快去救人。

家宝听说志强昏倒了，倒也紧张了起来，他朝志强昏倒的地方狂奔而去，默默将气若游丝的志强背了回来。当慧可看见一周未见的狗娃，变得眼窝凹陷，脸色苍白如纸，她潸然泪下。她一转身进了厨房，快速淘米，煮上白米粥。

她一边烧火，一边不停地用手抹着眼泪，内心哀思如潮：家宝瞧不上残疾了的狗娃啊！他一直想再生个儿子，可连生三胎都是女儿，还想着等古灵精怪的小女儿长大了留在家里招亲。他的钱情愿为外面的起蓉买衣服买吃的，都不给狗娃做生活费，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啊，让狗娃饿成这样，真是造孽啊！

米粥煮好了，她盛出一碗来，坐到志强的床边。她流着泪，每舀起一汤勺粥都用嘴吹气几下再送到志强的嘴里。当喂下大半碗粥时，志强苏醒了过来，脸上气色也好了点。

当志强看见眼前慈祥的奶奶，他扑倒在奶奶怀里。祖孙俩抱头痛哭。

星期天吃过午饭，志强见家宝还是没有给他生活费的意思，他决定不再去学校了，他不想把自己饿死在学校。

五

志强在家休整了一个星期，他看见爸爸，不是在闷声抽烟，就是在对妈妈吼叫，而他自己好似爸爸看不见的透明人。

他心想，自己是一个残疾人，本来一心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但没有爸爸的支持，这条路是走不下去了。爸爸对我的前途漠不关心，他抛弃了我，但我不能放弃自己啊，我要活下去，就必须自谋生路。

想到这，志强写信给曾就读的县一中的校长，简短地说明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和生活处境，希望能够通过校长的人脉关系给自己安排一份工作。

很快，志强收到了校长的回信。校长在信中说自己与志强所在村完小的校长说好了，志强可到村完小做一名民办教师。

14岁的志强心花路放，一如路边的野花尽情绽放。他拿着县一中校长的回信，一路小跑来到了村完小报到。

刚开始，校长安排志强带二年级语文。志强心想，人家又不认识我，不放心把高年级交给我带是情理之中的事。我要用实际行动让校长认可我。

他每天第一个来到学校，先自查头天晚上备课内容的完整度，再更新校园黑板报。孩子们到学校，经常会远远看见他正背对着他们站在学校板报前写写画画。

讲台上，志强踮着右脚脚尖站在那，用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写着生字和拼音，然后转过身来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点读给孩子们听，再让孩子们跟着他读数遍，接着点着黑板上的拼音和汉字让孩子们自己读，他凶仔细听着，有读错则立即纠正，最后一个个提问，确认每个孩子都学会了才放心，因为这样的教学方式，他很多时候会拖堂。

每天晚上，志强坐在煤油灯下，仔仔细细地批改每个学生的作业，在上面划“√”，或画上“O”标记好第二天要和学生们讲解的点。批改完作业后，他开始一丝不苟地备课。

他这样工作，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第一个学期期末考试，他带的二年级语文全班平均成绩，比其他年级语文成绩都要高。要知道这群孩子在一年级时，语文成绩可是全校垫底的。校长当着其他教师的面表扬了志强。

到了二年级下学期，无论是期中、还是期末考试，志强班上的语文成绩依然出色，且在全乡评比中排名第一。志强因此赢得了家长们的一致称赞。

校长找到志强，希望他从此跟班上，语文和数学课一起带。

从此，每当中心完小下来检查工作时，校长安排公开课，几乎都安排志强上，有时会让教导主任建旺上。志强的课总能得到听课老师及领导们的一致好评，村完小校长及中心完小校长都越发欣赏志强了。

而志强带的两门课期中期末教学成绩，总能霸榜全乡第一，每次都得到了60～80元的奖金。

这让世故圆滑的同事火华和总是被中心完小校长批评教学成绩太差的春花这两个人心里有些不平衡了。他们那个嫉妒那个恨哟，经常含沙射影地说志强。志强看破但不说破，由着他们俩一唱一合，他只管每天尽心尽责地教学。

他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家里也建起了青砖黑瓦屋，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斗转星移，老校长到了年龄退休了。世事难料，火华竟成了村完小新校长，虽然他也是一名民办教师。

六

做了校长的火华，自己依然带班。他希望志强能为他领导的学校继续争得荣誉，但骨子里是瞧不起志强的。

有一天，经由火华向上级申请而来到村完小当了一名民办教师的春花，看到志强课间吃炒蚕豆，她对志强说：“志强老师，我有胃病，这会儿胃有些不舒服，你可以给我一些蚕豆吃吗？”

志强伸出握着蚕豆的手掌，对春花说：“来，拿些去吃吧。”春花笑嘻嘻地在志强手掌里抓走了些蚕豆，坐回自己的办公位吃。

可第二天，志强上完课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听到春花对火华说：“志强老师昨天给我蚕豆时想调戏我。”

“他是蛤蟆想吃天鹅肉！”火华不屑地说。

志强感觉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他快速走到自己办公桌位，拿起水杯直接朝火华的头砸了过去。好在偏了点，要不那天火华的头定会像一只熟得开裂的西瓜。

“请你们讲话留点口德！”志强大声怒斥道。

这时，办公室其他四位同事眼见形势不对，都悄悄走出办公室，留下火华和春花面面相觑。

春花看起来35岁左右，瓜子脸、丹凤眼，画着浓浓的眉毛，涂着红红的口红，擦着白白的脸粉，长发披肩，身材娇小，穿着一件真丝面料的粉色裙子，一副小女人的模样。

火华就喜欢这样的女人，即使春花在每次期中期末教学成绩全乡评比中几乎包揽了倒数第一。有好几次，中心完小校长对火华说：“一个错别字连篇，拼音都发不准的人怎么可以当教师？这不是误人子弟吗？”并责令火华辞退春花，但每次春花都被巧色如簧的火华给保下来了。

后来有一次，快要期末考试了，中心完小林校长单独约见了火华和春花，他义正言辞地对他们说：“春花年年就教个二年级语文，还倒数第一，业务能力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如果这次期末考试还是全乡倒数第一，就必须走人了！”

他们回到学校的第二天，火华一脸谄媚的样子对志强说：“志强老师，你看你能不能帮春花上三节复习课？”

志强想到蚕豆事件真想一口回绝，但一个声音从心里蹦出：“那个班上的孩子也真是可怜，不但学不到知识还学到错误的知识，我就尽我所能给他们上三节课吧。”他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湛蓝湛蓝的天，洁白如棉的云朵，“好吧，我答应你，帮她上三节课，但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孩子们。”

“谢谢！谢谢！”火华忙不迭地说。

那次期末考试成绩评比，春花带的二年级语文成绩，在全乡19所小学里排名第9名，志强带的四年级语文和数学又都是全乡第一。

七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志强在民办教师岗位上勤勤恳恳工作了27年。这一年他迎来了转机。

那是1987年，国家出台民办教师可通过考试择优转正为公办教师的政策。那一年志强终于拥有了新的身份：公办教师。

那年暑假，太阳连续十多天炙烤着大地。志强想再热也要为稻田的稻秧锄除杂草了。

那天他吃过早饭，就往那块路边稻田走去，放眼望去，一片绿油油的。来到田边，禾苗长势喜人，他边憧憬着稻田金灿灿的丰收景象，边脱掉鞋子下田。他才锄了一会儿禾苗间的杂草，就大汗淋漓了，全身汗透，衣服紧贴后背。汗水从他脸上滴落在禾苗上、水田里。

每锄完约莫3米远，他就站直身子用手背擦掉额头上的汗。眼看太阳升到正中了，他想应该再锄一个小时，就可以锄完这块田回家了。

正在这时，志强听到新校长火华在路边冲他大喊：“志强，明天8点赶到乡里参加全县范围内民办教师转公办教师考试，考语文和数学，我通知到你了啊！”

志强觉得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明天就要考试，今天才接到通知！此刻，他已顾不得想那么多了，立即从水田里爬上岸，洗了洗满是污泥的脚穿上鞋就往家里赶。到家后，他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要抓紧时间复习了。

家里闷热，而且孩子们的吵闹声让他很难静下心来学习。他就找了一个长约一尺、宽半尺的小木板凳来到一个房间里，关了房门，将头枕在小板凳上整个人平躺在地上，感觉这样凉快了很多，心也就静了下来。

他要好好利用下午和晚上这点时间，做好考前准备。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让生活变得更好的绝佳机会。

他先看了会语文，接下来重点复习数学。不过，那天晚上他并没有熬夜。他心想，要想第二天考试临场发挥得好，就要早睡让大脑精力充沛才行。他九点多收起书本，站在窗前看向静谧的夜空，他看见满天繁星中有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

第二天志强早早出发，途经中心完小校长的家，他只问明了考点，什么都没有说。

在去往考点的路上，他仰望天空见云卷云舒，预感自己这次考试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果然考试时，他感觉答题很顺畅。

考完试后，志强找到了乡中心完小林校长：“林校长，这次民办教师转公考试是个什么情况？怎么昨天通知，今天就要考试呢？”

“国家从去年开始全面整顿民办教师，这次是我们县第一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全县符合考试条件即教书满20年工龄的的民办教师，就有1000多名。这次在这1000多参加考试的教师中只择优录取前100名。哦，考试通知一个月前就通知到各完小校长啦，怎么？火华校长昨天才通知你的吗？”

志强点点头，他心里更看清了火华校长这个人的人品。

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志强刚起床就听到窗外有只喜鹊在喳喳叫着。他心想，难道今天会有好事发生？会不会是我民转公考试有了好结果？

上午9点多，中心完小林校长笑呵呵地走进志强的家，一进门看到志强就喊话了：“志强老哥呀，民转公考试你取得全乡第一名，全县第15名的好成绩啊！顺利入围前100名！恭喜老哥，你转为公办教师啦！你真是太棒了！”

“谢谢！谢谢！谢谢您还专程过来告诉我这个大好消息。”志强喜极而泣，握着林校长的手颤抖着，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近三十年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地付出是值得的，现在全家的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他十分谦恭地说，“感谢国家，感谢党，感谢县教育局和中心完小的领导们对我工作的莫大肯定，我一定会继续在自己的岗位上发光发热的！”

八

在那次民办教师考试择优转公办教师中，村完小校长火华排名全县第83名得以转公。春花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同校其余四名民办老教师庆丰、昌盛、普光、乐平也都参加了考试，其中庆丰、昌盛俩人上了百人榜当年转正。

而普光、乐平、春花三人，继续参加每年一次的民转公考试，普光、乐平分别在1988年、1989年考试上岸，就剩下春花年年考、年年落榜，直到2000年国家出台新政策：当年所有经报备合格的民办教师，可自然转为公办教师。春花这才成了一名公办教师。

而1987年已成为公办教师的志强，始终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尊重他人的事。他保持着自己一直优异的教学成绩，在1997年6月教师评职称中，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

9年后的2006年，他到了退休年龄，为自己46年的教职生涯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秋天，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午后，志强从自家三层楼房里搬出一张摇椅放在门前桂花树下，然后枕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