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我坐在门口操场上的大圆桌旁,华香婆坐了过来:“你老爸老年痴呆了吧?”
“怎么啦?”见旁边有很多人,我心中有些不悦。
“今早吃丧饭,他两只手伸进袋子抓了好多个包子!”华香婆这话听来像是告状,又像是讥讽。
“没有好多吧。”想起早上我看见老爸拿了三个包子进屋,当时我还说了他最多只能吃两个,否则血糖会升高的,就没好气地说,“要不是早上我亲眼所见,我还真相信你说的我爸拿了不少呢。三个包子很多吗?”
“不是我说的,是大牛说的哟。我要回家洗碗去了。”华香婆说罢,站起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摇了摇头。她这是看我爸这两年身体不好,开始贬损起我爸来了。我想起了昨天早上,也是吃丧饭的事。
打我记事起,村里谁家老了人,同族的人及帮忙料理丧事的人都去吃丧饭,包括早饭。死者是我的三婆,我们两家往上三代是亲兄弟,自然要帮忙也自然是要吃丧饭的。
昨天早上,孝子(我叫二爹)让人买来400个包子、馒头,同时准备了一大锅熬得稠稠的粥,还有一大盆咸菜。
有人直接手抓包子、馒头吃;有人就着热粥、咸菜吃。这时村里的清洁工水蓉婆来到村操场来到我们吃早餐的大圆桌旁,微笑着伸出手准备拿包子吃。
“你怎么能吃呢,人家不要钱买呀。”华香婆的声音,如同一把利斧砍向水蓉婆的手臂,水蓉婆迅速收回了手,笑容也瞬间在她的脸上凝固了,场面十分尴尬。水蓉婆一转身,讪然离开。
我心想,华香婆可真是聪明人尽说傻话。一两个包子又要得了多少钱呢?如果我二爹二妈在场,肯定不会那样说的,反而会主动招呼清洁工吃的。村里哪家办丧事时,不花个六、七万元,谁又会在乎别人吃点包子呢。
这时,泽群婶领着她三岁左右的小孙子,来到我们吃早餐的大圆桌旁。华香婆马上笑呵呵地拿起两个大包子边塞到小孩手上,边说:“来,小宝贝,吃包子,还是热乎着的,抓紧吃。”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彼此心照不宣。这个势力小人,无非就是清洁工的后代无权无钱;泽群婶家儿女虽也远不及她华香婆家的儿女有出息,但在曾经的生产队年代,泽群的公公天贵,可是帮了华香家很大的忙。
华香是10岁时随母亲来我们村定居的。她五六岁时,父亲因病去世。次年她的母亲与乡里做干部的一位鳏夫重组了家庭。那鳏夫三年前与原配结婚不到一年,妻子意外出车祸身亡,一死两命啊,男人很久才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和华香的母亲结婚后,他待华香好,可也想要个自己的血脉,三四年过去了,华香的母亲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男人思量再三,离婚。后来听说那男人又再续弦,生了个女儿,名叫书香。这是后话。
华香的姑姑见华香孤儿寡母的也没有个照应,就邀请嫂子和侄女住到自己的身边,她给了她们母女一间偏房。从此,华香就住在我们村的上门村了。我们村是一个大村庄,以大水库为界,分上门村和下门村。
华香的母亲靠在生产队争工分养活娘儿俩,也只勉强维持个温饱,进学堂念书成了华香遥不可及的梦想。
华香长到18岁,出落得像一朵娇艳的花。加上嘴甜,不说她上门村有多少青年爱慕她,光我们下门村就有三个男人追求她,其中一个人就是伯格。
那年,伯格的妻子病故,留给他一个9岁的女儿。他虽是个鳏夫且已经31岁了,却击败了一众清一色未成过家的年轻情敌。
伯格在妻子去世前,是一个慢煮时光的好丈夫、好父亲。他经常在晚饭后坐在煤油灯下,用故事为妻子为女儿打开丰富多彩的世界。
有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在屋前樟树下讲故事,路过的人无不像兔子竖起了耳朵,而脚下就像被磁铁吸住了似的挪不动步子了。
什么《薛人贵》呀,什么《岳飞传》呀,什么《杨家将》呀……,伯格都是信口道来,讲得生动有趣、人物活灵活现。
妻子在春天死的,伯格秋天起,晚饭后带着女儿到村中央的大水库旁的柳树下,纳凉、讲故事,很多人围站着听得津津有味。每晚伯格要带女儿回家时,人们都意犹未尽。
那段时间,华香白天和母亲一起出工挣工分,晚饭后都会去柳树下听故事。伯格发现,华香这个女孩子总是尽可能离自己近些更近些。一天晚上,伯格多看了下几眼这个正值青春靓丽的女子,就收到了她的暗送秋波,伯格自是心领神会。两人相好后,伯格知道华香身边还有许多爱慕者,但他不急不忧。那年冬天,华香就做了伯格的填房。
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大儿子出生了。又过了两年,华香越发觉得自己家住在下门村的最边上,太冷静了,而且可能风水也不会好。
当时下门村生产队队长是天贵,华香就找各种理由送一些小零食、小礼物给天贵的两个孩子。半个月后,每次出工,天贵开始给华香安排轻松活儿,而且给她的工分总是最高的,一般给7.5分,偶尔会给8分。8分可是女劳力的最高工分。而那时其他妇女无论是做轻松活还是重活,工分大多只有5分,少有人能得6~7分的,更别说7.5分、8分了。
那个时候,男劳力最高工分是10分。华香的老公伯格每次工分也比大多数男劳力的要高,他拿9~9.5分,人家拿8~8.5分。
村人们对天贵偏护华香夫妇,敢怒不敢言,大家都怕得罪了队长,拿的工分会更少。
可华香并不满足仅仅是多记工分,她要的是下门村正中央的大广场(当时生产队的大晒谷场),她要在那里建屋,聚集全村的好风水,兴旺子孙后代。
一天晚上,下门村放露天电影,伯格抱着儿子,带着女儿正入神地看着电影,旁边的华香说,我去后面陪我妈看电影。伯格说,你去吧,这儿有我呢。
华香远远地朝天贵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广场。他们来到了华香的家。
一进屋,华香将门栓上,又把窗关紧,折转身来,一把抱住了天贵。
“天贵哥,天贵哥,人家好喜欢你嘛。”说着扭着腰身将舌头伸进天贵的嘴里。
活了四十一二岁、身体壮如牛的天贵何曾体验过这般风情。他疯狂地吮吸着华香温润、热烈的舌。这是自己那个只会省吃俭的黄脸婆不曾给予过的美妙。这个才二十一岁的身体是如此新鲜、丰满、光滑、弹性。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小弟”坚挺了起来。他一把抱起华香,放到床上,迅速脱光自己的衣服,又解开女人的上衣扣子,褪下女人的裤子,压到了女人身上。一番云雨之欢,两人平躺在床上。
“天贵哥,我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想请你帮个忙。”华香手抚天贵的胸脯,声音娇滴滴。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家住在村子边上,我想住在村中央去,那儿热闹。”
“嘿,这叫多大的事儿,我给你批地基。你叫你家伯格打个申请给我就是。”
“真的吗?”华香一只手扭过天贵的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天贵。
“我的小宝贝,只要你开口,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事,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好!一言为定。”说罢,华香又在天贵的脸上亲了两口,再抛了个媚眼,“好了,穿好衣服回吧。”
华香穿好衣服,起身开门,朝门外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唤天贵:“天贵哥,你走吧。”
天贵偷了腥,如一只野猫心满意足又担心被人发现。他要趁着露天电影还没结束回到那。才拐过华香的屋角,就见昏黄的月光下站着一人,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爱珍。
“你…你…你干的好事!”爱珍怒目而视。
“小声点,你还要不要我当这个队长了!”天贵伸手要拉爱珍的手,压低了声音,“我们回家再说。”
爱珍和天贵路过村中央大广场,露天电影还在放映,满满一广场的人还在,两个儿子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银幕。他们未做停留,径直回了家,爱珍大哭大闹。第二天,爱珍找伯格,让他看好自己的老婆。伯格无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村中央广场,有砖匠施工,地基面积看上去有100平米,后来又有木匠做工。整个施工过程,伯格和华香每每收工回来,都会来这里招呼匠人们去家里吃饭。
曾经的大广场,现在空间剩下不到300平米了。三个月后,一座崭新的红砖瓦房矗立在村中央。
我小时候,经常看到伯格坐在门前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讲故事。我真羡慕他们有个好爸爸。我最初听到的龟兔赛跑、猴子捞月的故事,就是从伯格公那里听到的。
我把伯格叫公,其实他比我父亲也就大13岁,我父亲和华香婆是同龄人。在村里,我的辈份最小。其实伯格和华香的大儿子只比我大四岁,小儿子比我大一岁,女儿还比我小三岁。
他们的大儿子,从小学习就特别自律,露天电影在他家门口放映,他从来不出来看,而是将自己关在屋里读书、写作业。他十五岁考入中科大少年班,后来去读了研究生,工作后娶了广州一富商的独生女儿,育有一女,后定居在新加坡,每年会回家探亲一次。
华香的小儿子和我是同班同学。初中三年,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路上揣着收音机听单田芳的评书,至今印象深刻的是那时听过《七侠五义》、《隋唐演义》。那小子平时贪玩得很,成绩一般,初三那年突然像开了窍似的发奋努力,成功上岸,考上中师。毕业后凭哥哥的人际关系去一所中学当上初中教师。他边教书边自学考上本科,后来在我们县城一所中学当了校长。
华香的小女儿考上大学本科,读的是临床医学专业,现在在县人民医院当妇产科医生。
不仅是我们村的人,周围村庄的人但凡知道华香的三个孩子个顶个的优秀,都羡慕华香好福气,为孩子们找了个好脾气且会讲故事、从小熏陶孩子书卷气的好爸爸,还拥有一个村子正中央风水最旺的住宅。说起房子风水,人们心照不宣,自然想起华香和天贵之间的偷情。
华香婆的三个子女陆续成家后,伯格公更老了,老得已干不动床上那事了。但华香婆性欲还强呀,她就和村里的小林公睡上了。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事,好像只有小林的老婆不知道。
有人私下打趣伯格:“你家华香和人家睡上了,你怎么也不管管?”
“我老啰,满足不了她,只要她开心就好。”60多岁的伯格云淡风轻地说,脸上看不出一丝恼怒。
又过了十年,伯格快80岁。那个早餐时分,雷雨阵阵,他感觉咽喉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无法吞咽饭食。华香给在县人民医院做医生的小女儿打电话,女儿很快回到家,带着伯格去医院检查,结果是喉癌晚期。
全家一致决定保守治疗。儿女们轮流陪伴了伯格一段时间,就各回各的小家,各忙各的事业去了。
那年国庆我从深圳回到家乡,一进村就看见伯格公坐在门前广场上,他已然瘦得脱了形,目光定定地看着地面片片纷飞的黄叶,嘴唇动不动。
我走近他,弯下腰来:“伯格公,你还好吗?”
他朝我笑了笑,我却分明看见那笑里有太多的无奈和苦涩。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朝他摆摆手:“伯格公,照顾好自己,我回家了。”
回到家,我和妈妈问起伯格公的情况,妈妈说:“他得了喉癌。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吃东西也越来越困难了。”
“我的天呀,怎么会这样!”我惊呼,“那得有多难受呀,我刚才没有看到华香婆,他们家的门也是关着的。”
“她呀,打麻将去了。”我妈长叹了一声,“唉,她每天照样打麻将,说反正你伯格公得这个病迟早是个死,还不如早死了好,省得累她伺候。”
“她怎么可以这样的呢?唉……”
一周后,伯格公去世。半年后,华香婆开始张罗着独居老年人抱团养老活动。 参加活动的人有十多个,有上门村及周围村庄的,他们中大多数是男老头,女老人家除了华香就只有上门村的德红婆了。
他们一起旅游,一起为寿星庆生,一起做好吃的,所有活动都是AA制。只要有活动,华香婆必定会在脸上擦上一层厚厚的脂粉,看起来比平时要年轻十多岁。听村里很多人背后议论,她都70多岁的人了,还涂脂抹粉的,大概又是想勾引男人了吧。
华香婆平时不出门的时候会侍弄菜园。她有一小块菜园挨着雪群婆的菜园。有一天,她和雪群婆都在那片菜园,小林公背着锄头拖着一边手和腿(中风所致)从旁边走过,她看着小林公的背影,低声骂道:“瘸着个手和脚,还出来做事,干不动不如死了算了。”
雪群婆来我家讨黄豆种时,说起了华香婆骂小林公这件事儿。
“她那人的嘴巴怎么就那么毒啊!人家都中风了,还诅咒人家。”我忿忿然。
我妈说话还是不疾不徐:“她说出那样的话,是会折损自己的福气的, 别看她现在好,指不定将来老了、病了,还不如你小林公。做人一定要修口德才行。”
“她从来就是个瞧上不瞧下的人, 她瞧不起健康、财富、儿女、生活水平不如自己的人。”雪群婆顿了顿又说,“村里绝大多数的人都领教过她说话时的毫不留情。她自以为自己儿女有出息就活得很有名声,其实她在外的名声远不如咱们这些平凡人,只是大家宽容她,给她留了面子罢了。”
我才不管她自以为是的声名在外呢, 她只要对我说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话,我一定会给她顶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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