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爷归来兮

作者: 沛沛妈Ally | 来源:发表于2023-07-23 14:1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飞鸟集读写计划之年代人物”

    1987年立冬之日,天气骤然变冷,午后鹅毛般的大雪义无反顾地奔向大地。雪下了三天三夜,整个村庄像被盖上了一层雪棉被。

    这天雪终于停了。早饭后母亲坐在堂屋炭火炉旁纳着鞋底,门口响起“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会是谁呢?这个时候丈夫和孩子都在学校。母亲这样想着,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栓。冷风趁机“嗖”地钻进屋里。

    “你们是?”母亲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戴着棉帽,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但脸还是冻得通红通红的。

    “这是甫治的侄儿倍圆的家吗?”看上去约莫60多岁的老者开口道。

    “是的,是的。倍圆是我爱人的小名。甫治是我们的大伯。两位快进屋,外面冷得慌。”

    三人围坐火炉旁,北风被挡在了木门外。

    “我们是定山乡人,姓张。这一路上问了很多人总算找到了你们家。”中年人伸手搭在老者的手背上,“这是我的老父亲,1948年年初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然后去了台湾。那个时候我还不到两岁。我们父子一别就是39年。他十天前刚从台湾回来。”

    “真好!真好!总算是骨肉团聚了。”母亲感叹着,又道,“哦,张叔,我大伯怎么没有回来?”

    两个男人的神情瞬间肃穆了起来。

    “甫治老弟和我是同年被抓壮丁,到了台湾后,我们都住在台湾省高雄市桃源区。”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他在回大陆的前一天因心脏病猝死了。”

    “啊!怎么会这样?”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母亲潸然泪下,“那……那……那我大伯在那边有家室吗?”

    “没有,就独自一人。我也是守着单身。我们年复一年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回到家乡与妻子儿女团聚。”

    “可我大伯再也回不来了。”母亲哽咽道。

    “对不起!我和甫治老弟还有其他人约定那天在市中心广场集合,然后一起回大陆的。哪料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最后我们怕错过登机时间,只得先走了。”老人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回家之后,听后面回乡的老兵说,甫治老弟在我回来那天的头一晚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啊!”

    “我大伯是个重情的人。要说是心脏病猝死,那他一定是想着很快就能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而兴奋过度了。唉!他归心似箭啊!”母亲说着又落下泪来,“张叔,你有没有听说他的后事?”

    “听说,甫治老弟去世后,是一个30多岁的女人为他操办的丧事。我还听说那晚他突发心脏病,也是那女人将他送到医院去的。女人自称是他的干女儿。”老人缓声道,“至于他的骨灰放在哪,还有他的遗产怎么处理的,我们这些回来的老兵就不清楚了。”

    “那一切都死无对证了。只是,我们不知该怎样去寻他的骨灰,而且这漂洋过海的,只怕他要永远飘零在外了。”母亲挤出一丝笑容,“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这天寒地冻的,还专门寻来告知我们大伯去世的消息。”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家,见家里有两个陌生男人。在他们和父亲的对话中,我听出来了,我的大伯爷永远回不来了。那个替我爷爷被抓壮丁、阔别家乡近40年、两个月前首次写信回来说很快就能归来的大伯爷,再也回不来了。我不禁泪流满面。那时,我看见泪水在父亲眼里打转;我听见了母亲的啜泣声。

    1947年冬季,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那天片刻功夫,整个村庄就像穿上了一层白纱。那时一座茅草屋的东屋内,一名女婴呱呱坠地。

    我的大伯爷甫治闻声推开房门。当他听我老奶奶沈氏说生了个女儿时,语调竟像解冻的溪水唱着山歌那样欢快:“女儿好!女儿好!从今天起,我有小棉袄啦。嗯妈,我真的真的很开心。”然后他走近床边,怜惜地看着显得疲惫乏力的妻子汪氏,“老婆儿,辛苦你了!我们的女儿就叫雪花吧。”然后俯下身来轻轻亲了下女儿粉嘟嘟的小脸。

    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像棉花般蓬松洁白的雪花,嘴角上扬,嘴里念叨着“我的雪花儿、我的雪花儿……”,朝厨房走去。他要为汪氏弄点吃的。

    甫治只要一有空,就爱逗弄女儿雪花玩,还经常抱一抱住在西屋、同样雪天出生、比雪花刚好大一周岁的侄儿倍圆。

    1948年春天,甫治21岁,弟弟甫照19岁。

    乍暖还寒的三月里的一天,两兄弟正蹲在自家土砖茅草屋门口手编竹篓,突然冲过来几个大兵,抓起甫照的胳膊就要拉走。

    “你们是干什么的?”甫治喝斥道。

    “我们是国民党官兵。”说话者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高个儿,“请你配合我们的征兵工作。这是委座的命令!”

    “我们凭什么要去?”甫治“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他身高约一米七,英俊的脸透着坚毅,双目之中电闪雷鸣。

    “委座说了,凡家中有两个男丁的就得有一个人去当兵,有三个男丁就得去两个。总之会给你们留一条根。委座还说,不去者格杀无论!”大高个的话如生硬的冰块透着刺骨的寒。

    “如果非得一个人去,我跟你们走!”甫治冷冷看着大高个,“让我和我母亲说句话。”

    甫治朝不知何时已站在屋檐下的母亲和抱着三个月大女儿的妻子走了过去。她们正流着泪怔怔地看着他。

    他轻抚母亲的背,轻声道:“嗯妈,你不用担心。我比甫照调皮,被征兵有可能会活着回来的,弟弟就不一定了,他太老实了。”又转头看着汪氏,声音有点咽哽,“老婆儿,往后雪花就辛苦你养大了。”

    甫治亲了亲汪氏怀中雪花的小脸,朝母亲和妻子道了声“保重”,转身朝弟弟甫照走去,背后是母亲和妻女的痛哭声。他不敢回头,也不想回头。

    “甫照啊,从此这个家就全靠你了。雪花还小,你一定要帮着把她养大成人啊!”甫治说罢,不待吓得一脸懵的甫照回应,大踏步朝大高个大兵走去。

    “不要啊!”甫治的母亲一个箭步冲到大兵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声嘶力竭,“求求你,放过我儿!求求你,不要带走他啊!”

    士兵们不管不顾拽着甫治就要离开。母亲情急之下,抱住那大兵的腿:“放过我儿,放过我儿啊!”

    “噗嗤”一刀扎在了母亲的上臂上,顿时鲜血如注。母亲松了手倒在地上,眼神极度悲伤,像是失去了一个稀世珍宝。甫治见状,用力挣脱士兵们的控制,但力不敌众。他大声哭喊:“嗯妈、嗯妈……”声音越来越远。

    围观的人无不唏嘘,这叫因福得祸呀。

    当时全村就我老奶奶生了两个儿子,其他人家都只有一个男丁。

    从此,我老奶奶日日以泪洗面。她多少次梦见儿子侥幸逃了回来,又多少次梦见儿子在内战中战死。

    1949年蒋介石带着官兵逃往台湾,后又颁布戒严令,禁止老兵们与大陆亲属往来。当我老奶奶得知这个消息时,想着自己恐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儿子了,一时昏厥了过去。

    1950年冬天,我的大伯奶汪氏改嫁。那年我大姑雪花三岁。大伯奶迈出家门的那一刻,大姑的泪流进了心里,那泪在心里就像屋外刺骨的寒风直吹得她瑟瑟发抖。然后小小的人儿在奶奶的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围观嫁娶的村人们无不唏嘘叹息。

    从此,大姑成了既没爸疼也没妈疼的孩子。她只有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哥。

    后来,我的爷爷甫照和奶奶朱氏又生了我二姑、三姑、小姑三个孩子。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家里有那么多小孩,是很难个个照顾周全的。

    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一点白米饭,毫无疑问是我大姑的。有时候,我父亲也能分到一点米饭吃,而我的二姑、三姑、小姑和大人一样,只有吃红薯、南瓜或萝卜充饥的命。

    每年过年,大姑有新衣服穿,父亲、二姑、三姑、小姑都是没有的。父亲是男孩,对穿不讲究,但姑姑们不干了。

    “为什么我没有,而她总有好吃好穿的?”她们不止一次指着我大姑向她们的奶奶和父亲哭诉。她们深知和母亲哭是没有用的。母亲是个童养媳,在家里从来就没有话语权。

    “因为她没爹没娘,只有我们。”得到几次这样的回答之后,三个姑姑不再为自己争取了。

    她们长成半大的孩子,就开始和爷爷一起勤出工挣工分。而父亲呢,14岁就在村里当起了“赤脚老师”。唯独大姑雪花可以不用劳作。

    有了5个孙辈的老奶奶,对自己的儿子甫治的思念依然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她心无寄托,于是一心向佛——发愿行善、不杀生、吃长素、虔诚礼佛。

    每逢初一、十五,裹着三寸金莲、走路颤巍巍的老奶奶,必会去庙里跪拜佛菩萨,口中念念有词:

    “求菩萨保佑,求菩萨保佑,保佑我儿甫治平安活着,保佑他能早日与我们团聚。”

    雪花,这个穷家富养的千金大小姐,18岁时嫁给了在水利局上班的英俊夫君。雪花是在腊月里出嫁的。她出嫁那天,鹅毛般的大雪漫天飞扬,那雪白如银,轻似烟。送走了最后一拨客人的甫照,长长地呼出了一口热气。自己总算没有辜负哥哥的托付。

    一海相隔二十余载,老奶奶望穿秋水。1970年冬夜里,躺在病榻上的老奶奶,望着片片飘落在窗户上又飞快融化的白雪,口中唤着:“甫治、甫治、甫治……”声声似有千钧重,然后像一团小火苗渐渐燃尽、熄灭。

    当我爷爷为我老奶奶换寿衣时,他看见母亲胳膊上那长长的、白白的刀疤,不由得忆起哥哥舍弃妻女替自己被抓壮丁,以及那时母亲拼命不让哥哥被抓走的场景,顿时泪如泉涌。

    时光如白驹过隙。又十年后,1978年甫照(我爷爷)病逝,享年49岁。临终时,他在呼唤:“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能归来?”让那时守在床前的我的父亲母亲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我爷爷甫照去世9年后的一天,父亲收到了一封海外来信,信是从台湾寄来的。

    至今,我仍清晰记得信封上寄件人姓名写着欧阳甫治,地址写的是台湾省高雄市桃园区。但具体地址什么街道多少号,我现在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毕竟30多年过去了,父亲也找不到那封家信了,但我仍能感受到自己当时读信的心情。

    大伯爷在信中,首先表达了两岸开放之后内心的喜悦,再如数家珍般念着他离家前家人们的好,尤其描述了记忆中两个小孩(我爸和大姑)可爱的模样:雪花白净爱笑,倍圆脸圆似饼,然后逐一问候大家族里的兄弟、妯娌及长辈们可安好,最后写自己在那边没有成家,做着房地产生意,已登记申请回大陆探亲。读罢,我早已成了泪人。

    泪光中,我看见一个新婚不久、21岁的俊朗青年,为保全弟弟一家离妻别女,随国民党出征,前途生死未卜。他脸上透着勇敢、坚定,内心写满血浓于水的亲情。他孤身只影生活了39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回大陆与妻女团聚。他终于在阔别家乡近40年、两鬓斑白之时,等来了台湾老兵可以回大陆探亲的大好消息。他喜极而泣,提笔书写浓得化不开的思念。

    犹记得,那天父亲的泪打湿了信纸,信纸在他手上就像鸟儿的翅膀在轻轻扇动。他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奶奶呀,我大伯还活着啊!你听到了吗?”

    父亲是流着泪写完回信的。他专程跑去县邮局寄挂号信。那天,父亲是带着大伯爷的信和信里寄来的两样东西去县城的。他到了我大姑雪花的家。雪花凝视着有血缘关系却完全陌生的父亲寄来的信、近照,还有100元美金,眼泪无声滑落。她轻声说了句:“活着就好。”然后她对我父亲说:“哥,这100元美金,你去兑换成人民币吧。然后,我们用这钱把奶奶的坟墓修缮下、立个碑,告慰奶奶在天之灵,让她知道我爸还活着。”

    大姑没有要求留下信和照片,她心里恨着大伯爷在她才三个月大时离开她,还是不想睹物思人,我不得而知。

    照片上的大伯爷,是我见过的最帅的老人。他看起来不胖不瘦、脸庞俊朗、眼神睿智、气质儒雅,周身散发着温润、温暖的光。

    随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家人盼呀盼,盼大伯爷早日回归阔别近40年的家。

    两个月后,两个陌生男人迎着呼呼的北风,踩着厚厚的积雪找到了我们家,将大伯爷的死讯告诉了我们。

    大伯爷终究没有回到他心心念念的故乡,始终没有见到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们。

    在得知大伯爷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他突发心脏病的那一瞬间,他那交织着眷恋、渴望、绝望的眼神。刹那间,他魂牵梦绕的故乡梦、亲情梦、归根梦彻底圆不了了,就像下雪天刚开始一片一片飘落在地上的雪花飞速融化,难以成圆。

    大伯爷寄来的那张黑白照片成了他的遗照。父亲把它放在了老奶奶的遗像框的右下角。我们全家都希望他们母子能在天堂相遇相见,了却两人数十载的思念之苦。

    三年后的一个落雪的冬晨,母亲说:“我昨晚梦见你大伯爷了。他穿着一件圆领深灰色毛衣,走在白茫茫的积雪上,嘴唇冻得发白,笑容僵硬。他对我只说了一句话:‘贤侄媳,我好冷、好冷……’他那样子真的好可怜。”母亲潸然泪下,“看来他的灵魂自己漂洋过海寻回来了。他在这边没有屋住,衣服还穿得少,肯定很冷啊。我要与你爸商量,为你大伯爷做个假坟,再烧些冥钱和四季的冥衣给他。”

    “嗯妈,我支持你的想法、做法。我相信爸爸也会同意的。”

    当天上午,母亲就在我们家位于村口的那块菜园的西头为大伯爷做了个假坟。傍晚时分,我和母亲踏着蓬松温暖的积雪,来到坟前,给大伯爷烧了些冥钱冥衣。

    第二天早上,父亲对母亲说:“我梦见我奶奶了。奶奶很开心地对我说:‘倍圆啊,你大伯来看我了。他回来了,他回来了,他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凤英,你说这梦也会是真的吗?”说着,父亲哭了,母亲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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