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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退休十几年了,他在慢慢的变得苍老,原来花白的头发在几年间就变成了银白,额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似是在向晚辈诉说着它的沧桑。外公的体力大不如前,每天早上的军体拳从原来的十多遍慢慢变成现在的一两遍,而且还喘气,脚步也变得迟钝缓慢,已不复当年的敏捷和英气。
那天外公在门口散步,被一根树枝拌了一下就摔倒了,刚好砸中一块尖石,胸口渗了一滩血,衣衫都染成了大红色,吓得外婆眼泪婆娑。
外婆和二舅父费了好大劲才把外公扶进屋里,整个过程,外公一直在叫不用你们扶,我还能站起来,我还能站得起来……
外婆把外公的上衣脱去,小心地擦去血迹,上了药,包了纱布,整个过程,外公也一直喊这点小伤不碍事,不碍事的……
外公身上满是伤疤,不管是胸前还是背后,有大有小,形状各异,虽然都是一些阵年旧伤,看起来依然是那么的触目惊心甚至狰狞,那伤疤似是在向晚辈诉说当年的铁马金戈,又似是在写书着惜日的辉煌。
这些伤疤陪伴了外公大半生,早就结了疤,已没了当年的疼痛,只有那一条条暗红色的疤痕,像一道道被挖掘后难以忘记的沟壑。
外婆为外公包扎好伤口就唠叨起来:“我又救了你一次。”
外公讲起了他的经典名言:“我知道,我脑袋还记得住,我会报答你的。”
外公以前是个兵,一个战兵;外婆以前也是一个兵,一个医务兵。
外公在战场上受过重伤,是外婆把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当时外公就对外婆讲,我会报答你的,这句话一说就是一辈子。那时候的外公很穷,穷到一无所有,无办法报答外婆的救命大恩,最后唯有以身相许,战场上的“大烟花”成了他们爱情的见证;轰隆的炮声成了庆祝的礼乐。
外公看着全身上下的伤疤,自言自语,这是在陆地上留下的,这是在海上留下的。
外公一生打过两场仗,第一次在陆地上打自卫反击战,当时外公还年轻,在那场战火中数次冲锋,数次跌倒,留下了无数伤疤。
第二次是在南沙的一个岛礁,为了守住一座巴掌大的礁石岛屿,与敌人拼过刺刀,那次的海礁纷争,在外公的腹部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的伤疤。
我问为什么不开枪呀?外公说不能开枪的,就像现在的中外边境纷争,你可以用石头,可以用木棍,可以用拳头,就是不能开枪,谁开了第一枪,谁就是挑起战争那一方,就是失去正义的一方。
我问外公伤疤还疼不疼,外公说:“早不疼了。”
外婆总爱与外公唱反调:“既然不疼,那每逢天阴冷雨你鬼叫什么?”
外公哑口无言,我问外公,留下这么多的伤疤,你后悔过吗?
每次外公都说不后悔,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几枚奖章,努力挺着他那已经不再板直的腰脊说:“几个伤疤换来几枚奖章,赚大了,况且一个男人,如果️一生连个伤疤都没有,如何向晚辈诉说曾经的壮举与伟迹。”
每逢这时,外婆都会唠叨唠叨,几块破铜烂铁又值不了几个钱。但每次我都从外婆的脸上看出傲娇之色,仿佛奖章是她获得的一样。
外公老了,特别是前几个月的阴雨连绵,经常说这处的伤疤疼、那里的伤疤也疼,有时还胡语乱言,说他梦到了惜年的战友,说战友叫他去聚会。
外婆听了一巴掌扇过去大骂:“老糊涂说什么浑话,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我同意你那也不准去。”
我第一次看到了坚强的外婆,转过身偷偷擦眼泪。我们小辈更是暗自焦急,都为外公的身体担心。那段时间,我经常看到外公偷偷的打电话,打的都是长途电话,有湖南的,有湖北,有四川的,也有广西的。
我经常碰到外公拿着电话听筒在流泪,还自言自语,说怎么就不在了,才几年功夫怎么就都不在了呢……
他就静静地站在电话机前,流着两行清泪看着厚厚的电话本,虽然岁月已经歌舞升平,可惜电话本中的许多名字也已经变成了空号。
别了,曾经的许多老伙记,他们已经远离了尘世,已经不闻世事。
有一次,我终于见到了外公笑,是苦笑,那次他拿着电话听筒在大声吼叫:“老六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总算找到个还活着的了,这几年走的老伙记有点多,可能活着的就剩下你我两个死净种了,前几天我梦到了老班长,看到他吹响了集结的号角,老班长说这次要集结全班所有人,我怕时间是不多了……”
外公对着听筒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话说️得相当粗鄙,仿佛换了另一个人似的。
外公的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浑厚,时而微不可闻,开始时声音很大很亮,后来慢慢就变得越来越弱,那是一种让人心碎的诉说,有时声音又小到仿佛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但每一句都足以震撼人的每一根神经。
过了几天,从遥远的他乡来了一辆小车,从车上走下一位中年男子与一位花甲长者,那是一个很特别的长者,因为他只有一条手臂,外婆要我叫他为六爷爷。
“多谢当年你救了我的命。”
六爷爷与外婆握手,一再表示谢意。
“当年学艺不精,没能保住你的手。”
外婆看起来很伤感,或者是她沉浸在回忆中,为当年的事遗憾。
外公外婆与六爷爷共聚晚餐,多年滴酒不沾的外公,和六爷爷喝起了酒,外婆居然未加劝阻,在我看来这简直就是奇迹。
喝到兴起外公脱了上衣,他那一身伤疤又重现人间,六爷爷也跟着脱了上衣,那一刻我心痛,我看到一抹怵目惊心的伤疤。
六爷爷的左手,自肩以下全截了,在胳肢处留下一个更大,更可怕的伤疤,它是那样的醒目刺眼,一下子就勾动了惊心的往事。
那伤疤宛如一道岁月的年轮,与外公身上的伤疤一样,都记载着同样的伤痛与光辉,不同的是六爷爷的左手是外婆亲手截下来的。
六爷爷与外公外婆共聚了两天,紊乱的记忆就像碎片一样,从他们三人口中说出,让我多少知道了一些那时代的故事。
“我与你退休前的军职,比当年的老班长大多了,因此老班长不敢也不能来号召咱们去集结,所以咱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十年后再聚,谁不来谁是小狗。”
六爷爷与外公约了个十年佳期,然后带着他那耀眼的伤疤回了故乡,我真的盼望十年后,能再次看到六爷爷身上那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外婆曾经是军医,后来转到了中医院做医生,虽然退休了,但宝刀未老。
六爷爷离开后的第二天,外婆就开始为外公扎针灸、做推拿、在每个伤疤的部位烧艾灸,慢慢地伤疤的颜色变了,由原来的暗红色变成浅红色、粉色,最后变成了肉色。
外婆也不种青菜了,只要天气允许,她都拉着外公从乡下慢慢步行到镇上,到我家吃早餐,到二舅父家吃午饭,傍晚时分再拉着外公慢慢回乡下老家,一天往返十多公里。
“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女儿家吃早餐,就算是爬也要爬回家吃晚饭。”这是那段时间,外婆对外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慢慢的外公的步伐灵活了许多,脚步也有力了,军体拳也能打五六遍了,气也不喘了,每到天阴下雨那些旧伤疤也不疼了,也不再胡语乱言,外公甚至笑着说要带着他那几枚破奖章去首都看升国旗。
看着外公的身体又恢复了活力,外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但每当外公对儿孙说起他那身伤疤时,外婆总要板起脸笑着说:“就擦破了点儿皮,有什好炫耀的!”
我在外公的脸上没看到炫耀之色,反倒是外婆板着脸的笑容耐人寻味!
伤疤,是每个人心底的秘密,停留在人的记忆深处,活在寂寞之中,忘不了,抹不去也死不掉。 伤疤,有些是可耻的,但有些又是伟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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