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鹤起床的时候,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他拿着公文包,几乎没有看妻子一眼,径直走向餐桌,熟练地拿起筷子将卧着一只煎蛋苗条使劲搅了几下,然后张开嘴巴木讷地将碗里的面条灌进胃囊里。
“今天学校的事情多吗?”妻子坐在他的对面,一边同样面无表情地吃着碗里的面,一边头也没抬地和沈千鹤说着话。许是因为日子渐渐热了起来,穿着的棉拖鞋让她的脚很不舒服,所以两只脚都只是将脚趾伸进了拖鞋里,脚后跟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摩擦着。
“下午应该没什么事吧!怎么了?”说话间,一个不小心面的汤汁就溅到了早上刚穿的白色衬衫上,他尖起手指头轻轻地擦拭着,不大一会儿,那油沫子因为指甲抠动的缘故,染得面积更大了些,也已经干了,他还在抠着的时候,妻子却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拿着一件衬衣走了出来,走到他身边,一言不发地递给他。
“换上吧!下午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小宇吧!”妻子接过他脱下来的衬衫,趿拉着脚上那双已经洗得发白的棕色拖鞋,慢慢往洗衣机的方向走去。
沈千鹤快速地穿上了妻子递过来的衬衫,和原本脱下来的款式颜色一模一样,穿上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恍惚,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是一个假想。就在他一边发愣的时候,妻子打开洗衣机的声音响了起来,用了很多年的波轮洗衣机大概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时候,近几个月洗涤衣服的声音特别大,吓得沈千鹤一个激灵。
“去看小宇么?”妻子见他没有回答,又问了沈千鹤一次。
“嗯,好。”沈千鹤好像这下子才反应过来似的,看着已经走到身边妻子,木然地回答着。他原本想说什么的,但又止住了,低头把那只煎过头的蛋味同嚼蜡地吞了进去。他的眼光瞥见妻子身上那件淡紫色的棉质裙子,没有任何期待,因为棉质的衣服看不到任何东西。他努力回想着,可是脑海里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妻子的时候,自己带着怎样的悸动。坦白说妻子也不算完全没有魅力,至少现在已经四十出头的她走到大街上还是会迎来很多人的目光,但是女人的一生就像鸡蛋一样,三四分熟的总是要比全熟的更加有鲜嫩的口感。想到这儿的时候,沈千鹤吞掉了嘴巴里的最后一口煎蛋,焦了的煎蛋边缘划过他的喉管,像刀片一样划得生疼。
沈千鹤上完半节课之后,留下闹哄哄的学生在课堂上完成随堂练习,自己则躲在走廊的一端低着头静静地抽着烟,他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他还会在这个走廊里遇见周鱼,脑袋“嗡”地一下全变空白了,手不自觉地将刚刚还叼在嘴里的烟拿下来,轻轻地在身后捻灭了。
彼时的周鱼完全没有了许多年前的青涩,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大翻领西装,一头如瀑的长发,每一根都妥帖地修饰着她那张愈发精致的脸。她看见他,向他款款走来,黑白格子的尖头高跟鞋细细地踩着,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音。她走到他身边,浅笑道:“好久不见,沈老师。”
他大概是还没有将脑海里那个初见时口红黏在牙齿上的小女孩儿和眼前这个举手投足里面尽是优雅的女人重叠起来,许久才幽幽开口道:“周鱼?”
周鱼看着他浅浅地笑了,完美地露出来八颗洁白的牙,一种说不出来好看还是不好看的表情,也读不出来对“周鱼”这个名字的承认还是不承认。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
“大概八年吧!沈老师。”
“嗯,好像从你毕业之后就没有再见过你。”
“恩,这些年我也一直没回来过。”说话间,周鱼轻轻地将手里的包包放在走廊的阳台上,手撑着脑袋,和沈千鹤交谈着。
“毕业都去哪儿了?怎么从来没回来过?”沈千鹤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娴熟地点燃,挂在嘴巴里。烟头的火星子因为嘴巴的啜动明明灭灭。
“我去了南方。”
“哦!那怎么突然回来学校了?”
“我们公司和学校合作一个项目,我作为代表和学校领导谈谈。”周鱼的声音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倒是沈千鹤,手里的烟不知为什么燃得那么快,烧得他慌忙掸掉了手里的烟头,下意识地抬起手要查看着手指受伤的程度。
“没事儿吧!”还没等沈千鹤将手拿到自己的眼前,周鱼已经把他的手拿到了自己的眼前,几乎是同一时间,关心的话脱口而出。
沈千鹤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周鱼的手里轻轻拿了出来,整理了一下刚刚因为慌乱中被周鱼揉皱的衬衫袖口,然后抬起头扯着笑,轻声道:“没事,没事的。”
就在这个时候,办公室开门的老师来了,周鱼拿起包,轻轻说了声再见,然后便走进了办公室。沈千鹤看着她瘦弱的身影,怅然若失。
他们的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能想起来的已经很少了,只记得某个晴朗的午后,他从家里和妻子刚因为一点儿小事发生了口角,他来给她上课,已经迟到三分钟了,但是来到阶梯教室的时候,还是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坐着,而零星的学生里只有她认真地打开笔记本,像少女撩起了裙摆一般地,认真等待着他。
那时候的她并不美,至少没有让人惊艳的感觉,他记得那时候她的头发毛毛糙糙的,低低的匍匐在她那干瘪的身板上,脸也因为过度瘦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老感,如果不仔细看,肯定她也像很多个其他的女学生一样,马上就忘记了,但是偏偏,她右手的拇指上涂着厚厚的红色指甲油,就涂了那一根手指头,随着她记笔记的手速来回摇摆着,撩拨着沈千鹤的眼神是时不时地就跟了上去。
许多年后,沈千鹤知道了她那天手指头上的色彩只是在替朋友买指甲油试色留下的,那一刹那见,他竟然有点失落,就好像一直引以为傲的她的独特个性在心里马上打了折扣似的,但是那时候的他们已经非常熟悉了,那一点小小的真相已经不足以改变她在他心中的印象。
其实说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多,虽然经常在校园里面见到,但是大多数时候,要么他的旁边站着同事,或者她的身边站着同行的女同学,她总是礼貌疏淡地向旁人一样和他打招呼,而他也只是低声应着。
事情真正发生转机大概是某个秋天的晚上,他吃完饭之后独自在操场上散步,然后看见躲在树影角落里失声痛哭地她。他走近她,轻轻地将西装脱下来搭在她的身上,然后轻声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低着头一直轻声哭着。
到最后沈千鹤没办法了,只得将她带回自己家,那时候还不算晚,即使碰见了学生也不会引起什么误会,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生活里的他,和站在讲台上的口若悬河的他完全不一样。
他安定她坐下之后,娴熟地系上围裙,淘米做粥,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不一会儿,米香四溢,窗外的夜已经漆黑了,整个房子都笼罩在浅橘色的光影里,暧昧而不自知。
他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递给她,轻轻地拿着勺子搅动着,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一样,他说:“快吃吧!周鱼。”
她说:“谢谢你,沈老师。”
沈千鹤递给她之后便转过身继续忙着收拾灶台去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背后的女孩儿在认真地看着他,看着他肩头流畅的线条、看着他笔挺的西装藏在纯白的围裙里。很多年后周鱼都觉得如果当时的沈千鹤换成任何一个同样那样待她的人,她都会像后来一样认真且执着地喜欢上,只是遗憾那样的人始终只有沈千鹤。
也许谁都没有办法拒绝一个很周到的人吧!更何况那时候的周鱼尚且只是一个刚省人事的孩子。
吃完饭后,沈千鹤灶台也已经收拾好了,他从书架上拿出来一本书,递给周鱼,说:“既然你不想和我说你的事儿,那么久看一看《飘》吧!我希望你像斯嘉丽一样勇敢而坚强。”
周鱼接过沈千鹤递过来的书,没有说话,盘着腿便翻看了起来,看着看着就好像马上就忘记了几个小时前赌徒父亲要挟她和母亲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忘记了沈千鹤什么时候走的,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只看见了沈千鹤的一只便签和一把钥匙,他在便签上写着“帮我锁门。”大概沈千鹤已经离开很久了。
周鱼拿起桌上的钥匙和便条,轻轻地将毯子叠好放在沙发上,用手指胡乱地梳理了一下头发,便离开了,回到教室里面没多久,就听见班里的男同学说昨天晚上看见沈老师一个人去外面的宾馆住宿。说完,那男生还恶毒地加上一句:“没准儿,沈老师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正经,昨天就是为了哪个女学生。”
“你干嘛瞎说,沈老师才不是那样的人!”周鱼斩钉截铁地说。
“你知道呀!”那男生并不想让步。
“我……”周鱼是想说因为自己住在沈老师家他才走的,但是马上想到自己也是一个女孩子,所以赶紧闭上了嘴,只得喃喃道:“我反正感觉得沈老师是正人君子。”
上课铃就在此时适时响了起来,沈老师来了,和往常一样,先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地,然后工整的板书,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周鱼在讲台下面仰着头看着沈千鹤一会儿转过来,一会儿转过去,看得他出神,但是他没有认真看过她,偶尔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的眼神也马上游离开了。
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周鱼看完了《飘》之后,去到沈千鹤家里还书,那天师娘也在家,她温柔而热情地接待了周鱼,又是端上果盘,又是给她倒水的,弄得周鱼的心里一阵彷徨。那时候的小宇不过才五岁,看见周鱼的时候异常地亲切,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甚是动听。
后来很长的时间,周鱼回想起来在沈千鹤家度过的那个下午都会脊背发凉,因为好像她在心里接受他们不能在一起的预设,从那时候就已经萌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关于沈千鹤和周鱼的流言变得漫天飞舞起来的,大概是他们常常在学校里面出双入对之后,也可能在某些同学遇见他们在图书馆隔着几张桌子互相对望之后。反正故事的最后,沈师母带着小宇约周鱼喝茶,周鱼惴惴不安地走到沈师母的面前,听她说沈千鹤不可以因为和学生的绯闻就断送了前途;听她说小宇还那么小,不能让他没有爸爸……沈师母说了很多,周鱼都没有听进去,可能过不了多久,周鱼就可以让这些左耳朵进的话在脑海里绕几圈之后,再从右耳朵出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和沈千鹤纠缠下去。但是当年幼的小宇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对周鱼说“姐姐,你可不可以把爸爸还给妈妈”的时候,周鱼再也没有办法听下去了,拿起包夺门而出。
两年后,周鱼毕业,沈千鹤像是可以避嫌似的连合影都没有和她拍一张,他们的故事慢慢被时光折旧,被记忆的尘埃掩埋,这剩下泛黄的痕迹留在彼此的脑海里。
沈千鹤想到这儿的时候,再一次将手里的烟点燃了,就在此时,妻子打来电话说,下午不用去看小宇了,因为家里的洗衣机终于还是没有支撑到那件衬衫洗干净,让他回去修洗衣机。
沈千鹤口头说着好,然后捻灭了手里的烟。周鱼也在这个时候谈完了,走出办公室发现沈千鹤还在走廊上,便轻轻招呼,摆摆手离开了,一如八年前,沈千鹤躲在人群里看着她和室友告别一样,她还是那么美,身体里蕴藏着能够让他回到青春的力量,可是他已经老了,沈千鹤的两鬓已经斑白。
周鱼就那样风轻云淡地往前走,一刻也不曾回头,他说他希望她像斯嘉丽一样勇敢、相信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她就听话一点,永远将视线注视着前方,不回头,也不哭。
沈千鹤回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经将白衬衫拿出来了,洗衣机滚筒里的水也已经盛了起来,沈千鹤比对着说明书一点点将洗衣机拆开,然后在某个角落里看见一枚细小的小鱼袖钉,那是周鱼刚开始和他在一起时省了很长一段时间买给他的,这一只已经丢失很久了,没想到卡在了洗衣机里。沈千鹤一点点将它握紧在手里,细碎的钉子压得手心生疼,几乎无法呼吸。
妻子蓝天从厨房走过来看他到底修得怎么样了,拿着西红柿,一边吃着,一边看着他,沈千鹤看着妻子紫色的睡衣,喃喃道:“等一下,蓝天,等一下,马上就好了,蓝天。”
嗯,沈千鹤的妻子叫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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