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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生活变得艰难不顺时,总是会下暴雨。乌云遮蔽晴空,世界光暗分明,我站在世界的分界线,如同一把利剑将人间劈成两半:左边是耀眼的光明,右边是深邃的黑暗。
那时总会有这么一个恍惚:我坐在黑色古堡正中的座椅上,身后是一双漆黑强健的翅膀,威严且瘆人。眼前有一个铁制的牢笼,里面囚禁着一个女子,面容模糊,却让我不禁想到那神圣的阳光……
一、
那是一夜暴雨后的清晨,满幕如洗的晴空下传来丝丝婉转的鸟鸣,清脆、安谧。我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揣着满心的期待,那感觉简直如同去参加朋友的喜事。
这天是我期待已久的日子,经过几十天的排选、筛查、设计、对照、分析,终于到了收获的时令——那是一种药物,实验小鼠的死活便是药物成败的关键,更是我呕心沥血几年的精神寄托。
路边的水洼在阳光下光闪闪的,我亦大踏步走在沥青大道上,似乎是为了迎合心情,一切都显得格外的祥和。
小鼠,我来了。
邻近实验室后门的最后一段路是一片林荫,两边本应高耸的黄桷树弓下了粗壮的腰杆,遮蔽住初升旭日的光芒。一阵微风吹过,我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正当准备开门看被注射药品的小鼠时,卷帘门后便传来了“轰隆……咔嚓咔嚓……噼噼啪啪……”的声响,我的心因此被揪了起来。
“谁!”
趁着大喝一声的羁留勇气,我迅速地提起了卷帘门,令我震惊且心悸的是屋内什么都没有,安静得仿佛医院地下室的太平间,诡异至极。
我警惕地四处排查、张望,一再确认并没有一丝人影。
难道我幻听了?和林荫道的阴冷感类似,应该是最近药品的制作和实验已经让我精竭身疲了吧。
我心底暗笑一声,在细心地查看了周围的一角一隅后,我彻底放下心来。
世上哪有什么邪祟,只是人心臆想罢了。看啊,外面艳阳高照,风和日丽。
我随即拎出实验小鼠的笼子,欣喜地盯着它看。小鼠感受到外界的明媚和我的目光,也是抬起头看向我。尽管它缩在角落里,那戏谑的神情和勾起的嘴角让我感到诧异,似乎我才是困在笼子里待宰的羔羊,它是只蛰伏的饿狼,对就是狼,它收起的獠牙正急不可耐地展示它的锐利。
那只是一瞬的闪像,我并没有多在意,我因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在我检查它的身体时,它竟没有被麻醉剂软化,迅速地扭过头在我大拇指处留下了一点深邃的红点。
我只觉得一阵刺痛,眼前似乎有一只巨大的鼠怪,它张牙舞爪,眼神冷冽,血盆大口正在向我吞来。
嘭的一声,我被黑暗裹挟进入极夜,黑漆漆的,却又白茫茫的,我没了意识。
二、
“醒醒……醒醒……”
我感受到一阵耀眼的阳光,它很柔和,想必也是软软的,我被它卷着,身体自主地摆动,我睁开眼来。
这是——天堂?
我模糊中意识到身前站着一个看不清脸庞的人,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身形很高大,沐浴着白色的日光,像是乘着光而来,浑身散发着难以名状的神圣。
天使?
我睁大眼睛试图去寻找她洁白的翅膀,却难以抬起灌了铅的头颅。渐渐地,我感受到血液在身体中流动,视觉和听觉也逐渐恢复。
“小程,小程……你醒了。”
原来是她。在实验室的搭子——她也在此做实验。
“没事吧?你都在这晕了半小时了。”
我没说话,心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满脑子的不解。
“你不会是晕血,或者是低血糖?你知道吗你躺地上的样子很滑稽,蜷缩一团,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怪兽,哈哈。”她擦拭着额上的汗水,纤细洁白的手指映着窗外的明媚翩翩起舞。
“我没事。”可能是意识到了处境的尴尬,我一改沉默对待人际交往的原则,低声回应了一句。忽又觉得不妥,又板着脸补了两个字“谢谢。”
她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对我微笑着,只是这笑容我感到很是熟悉,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我们俩认识一般。
我站起身,开始审视自己的处境:上午10点半,在笼子里趴着一动不动的小鼠,隐隐作痛的手指,采取的一针管小鼠血清。
“该做血常规了吧,早就听闻小程你实验做得滴水不漏,我来帮你打下手,做快点,之后便去打疫苗。”
“嗯。”
三、
“哈哈哈,你被小鼠咬了,那么不小心。”
室友是个外向且细腻的男孩,我一进门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或者说我行为的异常。
“你平时走路总是习惯性低着头、两只手捧着手机,大拇指点手机。而这次你用的左手拿手机,用食指去碰触屏幕,说明你右手大拇指受伤了。上午你只去了实验室,早上我注意到你没带上塑胶手套,那么,井底之蛙一直摸你肚子——你应该被小鼠咬到了右手大拇指。”
我没有说话,也没什么可说,任凭他抓向我的右手查看。
我盯着他闪着光的眼睛,忽然感到心底在发毛。就像他是你肚里的蛔虫,在小肠中蠕动,让小肠绒毛不停地摆动;或者说你是一个自责中的罪犯,无论被谁看着都是惊慌地躲闪。
他在取笑你,嘲弄你的笨拙,他知道你的虚伪、你的脆弱、你内心的阴暗。不要压抑了,让不快和委屈释放出来,让他看看你真实的一面。杀了他,先打一拳也行,反正不能让他在那嘚瑟,他凭什么在你面前装,他不就是投胎投得比你好,不就是有父母撑腰,这种倚老卖老的人渣注定是社会的毒瘤。杀了他,你是站在真理一方的,你在回馈社会,你在伸张正义……感受一下,你有粗壮的手臂,你有尖尖的指甲,你有权力成为审判命运的刽子手……放弃那卑微的善良,面子和良心才是桎梏心情的牢笼,是不自在与悲伤的通行证……杀,杀,杀了他……
对,我要杀了他,他时常嘲弄我,戏弄我,经常在睡觉时间打游戏、打电话影响休息;总是和女朋友腻腻歪歪随意抛撒狗粮,可恶的是还外放声音;仗着寝室长的身份从不顾及其他人的心理,经常戳破我那纸糊的自尊……我不是狗,我不是玩具,站在制高点的你才最该被玩弄,被清除。
杀伐的戾气升腾至脑海,占据了我的思想,麻痹了我的神经,我的手臂似乎在长毛——好痒,我的拳头也紧紧攥住。
“赶紧去医院吧,记得去人民医院,中医院没有疫苗,被鼠咬了感染了破伤风和狂犬病可不好。我记得你最近很拮据,经常一天一顿饭,到医院钱不够给我发消息,我转你。”
一股清风自阳台吹进寝室,吹起了他的发梢,吹来了室外的明媚,吹走了我的怒气。他严肃地嘱咐我,眉横目定,有一种兄长般的安稳。
“我可害怕你晚上别发疯咬我,去吧。”
眼眶似乎是个鱼塘,那一滴滴水分子就是一条条自由的鱼儿,快活地转圈游啊游。望着他又变得嬉笑的脸皮,我扭过头,走向自己的位置,悄悄揉了揉眼皮,止住了鱼儿溅出的水花。
我到底怎么了,竟然生出杀人的念头,难道是那伤口?那针眼般的伤口早已结痂,仿佛是伤痛的转移,被咬的不堪的是那颗红彤彤的心,任何一点波澜都是风声鹤唳。
我的手臂似乎汗毛更密了、更黑了,就连那勤剪的指甲都略微变得长了、尖了。
我正在变成野兽?不行,在室友一语成谶前,我要尽快打上疫苗。
四、
医院倒像是个原始的大型墓地,飘荡的幽魂,盘曲的洞穴,不时的哀嚎……这是我后知后觉的,我有些恍惚,我似乎真的去地狱游了一圈。
我惴惴的心一直猫在惊慌中,尽管室友给了一丝安定,但路上行人时不时异样的眼光、隐隐作痛的手臂和腰腕不断刺激着我易折扭曲的心灵,我第一次感觉到短短的两公里原来那么长。
伴着我的步频,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逐渐变暗,耳边的风也跟着节奏肆虐,附近人也少了,又是诡谲的寂静。山雨欲来风满楼?更像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便是那座城,瓦砾砖块在黑风中颤栗。
两岸的树张牙舞爪地阻拦我的去路,却只是恐吓,不攻击我,似乎料定我那微弱的自尊心已经摇摇欲坠,徒有外观罢了。如果不是刺痛的手指和滴在脖颈冰冷的雨水,我都怀疑是不是精神穿越到了一部惊悚片中,而我就是悲催的男主,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都滚开,滚开吧!我是胆小,是敏感,难道这就能成为你们随意玩弄的借口?我现在就像我实验室里的小鼠,同样容易养活、稍有温顺,可是别忘了,它也咬了我一口,看,看啊!我的手指至今还在刺痛,别逼我,别逼我!逼急了我也会杀人的。
我突然觉得头皮有点痒,像是一只小鸟站我头上品尝着黑色的长虫。我骤然抬头,还真是,我的头发自主蠕动着;那小鸟,不,化成了苍鹭的小鸟飞向了前方的树林。
等等,红色的眼睛,那是,啊——只见长方体状的怪物以几百码的速度冲来,我已经躲闪不及了,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
一滴雨水恰巧垂直滴落在眼睛与眼镜的缝隙了,清明了慌乱的眸子。我睁开眼,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前方是绿色的光点,在空中驻足不动。四周仿佛被施加了时间暂停的魔法,暴风雨前静得让人发怵。
我瞬间明悟了,我身处于通往墓地的墓道,外面是怨灵、是厉鬼,这是盗墓者的机关,当眸子变红时会展露出它们的残暴、他们的獠牙。我看向树枝上用黄色扁平大喙梳理毛发的苍鹭,它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转动那细长的脖颈,像是肯定似的对我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好熟悉……
不知何时,面前出现了一只小麻雀,它就站在道路中央,并不惧怕风雨,准确地说应该是雨水穿过了它的身体,它“扑哧”一声起飞的时候,所占之处路面已然浸得精湿,风雨像是追随它而去。
我不由得跟着它而去,说来也巧,它飞去的方向正是医院——那白色的大楼,却又像棕色的古堡。
路上再也没遇见什么怪物。
五、
雨水终是拾得了廉价的勇气,哗啦啦地向世界宣泄内心的压抑;雷电更是迫不及待,未闻其声便见其形,它直率地昭告世间光与暗的交叠……
当然,这一切就发生在我踏进门诊入口那一刻。雷霆照亮夜空,黑暗中雪白的墙壁染上夜色,变成了香檀木闪着光的棕;扑鼻的消毒水味散发着血腥的恶臭,那平坦的楼顶长出尖尖的塔角,依旧是深棕色的;入口处矗立两尊奇形怪状的雕像,一个长着牛角,另一个柱状的长鼻子像是被嵌在脸上,连接着额头与嘴唇……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段文字,是父亲的笔记: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是黑暗吞噬了光明,还是光明拥抱了黑暗?
我的眼睛一阵刺痛,两只手自动举起擦拭着我奋力眯起的眼睛。伴随着脑部短暂的眩晕,我再次睁眼时,绿装的保安、白色的大楼,来往的病人……仿佛一切如常,那只鸟也不见了。
难道是药物的缘故?被老鼠咬了还能诞生虚幻的思绪,真假不辨了。管它呢,打几针就应该全部都结束了吧。
想着,我径直走进了医院。
医院内倒是饶有风光,空间立刻变得大了起来:我所驻足的是一个中枢——四通八达的枢纽,像一朵绽放的花,我站在花蕊处,不知道要去哪片瓣叶。
我注意到几乎每一个方向都有一个入口,破烂的木牌刻着粗陋的箭头,指引向各色各样的大楼,入口里黑暗的深邃,偶尔飘出几句不知所云的诡言谲语。
18个入口,我默默数了一下。
天色更暗了,像是盖上了被子,即将进入沉眠。我的手指上似乎长了心脏,一跳一跳的,头也开始有些晕眩,我急忙跑到一座赤黑色的路标指引的大楼下排队。
不行,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我伸手拍了拍前人的肩膀,凉凉的,硬硬的,手感让我想到了去年在家做菜时冰箱里冻了一周的猪肉。
“兄弟,问下打疫苗去哪栋楼层挂号,我……。”
正要展示出右手手指伤口的我,胳膊停驻在了空中,一枚无形的图钉穿骨而过,我不敢动也不能动——那是一张狰狞惨白的脸,我看不到一丝血色,眼神是呆滞的,脸部僵硬,像一块青石板。但是仅一瞬,那青石板裂了,一股恶臭袭来,我忍不住呕吐出来,接着脑子一白,身体无力地倒下。
六、
我并没有倒下去,晕倒前莫名感受到了肩膀上的阻力,那阻力很温暖、很安全。我紧绷的心灵不自觉地松弛下来,肩膀下的背部靠着软软的垫料,像是躺在游乐园里的海洋球,舒适轻松。接着我嗅到了一种神圣的味道,确切地说是冬日的阳光,我仿佛看到了起舞的灰尘。
随后是脸麻麻的疼痛,被火烧过滞留的灼痛。
我脑袋登时清醒,是她,她打了我一巴掌,我刚刚……
我迅速立起了身子,想要道歉并询问她为什么会现身,却发现我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嘴里一股血腥味。
我猛地怀疑自己是否被割了舌头,舌根还在,紧闭牙床却感受不到舌尖。我吐出一口唾沫,白色的泡沫亦无血红。
“你的舌头还健在呢,瞧你被吓得,还是那么胆怯、敏感。”
我头一歪,满脸疑惑地看着她。
“尼伯龙根听说过吗,这里是类似的,楚子航靠的是儿时的烙印进去的,而你则是由于身上的罪恶,或者说这都是你自己一手造成的。流离之人追逐幻影,那是因为不知梦,梦里呓语即心念,却已然催生出心魔了……”
我将手伸入口中,摸到了舌头,是完整的。唾液中的苦涩感也油然而生。
“你只是排错了队伍而已,这只是第一层拔舌炼狱潜在规则的惩罚。”
尼伯龙根,那不还是《龙族》中每个龙王在某个空间点建立出的一个偌大空间吗,大地与山之王建在北京的1号地铁线、奥丁则是0号高速路,那是龙的领地,不容侵犯、不可亵渎。那么我一定还是在医院,只是我身处尼伯龙根中,或者这医院就是一座尼伯龙根……
那我应该怎么出去,尼伯龙根只进不出啊。难道要杀死建立尼伯龙根的龙王?可是他是谁?假使找到了,我能杀死他?
另外,心魔?排错队?拔舌炼狱?什么意思?
难道这一切真不是真实的?我在做梦?
我应该怎么做,如何去做?
她一定知道什么,或许也是在诓骗我,但是她一定知道解决方法,一定能带我脱离这虚假之地。
可是她是谁,为什么感觉好熟悉,明明名字呼之欲出,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她为什么知道这些?
我不知怎地情绪失控了,向着她咆哮:你是谁?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怎么才能离开这?告诉我,告诉我!
我举起两只臃肿的手臂,眨眼间向前拥抱而去——我想抓住她,管它什么绅士礼仪,我要逼着她告诉我,否则就拉着一起垫背。
我抓到了满手空气。她像只泥鳅一样轻松脱离,也可能是由于我的手臂变得僵硬缓慢,反正我什么都没抓住。我抬头瞪着她,我想此刻我的眼睛一定是血一样的猩红。
她并没有愠怒,甚至面色没有半点改变,依旧是在微笑,依旧神圣的让人不禁产生敬意。
“我是谁,问你的心儿;你怎么离开,我也不知道,只有靠你自己。我唯一知道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解铃还须系铃人。”
七、
柳暗花明?系铃人?难道是要我忍受极度的绝望,或者找到她所谓罪恶的烙印?
既然方向本就是无心,尼伯龙根也并没有什么实际存在的出口,我便不再焦急地执着于什么,我开始去四处闲逛,甚至享受着这似梦的凶噩之地。
我豁然舒畅了,双脚似乎都轻快地脱离了地面,我是一只游魂,地狱里的游魂。我似乎本应该是这个样子,这里不是医院,更像是墓地、是地狱。
我开始在医院飘荡,模仿着周围鬼人的行为举动。我依次在入口前排队,站会后就飘去下一队伍,每一次是不一样的怪异,就像拔舌地狱前的断舌一样,每离开一个队都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失语、耳鸣、瞎眼、捆绑、下油锅、躺冰山、碾碎……等等奇特的痛感和复原时的清爽引着我的好奇、勾着我的兴趣,我乐此不疲。
正当我享受复原的畅快时,猝不及防的我被一具鬼尸撞倒。我霎时注意到这里来往的鬼人,他们似乎被一股不知名的丝线所牵引,走的路线像是标尺丈量过的,相当笔直。
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注定的入口,需要经历注定的惩罚,用以涤荡罪恶的灵魂,这是这里存在的意义。
我突然间便有所感悟,柳暗花明,难道是要我经受住每个炼狱的惩罚,这样才能净化灵魂,逃离这骇人的死亡墓地?
我奋力驱动轻盈的身躯赶去下一个队伍,只是这次,我没有离开,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得不,我感受到了一股异常强力的吸力,似乎那里有一个永久磁石,而我是一块锈斑斑的铁。
八、
我走在一条青绿色的长廊上,并不是死气沉沉的墨绿,是极尽生机的翡翠绿。
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用力踩了踩,是的,我脚丫的感觉回归了。预料中清脆的撞击声并没有出现,甚至没一点声响,我感觉地面瞬间长满了坚韧却柔软的草,卸掉了我的跺力。
我突然注意到身子被绳子绑着,绷直的黑绳牵引我向前迈步,另一端是两个黑衣鬼怪,和闪电下黑色古堡的保安一样,一个牛头,一个马面。他们力气很大,让我想到两名渔民兴高采烈地拖拽着,被喂得鼓兜兜的渔网上岸的场景。
似乎是穿过了一扇传送门,短暂的眩晕后,我发现我走在一座吊桥上,下面是滚滚的岩浆,升腾的热气仿佛怪兽的口气,心底生出一股即将被吞的恐惧。
我偏头向远处看去,那边也有一座桥,一边连接着一座岛,岛上立着一扇树立的门;另一边是一侧的悬崖,让人不由怀疑桥所建造的意义,悬崖边站着一个老婆子,衣衫褴褛,一动不动地盘地而坐。
“世间悲苦空何奈,奈何桥上断尘寰。”
一声“空何奈”的叹息在我耳边不断打转,我四处转头,寻不得声源所在,徒留一阵空落落的感伤。
吊桥的步穷处是一座黑煌煌的大殿,装饰并不豪华,可以说甚是简朴,单调的木门,粗糙的黑曜石地板,除了中堂顺着阶梯长出的宝座上镌刻的许多家畜画样外,一切就是个是石砌的陋室。
我注意到了宝座上的人,他更像是一座雕像,正襟危坐,好不威风。两条粗壮的手臂躺在座位扶手上,黑红相间的服饰透着审判的严酷,传出阵阵修罗肃杀之气。他的眼睛盯着正门,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感受到了膝盖上的压迫,我几乎快跪在了地上。
但是我并没跪地,随着手指间的剧痛,压力骤然消失了。我转头,不敢再看殿中之人,却在隐隐约约之间看见雕像皱了皱眉头。
我又张望了一段时间,右上的屋角处显现出一扇悬空的门,不断离心的彩色水流形成一面流动的镜子,周围浮现许多鬼头,面目丑陋却令人感到安详,像是洗去了满身的污垢或是救赎了所谓的愧疚。
我眯着眼睛向镜中看去,视线穿过屏障后便畅通无阻,满眼是一片翠绿——这是一片春意盎然的草原,广袤无垠。杂乱错落的白杨树下牛羊成群,却始终寻不得牧民的踪迹;鸟儿、蝴蝶在花草中嬉戏追逐,几只雄健的雏鹰跃上天空……
我甚至忘了自己身处庄严的大殿中,心神浸没入镜中,那是生的气息,和煦温柔。
“带犯人李三上殿——”
我回过神来,突感浑身一轻,束缚身躯的麻绳从背后脱落,我从空中摔到了地上。
令我惊讶的是,并没有撞到石块的痛感,座椅上的雕像也并无反应,一直盯着门前粗陋的木门,似是等待着某位重要的来宾。
九、
两个黑衣人拖着一具被截断手指的尸体来到殿堂之上,随后咻的一声离开了大殿,木门也应声关闭。
“恶人李三,你可知罪——”
在不知出处的“威——武——”声中,李三跪在地上的身躯不断颤抖,头越发低了下去。
天灵盖上展现出他过往的一生,三十多岁的他罪孽深重。他是个狗贩子,时常骑着摩托车在各地山村中游荡,一个棕色麻袋是他唯一的作案工具。他几年间游荡了23个村子,盗窃了16只狗、20只鸡,还有猪崽、羊仔之类的小动物等。他出售过小动物换钱,杀害过鸡鸭并随处抛尸,更残忍的是曾用手术刀摘取动物器官卖到黑市并现场拍摄动物死前挣扎的神态去满足某些人的变态心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终是恶有恶报,他不慎被一只凶残的狗咬断了右手手指,最终感染破伤风病毒而亡。
“我以刀山炼狱判官之名,判李某刀山之刑——”
只见,李三脚下瞬间数把刀刃拔地而起,像是春雨后一夜出土的麦苗,却不是代表生命的嫩绿,而是无情审判的血红——剖腹,断臂,割心,钻骨……哀嚎声中,一片刀光血影,是悲愤的冤魂在撕咬,是赎罪的心灵在嘶吼,是污秽的躯壳在燃烧,那白色的不断起舞,那红色的肆意喷涌。谁能想到,死亡之下是来迟的审判,是正道的闪光!
这场洗礼在虚无中持续了一个钟头,也可以是两个钟头,我并不清楚,黑暗中恐怖的炼狱早已磨灭了时间的概念,我感觉我的心灵也跟着被洗涤、被谴责。
耳边飘来悠悠的低声——你早上杀死了一只老鼠……一只老鼠——你应该去那刀刃上……你应该去赎罪……赎罪——
是的,鼠死了,死前挣扎还咬了我一口,我也是虐待动物的罪人,我的身躯是肮脏的。我应该去赎罪,让那刀山洗礼我灵魂栖息的屋舍,那是我的罪恶。对,对,对!只有洗去罪恶,才能离开这里,才能回到人间。
我疯了似的跑向李三身体的碎屑处,踏着边上的刀尖登山而去,而那刀山也在渐渐消退,最后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十、
我躺到了黑曜石板上,似乎是脚上留着血的刺痛,亦或是猛然发力后的虚脱,我大喘着粗气,十分愤懑地盯着那座椅上的判官。
“你为什么不惩罚我,我杀了老鼠,我的身体也染上了罪恶,快让那刀山升起!”
那雕像看不到我似的,默不作声,正襟危坐在那里盯着门口一动不动。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听着,我因罪恶烙印来此空间,为何不渡我,快让我受惩罚,我要离开。”
脚突然就恢复了,我站起身,攥着青筋暴起的拳头,一步一步走进雕像。
“既然您说您负罪而来,那请问施主,何来罪孽之说?”判官像是受到了威胁,连续光滑的脸上裂开了一道缝隙。
“我杀死了我的鼠,他被我配置的药品毒死了。”
“那施主可知为什么要注射药剂?”
“我……我记得那是一直深受败血病毒害的老鼠……我研究了一种药剂,它能治疗败血病……但是,我好像失败了……”
那判官又陷入了寂静。我站在大殿之中,诺大的中堂,只有我一个人。
我开始不断地徘徊。
可是那小鼠还能活十多天啊,我剥夺了生存的权力。我杀死了它,死因是我的药,我毒害了一条生命。上帝面前,众生平等,这相当于杀了一个人,杀人需要偿命,罪人就应该接受惩罚,如果我还在世间逍遥,那世间的公正何在,真理何在?不行,死判官,把刀山拔出来!
我又看向沉寂的雕像,我感觉我的眼睛又变得猩红,不知为何手中多了一把剑,我想去劈砍判官的不公,斩断这世事的不公。
咣当……门被撞开了,来人是那个马面黑衣人。他向我张开手掌,是一只肥胖可爱却略显虚弱的小白鼠。它看到我,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随即扭动着灵活的身躯奔向我,跳进我的怀里。
“主人,多谢你那些天无微不至的照顾,也感谢你让我得到了解脱。请您不要自责,不要伤心,我本就被疾病折磨得痛不欲生,您是救了我,不是害了我。”
“主人,很遗憾药品没有制作出来,希望您回去能继续研究,能给天下深受败血病折磨的生命带来福音……我要走了,我要去天堂了,保重,主人!”
“嗯,我会的,小鼠,保重!”我视线一直尾随着小鼠,看着它进入悬空的圆门,泪水不断地涌出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黑曜石板上,溅出无数子滴,散出无数微小的彩虹。
“啪嗒——”脑子一混,我晕厥到了地上。
十一、
我坐在一张小石桌旁的石墩上,面前是一壶茶,茶气袅袅,烟雾缭绕,如同天山山脉东段赫赫有名的“天池”,仙意邈邈,简蕴无穷。
正当我看得痴神之际,我感受到了来人扬起的风,是那个老婆子。她坐到了我的对面,背对着那鬼斧神工的天渊。
“生死善恶更一刹,奈何桥后奈何涯。”
我抬起头,满脸疑惑地对上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宁静的眸子,却又很深邃,眸孔中似乎包含整个世界。我看到了万籁俱寂的夏与生机乍现的冬,或是黑漆漆的白昼与闪亮亮的黑夜,有个遮挡日光的天使和挑着灯笼的魔鬼互相对视……那是极致的矛盾,一如她那清亮的眸子与衰老的面容。这一刻,星辰在眸中幻灭,归于天渊,黑暗与光明相互嵌入,持续旋转,眼眸是矛盾同一的漩涡。
不知为何,我觉得她远比殿中的判官恐怖,我愈发战战兢兢。
“病由心生,梦自心起。施主若是明了心境,去了顽疾,便从此跳下,方可度人间。”
我低头不语,慢慢地向天渊走去,心中却是波澜不息。
这一切究竟为何,她与老婆子均提到随心而行、对立的矛盾,那为何跳下这悬崖便是离了人间?
我向前迈步,双脚脱离了地面。那失重所带来的恐慌和离开地狱的欣喜不断冲击,最终是内心的平静。我享受着下坠的风,享受着真真假假刺激着我敏感的心,这是一种毒品,无害的毒品,反而让我异常镇定、愈加迷恋。
下方依旧是一团黑雾,我看不见一丁点光明。
难道是出去的条件并没有满足?
是罪恶烙印?我本就是误入,罪恶也是虚妄,非也。
那是老婆子所说的“明了心境,去了顽疾”?应该是这个,毕竟我仍未理清奈何涯的意义。
我于是开始回想一路的所见所闻。
十二、
“柳暗花明又一村,解铃还须系铃人。”
“世间悲喜空何奈,奈何桥上断尘寰。”
“生死善恶更一刹,奈何桥后奈何涯。”
路上进殿脚下的青绿、传送门里的生机,我似乎懂了,我想。
人间是生机之地,遍地资源,而资源便有分配,不均催生人心,人心滋养罪恶,这便是红尘,而医院又是真实的生之极。
地狱乃死亡刑场,四处审判,审判便是无情,无情维护公平,公平即是正义,这便是炼狱,而地狱则是虚假的死之极。
人间,是孕育罪恶的摇篮;而地狱则是公正审判的刑场!
否极泰来,阴阳混淆,对立的事物总是在特定情况下互相转换。也就是说医院即是地狱,当我走进闪电下光与暗交界线的大门时,我便进入了尼伯龙根,而地狱便是医院,我始终未曾离开过医院。
我看向下方,白茫茫一片,依旧看不到尽头。但我知道,这应该就是人间的入口了……
“噗通……噗通……”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明媚的灯光将躺在病椅上的我打醒。
我正要环顾四周,突觉肩上一阵阵的刺痛。我撸起袖子看向肩膀,是一个鼓起的小包,顶端还有少许未干的血迹。
“你是不是低血糖啊,要不就是晕血,只是打个破伤风疫苗而已,直接被吓晕了……哈哈哈,原来你胆子那么小啊。”
一阵轻柔又激动的嗓音飘进我的耳朵。顺着声源过去,是她。
灯光顺着她柔顺的发丝流淌,照亮了她精致的五官,我呆愣在了原地。
“啪”的一声,注射室的门开了,医生见我一个人终于醒来,无奈说道:
“没被小鼠咬,只是针扎了一下而已。伤口清洗过了,打了针破伤风疫苗。休息好了就走吧,都晕了半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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