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爷爷走了。
淑英奶奶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放在衣柜最里头的长满铁锈的盒子。淑英奶奶想起年轻时候听人说过凯爷爷的一段往事,她打开这个满是时代感的盒子,也打开了凯爷爷的那些回忆……
凯爷爷叫周凯,年轻时是村子里有名的“文化人”,其实凯爷爷不过是跟着村子里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上了几天私塾,认识几个大字罢了,但是在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面前,凯爷爷可不就是个文化人。
那一年村里来了一群知识青年,对,就是知青,他们中有一个姑娘叫肖若兰,她正巧住进了凯爷爷隔壁家。
那一天天气格外的好,凯爷爷从地里扛着锄头回来就看到一群城里衣着的男男女女站在村口。领头的人在给老支书交代些什么,老支书难得地穿了崭新的中山装,还在胸口口袋的位置别了一只钢笔。
凯爷爷光着膀子,汗水在黝黑的皮肤上迎着阳光油亮油亮的,他直直的从人群旁边走过,用余光瞟了一眼人群。老支书叫住他,“阿凯,来,有事儿,这是城里来的肖若兰同志,来咱农村锻炼的,你带她去你秋菊婶儿家……”老支书一边说一边拉过来一个穿着藏青色单衣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姑娘向凯爷爷介绍,“若兰同志,这是周凯同志,我们村难得的文化人,你们都是有知识的年轻人,有什么问题可以沟通交流……”
凯爷爷把若兰的手提箱挂在锄头上,带着若兰向村里走去。蝉鸣在夏天扰人地叫着,炙热的阳光有些耀眼,但是若兰好像不在意似的,她甚至不曾像其他人一样稀奇地东看西瞧,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跟着凯爷爷走着。
凯爷爷也觉得这条短短的路走得格外漫长,他觉得自己背心的汗出得更厉害了。终于,走到了秋菊婶儿家。凯爷爷停下脚步,正要转身,他感觉到有什么撞了自己,原来是低着头走路的若兰不小心撞上了。若兰意识到有障碍物,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发现自己离凯爷爷距离居然那么近,“唰”一下满脸通红,赶紧往后退了两步,凯爷爷也有些害羞,用手搔搔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阳光下凯爷爷的一口白牙有些可爱。
秋菊婶儿出来了,招呼若兰进屋,“姑娘,哦不,同志,来啦,快快,外面晒,进屋坐会儿……”凯爷爷有些尴尬,把行李放下也顾不得秋菊婶儿的招呼,风风火火地跑回家。秋菊婶儿提起行李,拉着还在回头望的若兰说:“甭管他,这小子……来,一路累了吧,进屋喝口水歇歇,对了姑娘,不,同志你叫啥名儿呀?”
回到家的凯爷爷觉得自己从来没像今天一样口干舌燥,喝了两大碗井水还是感觉嗓子烧的慌。他透过房间的窗子眼睛不自觉地朝秋菊婶儿家看,却没见得若兰。
村东头的墙上要写大字,按照往常规矩,这件事儿自然落在凯爷爷头上,这一次因为有若兰这一帮学生,加上若兰的字写得不错,就让凯爷爷和若兰一起写。
凯爷爷扛着梯子,若兰提着油漆,两人一前一后还是默默地走着。这一次,若兰可小心了,一直注意着凯爷爷的步伐,搭上梯子,凯爷爷让若兰在下面举着油漆桶自己站在椅子上写……中午的太阳实在太毒了,凯爷爷第一个大字还没有写完,若兰的手已经举得发酸。渐渐的,若兰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模糊,就像眼前打了黑白马赛克一样,她一下子蹲坐在地上,凯爷爷伸手发现刷子没有够到油漆桶,这才注意到若兰早就蹲下了。
凯爷爷赶紧从梯子上下来,蹲在若兰旁边问:“那个,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叫人来啊?”“没事儿,可能热着了,等下歇会儿就好。”凯爷爷四处看了看,对若兰说:“我扶你到墙角边,你等我一下……”
凯爷爷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才从荷塘里新摘的荷叶,荷叶上盛着才从井里打起来的水,他递给她,“来,这井水可凉了,解暑,你喝……”“谢谢。”若兰抬起憔悴的头,惨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休息好的若兰用荷叶当了遮阳伞,站在梯子旁边帮凯爷爷递着油漆,若兰笑了,露出可爱的小虎牙,眼睛弯成了月牙,凯爷爷说:“你笑起来真好看!”若兰的脸又红了,害羞的扭开头……
两人就这样熟络起来。知青们和乡亲们聚在一起办了个联欢会,凯爷爷特地去地里摘了几个大西瓜,切好送来给大家解解暑,一群人的脸蛋被篝火映得发红,放声高歌的年轻人跳起了欢快的舞蹈。凯爷爷特地带了一块西瓜递给若兰,说:“给你的,最甜的……”若兰又笑了,凯爷爷也笑着吃着西瓜,“你脸上粘着西瓜籽了。”若兰说,她笑得更开心了。凯爷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若兰替他擦去了西瓜籽,若兰纤细的手指触碰到凯爷爷鼻头的时候,两人愣住了,“我去看看他们……”凯爷爷说着其他的话走开了。若兰又红了脸。
人们围着篝火跳起了锅庄,凯爷爷的对面就是若兰,红红的火苗就像凯爷爷火红的心,攒动起无法熄灭的热忱。
那是凯爷爷第一次写信,信的开头因为不知从何说起,居然写的是若兰同志你好,首先向你致以革命的问候……但是当凯爷爷透过窗子看见站在院子门口和朋友告别的若兰,正巧若兰也看了一眼凯爷爷的窗子的时候,凯爷爷突然有了“灵感”。“……你我的相遇就像天意,你我的革命情谊为何不再做升华?岁月是如此短暂,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思绪,如果你也正有此意,就让爱情来得更猛烈些吧……”凯爷爷写信的时候居然手有些颤抖,他用颤抖的手把信颤抖的封进信封,再颤抖的写上肖若兰同志亲启。
黑夜居然如此漫长,长到把信放在胸口的凯爷爷辗转反侧,久久无法睡眠。天空泛起一丝红晕,公鸡此起彼伏的啼鸣,凯爷爷赶紧起身,连早饭都没吃就站在秋菊婶儿的院儿前。
若兰出门倒水,看见站在院儿门口焦灼张望的凯爷爷,微笑着走过去,“有啥事儿啊?”“额,嗯,那啥,这个,给你……”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说话吞吞吐吐,一把塞给若兰已经被手心的汗沾湿的信,留下若兰一脸茫然,像初见那天一样慌张逃离。
一天。
两天。
凯爷爷以为再也等不到若兰的答复了,在地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干活,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思绪翻滚到何方……
“阿凯!”
“阿凯!”
秋菊婶儿来地里送饭,在田埂上大声喊着凯爷爷,可是凯爷爷一句没听见,旁边的胖子戳了一下凯爷爷,凯爷爷才回过神来,看见秋菊婶儿身边站着的若兰。
凯爷爷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朝田埂跑去,若兰站在秋菊婶儿身后又羞红了脸,一个劲儿的戳手指。秋菊婶儿大大咧咧地说:“哎呀,若兰,别害羞……”“那个,那个,周凯同志,我,我,哎呀……”若兰把一个小发卡塞进凯爷爷的怀里,转身就跑走了,小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愣愣的凯爷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秋菊婶儿一把拍了凯爷爷的头,“人姑娘把常用的物件儿放你手上了,啥意思你不明白啊?”凯爷爷一拍脑门儿赶紧跳上田埂,沿着小路追上去……
盛夏的蝉鸣和地里劳作的欢呼似乎都在给一路追随的凯爷爷打气……
快乐时光总是短暂,应了那句老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若兰走的那天,凯爷爷跟着车追了一路,最后终究没追上。
城里传来消息,知青都有机会可以返城了,若兰也接到父母的来信,让她收拾行李回城工作。
那天晚上,风儿吹得凯爷爷心里发毛,和若兰一个连队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若兰不会也……凯爷爷不敢多想,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着若兰,若兰来了,脸上挂着泪痕。“别说了,你走吧!”凯爷爷趁着若兰没开口抢先说……
那一晚的夜也是格外漫长,坐在槐树下的两人陷入沉默,放空地望着月亮,离别总无言,聚散亦有时。最后,只剩凯爷爷一个人握着若兰留下的发卡发呆……
凯爷爷不知醉了多少回,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只是不管凯爷爷怎么买醉,失去的也没有办法挽回,有时候凯爷爷会问去城里打工的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若兰,得到的回应总是那么大的城,一个人实在太渺小了。
凯爷爷终于放弃了,那时生产队放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说“I loved you”,凯爷爷问年轻人那是啥意思,我曾经爱过你。
凯爷爷不再年轻了,他终究是取了隔壁村的淑英姑娘,有人说,人还是要定下来过日子,凯爷爷只是笑笑不说话,他把与若兰有关的一切放进了铁盒子,新婚夜之后,再没人见过那个盒子……
淑英奶奶抹了一把眼泪,就着灵房子把盒子里的东西也烧给了凯爷爷,从凯爷爷病重时迷糊地叫着“若兰”的名字,她就明白,凯爷爷曾经爱过,那爱,是用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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