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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强!”随着李老师一声吼,一个东西飞过来,落在我的课桌上,是黑板擦,它给桌面扑了一圈粉。我愣了愣,起来答:“到!”
同学们哄堂大笑。
“你又神游到天外去了!”不记得这是第几回因走神挨“粉扑”,不过每次那黑板擦都离我差一点点距离。李老师向我走来,到桌子旁边的时候,我盯着他问:“李老师,你说的天外在哪里?”同学们再次哄堂大笑。
田军笑得最响,刚才课间休息的时候,他不知从哪里掏来一只小麻雀,那小可怜还没长毛,趴在他的手心,轻微地抖着小身体。上课铃响起,他朝操场角落里的梧桐树一扬手,把小麻雀撒出去:“哦,升天啰!它到天外去了!”
“天外有多远?人死了是不是都要去那里?”
李老师没有回答我一连串的问题,他看看我,又扭头看看窗户外面。我随着他的眼光,天还是我刚刚走神看了半天的样子,像一块蓝色的布,上面没有任何图案。
爹说奶奶到天上去了,我猜奶奶是不是变成了云。云有时候白白的,看起来很悠闲,我找了,没有一块像奶奶;要下雨的时候,云灰灰的,颜色越来越深,让人有点害怕,奶奶一定不会那样凶。
也许,她躲在云的后面。
李老师也发现天上什么都没有,拿起黑板擦说:“认真听讲!”他返回到讲台去继续上课。很快,上午的四节课结束了,我们要回家吃午饭。
我没有和田军走大路,自己一个人弯到学校后面,顺着山边的路往家的方向去。这条路顺着水渠铺的,大人们叫它“渠埂”,他们常跟小孩儿们说:“不要到渠埂上玩,有野东西!”“野东西”是非常神秘的,许多人说见过,但从来没有人真正看清它是什么样。田军说野东西是狼,还有人说是老虎,反正很可怕。
我知道野东西是大人故意说出来吓唬小孩的。初夏的渠埂很热闹,野花争先恐后地开着,引来了蝴蝶和蜜蜂,两边的灌木又密又绿,许多调皮的斜枝伸到路中间来,想跘我的腿。我折了一段垂柳,像鞭子一样抽向灌木丛,惊起无数的虫子蚂蚱。“嘻嘻索索”的声音往灌木丛深处去了,那是被我吓走的野鸡或灰兔。
透过左侧的灌木空隙,可以看见渠里的水,暗绿色,静静地流,没有一丝波澜,偶尔上面漂浮着叶子、杂草。
我在一小段没有灌木的地方停下来。这里是上山扫墓的小路口,裸露着碎石子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水里,水面过去是一条上坡路,同样铺满碎石子,慢慢的小路被掩映在芒草和灌木丛里,曲曲弯弯的,通向山洼里一座座坟。
奶奶的坟在小径的第二道弯,清明节的时候,我跟爹来给奶奶送了清明吊子。是由红、黄、绿三色纸做成的灯笼和拉花,那个最大的就是。冬天到春天,渠埂里是没有水的,当时我们直接从渠底的硬泥上走过去。
正午的阳光晃眼,我把眼光收回来,水面上有些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奶奶竟然站在在渠对面,面向着我。她左手杵着拐杖,右手胳膊弯里挽着她的花布包,问我:“强娃儿,你上学去了,哪个带妹妹?”
我就知道,奶奶是躲在天上某个地方,我们看不见她,她看得见我们。你看,她都已经晓得我妈又给我添了个妹妹。我说:“奶奶,我上学的时候,妈把妹妹放在背篓里,走哪儿背到哪儿。妹妹可乖了,摘片树叶给她,她能捏手上玩半天,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她还想放嘴里尝尝呢!一会儿,我回家去吃饭,就把妹妹抱起来玩。”我总是一看到奶奶话就多。
“哦,你还没吃晌饭!”奶奶说着,手伸进她的花布包:“给,油墩,甜得很。”
我最喜欢吃油墩,长到七岁,记得住的就是六岁那年六一吃过一回。是爹从街上买回来的,牛皮纸包着,有我拳头大,金黄金黄的,油花花都浸到外面了。爷、奶、爹、妈、姑和我一起分一个油墩,他们各咬了一小口,都说不好吃。怎么可能,我觉得油墩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可惜,一年里难得吃上一回。
“六月一号吃新麦,九月一号吃新米。”奶奶走了,没人提议,家里人都忘记了这个传统,七岁的六一刚刚已经过去了,爹没有买新麦子磨面炸的油墩。
奶奶可没忘,她在高干渠的对面,说要给我油墩。我冲下斜坡,踩进水里,正是整水田插秧的季节,处处要用水,高干渠的水是一年里最深的时候。水漫过我的腰、胸、下巴、脸、头顶,再往前走我就可以到对岸。好像有人喊我,声音从我身后的渠埂上传来:“强娃儿!回来!强娃儿……”那声音还在继续,我听不到了。
醒来时,我先看见了两条腿,透过腿缝隙,又看到了路,还有路边的灌木,它们都是倒着的。我一伸手撑在了地面上,碎石子在手心里挌得生疼,“憨娃娃,你下到那水渠里干啥?”是田军的爹,他正拦腰倒提着我,我肚里的水控出来,流了一脸,听见我咳嗽他问。
我没说话,他把我正过来放地上。湿衣服贴在身上,风吹过,冰凉凉的。他说:“试试自己能走不,赶紧回去换衣裳。老远看到你一个人在走,我正过来准备问你咋没看到田军,你们两个不总是在一起吗?”
“田军他走的大路。”我一说话,牙齿就打颤。
“你下那水里干啥?”
“我看见我奶了,她喊我过去。”说到这,
我向左后方侧头,去看渠对面,奶奶已不在那里了。
田军的爹惊诧地瞪大了眼,拉着我的胳膊:
“冷吧,莫走树荫下,到路中间太阳下面来。”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到我家院子外面,他高声喊:“叔,叔,你们强娃儿掉到水渠里了。”妈先出来,她嗔怪道:“肯定是到渠埂边上捉蝴蝶掉下去了吧,就知道贪玩!”
“不埋怨娃子,赶紧给他换干衣裳,再煮一碗姜汤给他喝。”田军的爹说完,把刚刚出来的爷爷拉一边去说话。
我在换衣服,突然听到姑姑哭喊:“爹,你莫去,爹呀,妈活着的时候一直病病歪歪的,受了多少罪,死了,就让她安身吧!”
我扣子没扣就冲出来看,田军的爹正在夺爷爷手里的锄头:“叔,你莫冲动,再吓到娃子。”
爷爷怒气冲冲:“这个死婆子!想祸害老子的强娃儿,老子去把她的坟扒了!”
“叔啊,要我说,婶在世的时候,疼强娃儿不比你少,平时大家都看到的,她咋可能害强娃儿嘛!可能是强娃太想她,眼睛看花了。”
后来,爷爷不再坚持要去扒奶奶的坟。我也再没见到过奶奶。
三十年后的今天,爹跟我坐在中医院的花坛边,默默望着医院大门进进出出的人。
“那年,你真的看见了奶奶?”
“哪一年?”
“就是你掉到渠里差点淹死那年。”
那次落水事件发生后,总有人小心翼翼地向我求证:听说你看见了你奶奶,她在渠对面招手,要你过去?
在一次次地询问和描述里,奶奶向我走来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她穿蓝布衫,左手杵拐杖,右手挽布包,要我去吃油墩。
慢慢地,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看见的奶奶,极可能是太想念她老人家而产生的幻觉。我还明白了一件事:到天外去的人,不论你怎么想念,他们也不会回来了。
爹刚刚查出了不好的病。
我舍不得爹。
网友评论
鼻子酸……
心酸编主
在小时候
我也见过去世的亲人们
别人说那是迷信的
所以
最终我也是说了他们满意的幻觉
你能感觉到真实的
老人用手拂面的泪流满面的呼吸
因为
我们是小孩子
所以
我们被归类为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