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博文和他爹代朝宗的趣事

代博文和他爹代朝宗的趣事

代博文的爹叫代朝宗，跟人初次见面，代朝宗会先文绉绉地来一句：“沔波流水，朝宗于海。”听得村人一愣一愣的，他就等着这个效果，然后说：“我叫代朝宗，《诗经》里头那个‘朝宗’。”

我爷爷不止一次边把烟袋锅敲得“啪啪”响，边说“老代家一辈子修地球的，到代朝宗这一代，朝字辈，名宗，听他自吹啥‘丝巾’、‘毛巾’，读了点书把人读迂了。”

代朝宗我喊叔，他爱人我喊李婶。听说李婶年轻的时候可好看了，整个生产大队的人都知道她，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皮肤白得像胰子。当初，她找了代叔，都说是“男才女貌。”

等我懂得“男才女貌”这个词的意思的时候，就常去代叔和李婶的身上找才子佳人的影子。李婶跟村里的女人穿着方面已没什么不同，只是皮肤比一般女人白；倒是代叔，总有股说不出的不一样。

印象中，代叔常年只穿过两种颜色的上衣，冷时候，那上衣是一件深蓝色外套，早年是中山装样子，近年是翻领夹克样子。热时候，代叔的上衣是一件白色长袖衬衣，扣得整整齐齐，下摆扎在裤腰里。里面一定有一件白色背心，衬衣两个袖子一折一折叠好挽上去，可以想见他挽的过程一定是一丝不苟，两边宽窄都一样。

代叔冷时候可以一个季节不换洗上衣，因为他不做什么事儿，衣服不会弄脏。不是代叔懒，是李婶嫌弃他，啥事儿都做的费劲，久了，就不要他做了。

比如油瓶倒了，代叔会先围着油瓶转一圈，观察从哪边扶。李婶说，要他扶还不如自己动手来得快捷，不然，看他转圈，活活把自己气死了，恨死了，累死了。

代博文从小的理想就是不能长成他爹那样的人，他说到做到。他爹爱读书，他就偏偏视书本如毛厕纸。语文老师常恨铁不成钢地揶揄他：“代博文啊代博文，待你博文，老师头发都要白完了！”

代博文因此讨厌他爹从《论语》“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这句话里给他寻来的名字。他喜欢我的名字曾祥富，念出声就是“真想富”，其实我常为自己那没文化的名字自卑。

当年代叔那一批村里后生中就出了两个读书人，一个是小学校里的李老师，一个是生产大队会计代叔。这两个人不下地干活，也没人说啥。后来，代叔没当会计了，也开始下地，只是有个习惯，星期六星期天，雷打不动不出院子，在家里看书、看报纸，这在农村里可新鲜。

每周五代叔到他同学李老师那里拿一叠旧报纸回家，周末，代叔在院子里葡萄架下摆张方凳，上沏一壶茶，端把松木靠背椅，享受看报时光。

那个星期六，李婶挑着一担厕所粪赶早去浇菜园子，粪有些味道，代叔嘴里咕咕叨叨，嫌扰了他看报的好兴致。平时代叔嘴巴里也是爱啰哩啰嗦的，一般这种时候李婶照例是麻溜地做自己的事，不理会他。

这天的粪起得有些满，李婶说：“给我两张报纸。”“干啥？”“粪起太满了，一会儿走路荡出来，撒一地，把报纸铺面上，遮一遮。”

代叔拿拿这张，看看那张，舍不得地很，李婶着急，一把扯了两张，一边粪桶上搭一张，起担子，走了。留下代叔在后面跺脚：

“这个女人啥时候变得跟夜叉样，好好的报纸，还没看就糟蹋了。”

旁边装模作样写作业的代博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等代叔进屋续茶水，他一把将所有的报纸一揉，丢到厕所粪坑里。代叔出来问，

“报纸呢？”代博文作业写得飞起，头也不抬说：“刚才好大一阵风，把报纸都刮跑了。”

“刮哪儿去了？”“院子外头。”

代叔出院子找了一圈，没见，又回来，自言自语：“怪了，转眼就刮不见了。”代博文好声好气地说：“刚才，我看见风又把报纸刮回来了。”“在哪儿？”“直接刮到厕所里了。”代叔去厕所里一看，明白了，也不恼。

等李婶回来，代博文说：“妈，刚才起了好大一阵风，把爹的报纸刮跑了。”李婶笑：“胡说八道，五月间，太阳好好的，哪来的大风。”代博文恍然大悟般边看代叔边答“哦，我晓得了。”

农村里啥事儿都看天看季节安排，农忙的时候，村里人互相帮着干活抢时间。这天在代叔家水田里，算李婶代叔在内，男男女女七、八号人排成一长溜，躬身往后退着在插秧。

这时候主家的娃子就要做好后勤，倒茶递水。一般都是早早准备一个陶土圆肚大壶，抓一大把“三皮罐”茶叶，开水泡上了，提到田埂上放着，谁渴了喊一声，娃子倒一碗水，不用下田，沿着田埂递到近旁。

李婶插秧手快，左手送秧，右手接了顺势往泥窝里一点，就像个啄木鸟，又快又准。代叔像是怕弄脏了白衬衣，双手慢慢地把秧分一株，轻轻地往泥里按，不放心，再按按。

李婶插完自己那一列，由终点开始帮代叔插，转眼两个人就背对背了。李婶手上动作没停，说：“你到边上去，剩下的我来，唉呀，我右小腿上有条蚂蟥，你帮我拍一下。”代叔用手上的秧苗尖尖在李婶的腿上扫，蚂蟥吸得紧，扫不掉，他继续扫，眼看着那蚂蟥的肚子鼓起来，隐隐透着血色。

旁边的张三一个跨步过来，“啪”一巴掌打在李婶小腿上，蚂蟥应声而落，张三笑说：“唉呀，拍红了，我给你摸摸。”顺手在李婶的腿肚子上来回摸了两把，旁边的人就笑。张三摸完了笑说：“滑溜溜的，真跟胰子样。”边说边一个跨步回到自己那一列继续插秧，大家又笑，手上动作都没停。

在田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摸我一把，我摸你一把，开开玩笑颇正常，所以代叔也笑。

都没提防到代博文，他双脚互相把鞋子蹭掉一踢，双手把两边裤腿往上一撩，下到水田里，几步来到张三后面，用肩膀把张三的屁股朝前一顶，张三踉跄了一丈来远，手撑着地才没有来个狗啃泥。

张三嘴里骂骂咧咧，起身的时候，右手已抓了一把泥准备还击，待扭头见是代博文，要狠狠扔出手的泥收回来，作势把泥往代博文脸上抹，说：“小兔崽子，瞅老子的冷空子。”

代博文一扭身从他旁边跑了，张三扔掉手里的泥，又回到自己的队列，把刚刚踩倒的秧苗扶正，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小兔崽子，像头蛮牛样，你咋不学你爹当个斯文人！”代博文不理他，只拿眼睛恨恨地去看他的爹，两个眼珠子像看哪儿能在哪儿剜两个洞。

也许就是从这次后，代叔不再要求代博文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代博文的天性得到了自由发挥，他对路边上修车的铺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只是偶尔逃学，去看铺子老板修拖拉机，那个铺子只有拖拉机修，村里路上全是这种车。

有一次，铺子老板说修了一辆轿车，从远地方来，路过的，有点小毛病，可惜代博文上学去了没看到。从此，代博文就不再去学校了，守株待兔想再等一辆路过的轿车来修。

代叔看着天天蹲在地上目不转睛盯着师傅修车的代博文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要送代博文去市里学修车，那里小轿车多得很。

这个决定真的是太对了，代博文十三岁开始学修车，十五岁那年，慕名来找他修车的人已经让同行嫉妒。后来他师傅另开了一家分店，要代博文去打理，再后来，师傅要自己的女儿协助代博文蒸蒸日上的生意。

等到代博文和师傅的女儿美美满满生下一个儿子时，代博文还不到二十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修车师傅。代博文要李婶把家里田地家畜处理了，来铺子里帮忙。李婶说，“我来能帮你们带娃儿，你爹来了没啥事儿做，就要他留在老家，喂几只鸡，养一头猪。”

代博文笑着说：“要爹在屋里喂鸡养猪，鸡和猪饿死了是小事，莫把他自己也饿死了。”李婶笑说：“还是你晓得你爹。”“要爹来跟你一起带娃儿，爹识字，能教娃儿认字，跟教我小时候一样。”

于是，代博文的爹成了修车铺的一景。代博文因为一天到晚在各种车子里外爬上爬下，钻进钻出，身上脸上没有清爽的时候；代博文的媳妇时时要在旁边搭把手，递个工具啥的，也是穿衣言行泼辣得很；李婶管着一家人一日三餐饭和小孙子的吃喝拉撒睡，常常忙得头发也顾不得梳。

只有代叔和以前一样，成日里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从早到晚坐在店铺凉棚的一角，就着一桌一椅，不紧不慢地喝茶看报，兴致来了教孙子背背《弟子规》“父母呼 ，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把每一天都过成了星期六星期天。

很多来修车的人都以为他是修车店的账房先生，代博文说：“不是，帐我媳妇管。”来人就笑：“那他是？”“他是我爹，是我的招牌！”

“你招牌不是博文修车嘛？”“是的，就是我爹起的。”

以后，要是你有机会到了鄂西北某市，路过“博文修车”，注意看，如果是冷时候，穿深蓝色褂子，如果是热时候，穿白衬衣的那个人就是代博文的爹代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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