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丽丽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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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楼墙边有一棵石榴树，每年从石榴果有点点泛黄开始， 树下路过的人就开始顺手牵果，楼上上班的人也近水楼台先得果，从窗户探出手去，一次够上一两个，吃着玩儿。

慢慢的石榴树上只剩上下都够不着的中间几颗果子，它们多长了些时间，阳光下，越觉着那几颗石榴比之前摘掉的都要大，都要红。

某次值班，同事们又惦记起那几颗石榴。用石块去瞄，拖把杆子抡，人急得一身汗，石榴还是在树上。

我看得着急，跟他们说，你们回避，我给你们弄下来。等他们回避了，我拿个塑料袋，蹭蹭蹭爬上树，把几颗果子一袋打尽，麻溜地下来，离地一米，直接跃下着地。

正得意自己爬树本领没有丢，拐角地方响起鼓掌声：“没想到丽姐有这么不淑女的一面。”

好尴尬，原来他们一直在偷看，这么多年的形象尽毁。

要知道，我平时都是穿着只能迈小碎步的裙子，今天早上突然哪根筋扭了，拿出雪藏好久的休闲裤穿上，难道就是为了这爬树表演（现眼）。

只好说，嗯，嗯，小时候学会爬树的，以为忘了，一试，还行。来来来，大家吃石榴。

可是那帮人说石榴跟回忆最配，你要不讲，我们就把你爬树为大家摘石榴的好人好事宣扬出去。

真不敢想象自己的那个光辉形象，那就讲吧。

其实我童年时一直都被喊假小子的。

我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在一个女性顶了大半片天的家庭，是我那一代诞生的第一个孩子。当时爸爸在外地工作，家里有爷爷奶奶，妈妈和三个姑姑。

我的出生把大姑二姑小姑给乐坏了，整个一个活玩具。

六岁以前的事儿我不记得，基本上都是听姑们讲的。比如我还是婴儿的时候，她们抢着抱我，结果争来夺去，手上光抱着小披风了，我调皮，早从下面溜到地上，“啪”一声响，我扯起喉咙哭，那声音一点儿也不秀气，引来爷爷把她们一顿打。

再就是二姑那时候爱逗我，常让我啃我自己的小脚丫。有一天，她不知道咋想的，把她的臭脚丫给我，以为我做为小女孩一定会拒绝，结果，我抱起她的臭脚丫狠狠地咬了下去，这次她自己扯起喉咙哭，引来了爷爷，又落一顿打。

五岁那年春节，家里准备年饭，蒸了粉蒸肉，大姑跟我打赌，说我如果能吃掉一整碗粉蒸肉，就会带我去放鞭，我真吃完了，她其实不敢放鞭，又引来爷爷，她再挨顿打。

六岁那年我上学了，开始记事。

上学第一天，我穿着粉红色的确良的小花裙，为什么记住这件裙子？这件裙子是小姑的第一件作品，她那时候正学缝纫，料子本来是准备给她自己做件衬衣的。我上学，她把料子裁了小裙子送我当礼物。

后来她的裁缝师傅每次碰到我，都会说，你小姑对你是真爱，那时候供销社里衣服料子难买，漂亮的(de)的（di）确良料子更是靠抢。做小裙子的当天，小姑觉得裙子上加点滚边更好看，她马上弯下腰，把自己白球鞋的两根鞋带扯下来，用上了。

可是小裙子第一天上身就被我弄坏了，再也不能穿。学校很近，我跟小伙伴一起走。路上有户人家养了条黑狗，别的小朋友走过去都好好的，我天生小娃不怕狗，捡起一块石头装着要扔它，结果，它追上来，一口咬在我的腿上，不仅腿受了伤，裙子也被扯成乱布条。

我惊天动地的哭声引来了校长先生，他把我抱到附近的卫生室清理伤口，然后再把我送回家。后来，他又抱过我一次，以至于，现在碰见他，我都非常的不好意思，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是什么时候又抱过我呢？那时候学校里还没有电铃，上下课都是校长按时间敲钟。

有一次上课，他刚敲了一下，孩子们立即停下游戏向教室里跑去。他扫一眼操场，梧桐树上还有一个孩子，他没敢继续敲，怕把孩子吓得掉下来。

可是那个孩子怎么还不下来，校长先生站在钟的下方等了一会，看明白了，那孩子因为着急下来，背带裤被树枝挂住了，他只好跑过去，把那孩子从树上抱下来。你们没猜错，那个孩子就是我。所以，等我长成大姑娘后，我最怕碰见的人就是校长先生。难为情啊。

其实，我长大后怕碰见的人还有数学老师。小学校里有一张水泥乒乓球台，下课钟声一响，小伙伴们为了抢那球台，老师喊下课的声音还没落下，腿都已伸出教室外了。

我很快发现了数学老师的习惯非常有利于抢球台。谁如果在他的课堂上调皮，他就把谁罚到教室外面站着。常常的，估摸着快下课了，我就跟小伙伴把早就准备好的小纸团扔来扔去，然后如愿被罚出教室，再然后下课钟声一响，冲向球台，一抢一个准。

不过这个计谋很快被他识破，他气啊，你们喜欢乒乓球台是吧，那好，就罚你们站在乒乓球台上，不经过允许，不许下来。

现在想来，那就是示众。小时候心真大，没有被围观的羞惭，竟然还发明了乒乓球台的新玩法。把乒乓球台当做攻城掠地游戏的地盘，玩得不亦乐乎。

长大了每次碰见数学老师，他都问，你那时候怎么比男孩子还调皮？心里咋想的？我想这疑问他一定憋了很久一直没答案，好容易遇到我，他马上想问明白，可惜我自己也答不上来，因此也怕碰见他。

我也不知道当初自己咋想的，好像天生的，就做出了那么些事儿，若说是孩子的天性，我又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要做乖乖女呢？

大约是因为那个也叫丽丽的女孩，她在我四年级的时候从城里转学来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丽丽第一天上学，穿的是一件上面全是花蝴蝶的衬衣。她站在老师的办公室里，老师正在口头考她什么题目，我躲在门口，偷偷的提醒她答案。

其实她自己会答，但是，我还是成功的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和她成为了好朋友。

丽丽跟我们玩躲迷藏，我们用土话说，躲在那里“莫吭气”，她用普通话说，躲在那里“别吱声”。当时，她边说边把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我被震到了，这个世界上同一个意思，竟然有那么文雅温柔的另一种表达方法，那方法多么令人向往啊。

丽丽让我震惊的地方有很多。

我们那时候上学每人兜里会装着一块花手绢，就像现在的人出门都带包纸巾。

手绢可用来当做游戏的道具，天气好的时候，丽丽和我们在操场围成一圈玩“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

下雨的时候，就在教室里用手绢叠小老鼠，小老鼠还有两只耳朵，丽丽叠的小老鼠活灵活现的。

当然，大人们给我们放手绢主要是用来擦汗，也有可能是擦鼻涕。

有一次，我又跟小伙伴们玩得黑汗水流，抬起胳膊用袖子直接在脸上一抹，丽丽掏出她的手绢说，“把我的手绢借给你用，”我接过那个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只敢小心地在脸庞轻轻划过，可是手绢上还是留下黑忽忽的痕迹。

那天回家，破天荒的，我洗起了手绢，费了家里大半块香皂，洗完，晾干，也叠得整整齐齐。要知道，以前，我的手绢常常被揉成一团塞在兜里，拿出来，颜色也似是而非，自己都觉得丢人。

姑姑们对我的变化简直看呆了，这时候大姑已出嫁，二姑成为了一个理发师，小姑是裁缝。

我还要求二姑给我烫头发，二姑吓坏了，摸摸我的头，说，这孩子，哪里不对了？

她说，两年前，她曾经给我烫过刘海，把我烫伤了。是冬天的时候，我们在家围着炭火盆取暖，她把火钳放在火里加热，然后把自己头发缠上去，停顿几秒，头发从火钳上退下来，就变成一卷一卷的。

二姑烫完自己的头发，又给小姑烫，坐旁边的爷爷把烟袋锅在松木靠背椅的侧边敲得嗙嗙响，鼻子里哼哼，看你们那头发弄得像个鸡窝。

二姑一腔热情地看着我，她还想多练练手，可是我拒绝了。她许给我好多的福利，我终于答应把刘海给她烫。

就在滚烫的火钳靠近我脸颊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她的许诺都是些空头支票，什么明天我给你逮只知了玩，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知了。

我突然反悔，扭头不让她烫，火钳戳到我脸右侧发际线处，一股皮肉的焦糊味儿，我哇哇大哭，爷爷滚烫的烟锅，狠狠地敲在二姑的头顶，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到现在，我的右脸发际线处还有蚕豆大一块疤，二姑的头顶也有烟锅大一块疤。

所以我主动要求二姑给我烫头发，二姑以为我说胡话。我说，我要烫个丽丽那样的卷卷头。二姑问，丽丽是谁？咋跟你名字一样？我说是新转学来的同学，她的家在大城市，可能是北京。二姑说咋没听说过这个丽丽。

我急了，说，就跟电视上谁谁谁的头发一样的，那种满头的小卷卷。二姑明白了，告诉我，别人那头发是自来卷，天生的。

这绝对是我童年受到的第一个打击，“天生的”，这个词像霹雳一样从头顶滚滚而来。那个也叫丽丽的小女孩，天生的就那么好看，天生的就那么像一个小女孩。

我也要像她那么好看，也要做她那样的女孩。

丽姐，那个丽丽现在怎么样了？同事们把我从回忆里扯回来。

我说，学校里没有另一个丽丽。同事们愣住了。丽丽是我当时虚构的一个人物，很可能是某个电视剧里面的小女孩，但是她影响了我，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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