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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小，就一条短街。街其实就是去县里的国道，路边空地上零星有些农人卖鸡鸭鱼菜的摊子。空地过去依次是镇上的单位，卫生院，农机站，供电所，邮局，信用社。
随着社会的发展，有的单位已经不再行使它的职责，甚至改做他用，但小镇人们习惯了，提起那块地方，还是用原来的单位名号称呼它。
供销社也是个单位，它和其它单位隔着国道，正对着农机站，后面还圈了个院子，院子外面是小镇居民区。供销社原是计划经济时代为了满足农民生产生活需要，组织农耕商品流通统购统销的职能所在地。市场经济后，它没有了存在的意义，也就撤销了。
供销社的建筑已翻修过多次，现在成了刘卫东爸爸的超市，人们约着见面，仍然会说在供销社门口碰头，其实就是在刘卫东爸爸开的超市门口碰头。
刘卫东家就在供销社院子外面的居民区里，算小镇原住民。小镇这条街沿线原本也是一个村子，村里人的田地在小镇居民区的东边。
不知从什么时候留下来的传统，小镇单位上的孩子从小叫自己父亲为爸爸，村里的孩子从小就被教着喊自己的父亲为爹。
那时候爸爸们给孩子取名多是卫东，卫星，建军，爱华，爹们给孩子取名字多是按家族里辈分，比如当地大姓“曾”， 就有宪、庆、凡、祥四辈，同辈的人名字前面两个字是一样的。
刘卫东的爸爸虽然也是村民，但是他给刘卫东取名是按单位上的取法，而且他要刘卫东喊他爸爸。人们笑说刘卫东的爸爸是“刘能球，”有点说他神通广大的意思。
刘卫东爸爸也确实是个能人，用小镇的话说就是“人很活泛”，总能抓住机遇。他是农民，但是却不用像农民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在土地里刨生活。以前他是远近闻名的咨客，就是帮人张罗婚丧嫁娶仪式的人。因做这个事业，他认识的人多，朋友也多。
供销社撤销后，他租供销社的柜台和库房开了小镇第一家商店，现在已盘成一家大超市。咨客慢慢成为他的副业，有面子的人才能请动他，他做为咨客出现在婚丧嫁娶的仪式上，主家会觉得脸上有无限荣光。
刘卫东的妈妈人很随和，读书时候同学聚会多是在他家里，他妈妈总是做一大桌子菜。当然也是因为他家里条件比同学们都好。
我们都知道，刘卫东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是他爸爸朋友的女儿。两家离得不远，据说是这两位父亲喝酒喝痛快的时候定下来的。
大家都认识那个女孩子，她叫曾凡翠。小地方的人各家各户攀攀扯扯总能扯上关系，她是我姑的婆家那边的亲戚。我姑对我说她觉得曾凡翠长得像87版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袭人，性格也有点像，和气稳重，爱面子。
曾凡翠的爸爸会打猎，他有气枪。以前附近山上野兔野鸡还多，他常常猎了找刘卫东的爸爸，刘卫东爸爸认识的人多，总能找到买主，因此曾凡翠家里条件也不错。
曾凡翠比刘卫东大三岁，刘卫东上初一的时候，曾凡翠读初三。老话说“ 女大三，抱金砖。”这门亲，是双方父母期待的佳话。不过他们也很开明，都放话说过，孩子们还小，变数大，万一成不了亲家，两家也还是做亲戚。
在同学眼里刘卫东和曾凡翠是个笑话，常常捉弄他俩，他俩从来没敢同时出现过。刘卫东出现的时候，总有某个同学会突然恶作剧地大声喊，“刘卫东，快看，你媳妇来了！”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候，刘卫东一般都是沉默。
也许第一次，他听了这喊声，曾前后左右张望，待发现受了捉弄，或许还在言语上抗争过，反引得同伴们笑得更厉害，他因此就选择沉默应对，也不恼。
恶作剧时大喊一声的角色全是男生来扮演，旁边女生们见了，也会偷偷的笑，这时候男生就会笑得更起劲。
奇怪的是捉弄另一个对象曾凡翠的时候，那帮恶作剧的小子们台词还是那句，远远的曾凡翠走过来了，谁大喊一声：“刘卫东，快看，你媳妇来了！”刘卫东此时也不知道在哪里，曾凡翠不慌不忙地走，又有人起哄：“你媳妇真的来了 ！刘卫东 ！刘卫东……”一声高过一声。
如果手上正拿着搪瓷饭碗，这帮小子会更加亢奋，集体用饭勺敲着饭碗伴奏，简直就是狂欢了。
同学们最最好奇的就是刘卫东怎么称呼曾凡翠。有个叫曾祥辉的同学当众问过这个问题，刘卫东看着那个同学笑着说“你不知道我喊曾凡翠啥，我可知道你应该喊她啥。”
周围的人都竖起耳朵准备听下文，已经有人会过意思了，哈哈大笑起来，“祥”在“凡”字辈下面，按辈分，曾祥辉要喊曾凡翠姑。
这个抗争没起到震慑效果，反而给恶作剧的人开了脑洞，下一次，一个叫曾庆军的同学逮住刘卫东说“快喊我叔！”刘卫东想分辨，曾庆军说“按辈分，曾凡翠要喊我叔，你们俩一家的，你也得喊我叔。”
问不出就发挥想象猜，刘卫东会怎么喊曾凡翠呢？喊全名儿“曾凡翠？”是不是有点太生份，那就“凡翠？”嗯，有可能。有个调皮的男生故意做扭扭捏捏的样子，尖起嗓子喊“翠儿、翠儿！”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不知道是不是同学们玩笑闹得太厉害让曾凡翠害羞，她初三没有读完就回家了。那时候辍学也平常，我们班初一进校时共76个同学，初三照毕业照的时候只剩四十一个。
初中毕业，刘卫东去县里读高中，高中毕业，他去参军。刘卫东完美继承了他爸爸身上的优点，虽然不是特别魁梧，但走起路来，腰板挺得直直的，当兵后更有威武之气。
刘卫东上高中的时候，年轻人中正流行交笔友。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更别提QQ、微信这些社交软件。交友除了身边的人面对面交流，再就是写信交笔友。
当时的流行杂志《少男少女》在每页正文的最下面，会有一条交笔友的信息。格式有点像现在报纸上的征婚启事，但是内容绝不会像现在写的那么露骨，什么有房有车肤白貌美之类。
那时候大家用词都很含蓄，信息包括一两句文艺的话加上自己的兴趣爱好地址。有人看到杂志上的信息写信过去，收到回信开始来往也就成为笔友了，多数来往一两封信后还会交换照片。
各人可能会有多个笔友，有同性，也有异性。男生如果有异性笔友来信是会被同寝室的兄弟抢的，然后把信大声宣读。
九十年代的人，不太注重个人隐私，写信的时候信封上会老老实实写上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当然也有人会在寄信人地址栏写内详，不知是为了保持神秘，还是觉得时髦或者图简便。
刘卫东有一个异性笔友叫张艳军。张艳军从小随父亲练书法写得一手好字，再加上她男性化的名字，她的信封也就成功地骗过了刘卫东高中同寝室的损友们，以为她是男生，对她的来信不感兴趣。
其实张艳军原名张艳，十岁那年，小她两岁的弟弟张军夭折，伤心欲绝的父母把她弟弟的“军”字加在她的姓名之后。
刘卫东直到去参军前才找张艳军要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张艳军，小虎牙一闪一闪的，仿佛马上会有俏皮话从那小嘴巴里蹦出来。刘卫东挑了自己在新兵连照的最帅的一张照片寄给张艳军。
随着书信来往的多了，刘卫东和张艳军之间几乎无话不谈。刘卫东甚至告诉了张艳君自己家里给他和曾凡翠定亲的事，以及这件事给他的读书生涯带来的苦恼。
张艳军也告诉刘卫东，她的父母失子之痛后留下这个独女，是绝舍不得嫁出去的。并且她的母亲身体不好，家里还有爷爷奶奶要赡养，他们要招上门女婿。
刘卫东家也只有他这一个儿子，用老话说他要留在家里撑门户。话说开了，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刘卫东退伍前，收到张艳军寄来的一双鞋垫，说留个纪念，以后两人不再联系。
刘卫东把鞋垫捂在胸口，平息了自己突然加快又有些疼痛的心跳。平息了自己后，刘卫东就回家了。他的爸爸已经为他攒下高门大户的家底，等他接手。
退伍一年后的刘卫东跟曾凡翠成亲，他的爸爸就退居二线了，生意交给刘卫东两口子打理。主要是曾凡翠打理，因为她很能干，而且，刘卫东在部队的时候，她已经在刘家帮忙，各项事物都已经熟悉。
商店升级为超市的时候，刘家在门面前搭了透明的阳光房，放了几排长凳。南来北往的乡亲们，周围的居民，甚至斜对面由农机站改的汽车站里等车的人都爱到这里坐着聊天。
有年夏天突然下了十年难遇的暴雨，刘卫东把放在储藏室里的套鞋拿出来穿。那是一双从部队带回来的长筒套鞋，部队里本来是不发套鞋的，是有一年，部队为地方上抗洪抢险，地方企业支援的。退伍时看着套鞋还很新，刘卫东就带回来了。
天晴后，刘卫东把套鞋外面洗干净，随手放在门口一个角落里晾着。他六岁的女儿巧巧和小伙伴在门口踢毽球，不偏不倚，毽球落在了套鞋里面。巧巧伸手进去拿毽球，发现里面有双花鞋垫。她好奇的拉出来，给周围的人看：“好漂亮啊！这上面的小鸟真可爱！”
人们议论开了：“哪个姑娘的手这么巧？”“我们这里好像没见过这种花样”还有好事的人逗巧巧。：“这是谁的鞋垫？”巧巧说：“是爸爸的。”
又有好事的人认出来那小鸟是一对鸳鸯，有的人闭了嘴，还有人继续逗巧巧：“这是谁给你爸爸绣的呀？”正忙进忙出理货的曾凡翠脸色有些不好看。
晚上打烊后，曾凡翠问刘卫东鞋垫是哪里来的。刘卫东说是以前的一个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咋没听说呢。刘卫东说，就是一个朋友，面都没见过。
曾凡翠半开玩笑半当真道：“普通朋友她会给你绣鸳鸯戏水的鞋垫，她还不如直接绣花好月圆，百年好合呢！”刘卫东不说话，做出懒得搭理的样子。
接下来每一天晚上，等只剩下他们两口子的时候，曾凡翠都要把鞋垫的事拿出来问一问。
终于有一晚刘卫东烦了，他爬起来，去储藏室找到套鞋扯出鞋垫儿，又找个不锈钢盆子，把鞋垫用火点燃在盆子里烧了。
他把盆子端到曾凡翠面前，说：早都忘记了的事，你看不惯，我烧了它，行吧。”
没想到曾凡翠大哭：“ 你啥意思？ 你俩要是没啥事儿，你烧鞋垫干啥？我要你烧了吗？”
刘卫东气得说不出话来，曾凡翠又哭说：“我知道自己比你大，你喜欢年轻的，你明说呀，我给她腾地方。”
刘卫东把盆子狠狠地往地上一砸，一字一顿地说：“我已经说了，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没见过面就是没见过面。”盆子哐当哐当响了半天，曾凡翠也火起：“谁信啊？谁知道你们两个暗地里做了些啥事，害我在大庭广众下丢人，你还有理了。”刘卫东不声不响去睡了。
乡亲们再来门口坐的时候，曾凡翠总觉得他们看她的眼光，有些不同，好像有一点同情，又有一点幸灾乐祸。毕竟镇上像他们家这样，日子过得这么快活的不多。
一个想法在刘卫东心里蔓延开来，他想去看看张艳军。说走就走，张艳军的地址他还大致记得，是邻县一个镇子上，当初她说是招上门女婿，那么一定还是住在原地方。
去邻县走了一趟的刘玉卫东回来后变沉默了。曾凡翠和他说话，他全部用最简单的字回答他，有时候，如果没有外人在场他只当没听到她的话。
曾凡翠想不到他突然变得这么冷漠，这个社会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呢，曾凡翠提出了离婚，刘卫东还是那么冷着脸：“随你便！”双方的父母，虽然各种劝阻还是没能阻止他们。
离婚后的刘卫东，有一次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喝醉了酒，他问同学们：“张艳军你们还记得她吧？！”
同学们木然：“张艳军？不记得有这个同学啊。”
“是我以前的笔友，其实她是个女的！”
同学就起哄，说一定有故事。
“那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左边牙齿有颗小虎牙。”他慢慢扑倒在桌子上，嘴里还在咕咕叨叨，“可是现在真是没法看了呀，没法看……曾凡翠，我恨你……恨死你了，要不是你，我就不会去看她，要不是你，她就一直是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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