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棚里的鬼

鸭棚里的鬼

我长到十岁，从没有见到妈像这样惊慌失措过。老远听到她喊我的名字，声音里带了哭腔。

这真是奇怪了，我们是来表叔家参加他的婚礼的，难道她忘记了，她以前跟我讲过，不能在别人家的喜事日子里哭哭啼啼，别人不喜欢。

我在路边的山坡上摘巴茅草花，那拂尘一样飘逸的毛刷子总能吸引我。

妈近了，她边跑边喊我小名：“丽子！丽子哎！你跑到哪里去了？丽子……”她跌跌撞撞地往前奔，我就在她左上边的山坡上站着，她都没看见。

我差点笑出声，就这一会儿功夫没看到我，她伤心成这样？

故意不喊住她，看她能跑多远去找我。她要上河堤了，上去向左就是我们今天从家里来的路，她是不是以为我一个人回家了？

可是她偏离了上河堤的车道，手脚并用向右沿着斜坡移动，右手好像还顺势捡起来一块大石头。

到了一个草棚子旁边，她站起身，把右手的石块举得高高的，就像马上要向谁砸下去，再一脚踹开了棚子的门。

老远的我都能看到她踹得特别重，好险把那木栅子门给踹掉了。

棚子后面转出一个人，她大约愣住了一会儿，然后逆向那个人转出来的方向，围棚子转了一圈，然后往回走，走了好远，才想起来把石头扔掉。

总觉得她往回走的样子怪怪的，像如释重负，又像浑身虚脱，更像一时没醒过神来，只是机械地迈动两条腿。

她再次经过我站的山边，我一手持一根巴茅花大叫一声“哈！妈！我在这儿！”准备吓她一跳。

她应声瘫坐到地上，我刚要哈哈大笑，她大哭：“你个死丫头，跑到哪里去了？一听说你往这边走了，我追都追不赢！”

我也慌了，妈咋这么不经吓。我边冲下山坡拉她起来，边说：“从家里来的时候经过这儿，我看到巴茅花好看，就回来摘。”

“你个死丫头吓死我了！”

“有啥吓的，我又没跑远，再说大白天的又是大路边上。对了，妈，你刚才去棚子那里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我看见你举着个石头像要砸啥子？”

妈狠狠地说：“我准备砸鬼，那鸭棚里有鬼！”

“哦。”

“你莫去鸭棚那儿，离远些！”

“哦。”

“现在去表叔家里吃饭，你哪儿都不能去，跟到我！”

“哦。”

吃完饭回家，我们跟来的时候一样，把一把把松木靠背椅放在拖拉机斗里，然后人坐上去，满满一车斗人。

拖拉机上河堤的时候，我旁边有人小声地问：“就是那个鸭棚？”大家都扭着脖子向右看，妈故意打岔：“哎呀，你们看这巴茅花真好看！”

我偏不看巴茅花，眼睛忍不住向鸭棚那里瞟，到底，妈拿石头准备去砸啥？“鬼”是啥样的？

不过到家，我也就慢慢忘记了这鸭棚，它离我们家远着呢，玩不到那里去，上学也不经过。

后来有一天上学，隐隐约约听几个女生低声议论：“小英子被鸭棚里的鬼缠了。”

“你咋晓得的？”

“她自己说的。她说那个人在放学路上拦住她，给她两颗糖吃，她吃了，那人说棚子里还有好多糖，要她跟他去拿。”

“她去了？大人们都说那棚子里有鬼，她咋敢去？”

“那个人说哪里有鬼，你们老师是不是告诉过你们，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鬼是迷信的人编出来吓唬小娃子的。”

“小英子说是的，老师总是教育我们讲科学，不要信迷信。然后她就去了，那个人摸她，摸一下，给一颗糖，还用胡子扎她脸，扎一下两颗糖。”

“那个人还那样弄她……”说的人犹犹豫豫，声音慢慢低下去。

“那样弄是干啥？”

“我也不晓得干啥，大人都不让问，说都不让说，我昨晚上问我妈，她要打我嘴！”

“那，小英子晓得那样弄是干啥不？”

“她也不晓得，她跟小红说，小红也不晓得，小红又跟小翠说，小翠回家跟她妈说，小翠妈还没听完就去小英子家了。”

“小英子妈听到小翠妈的话就哭起来了，小英子的爸气得一直用手擂桌子，直到手都擂出血还在生气，小英子也吓哭了。”

放学回家，村里人也在议论河边那个鸭棚里有鬼，“专门祸害小姑娘娃，千万不能去，不管别人怎么哄，都不能去。”家家户户的大人都跟家里的女娃儿这样说。

我还听到大人们说“派出所咋不把那个鬼抓起来？”这就怪了，派出所咋会相信迷信呢，去抓鬼。

“没得哪个敢去派出所告他，还不是为了姑娘娃儿的名誉，不敢声张。”

“以前不是有一家告过，当时事儿都过去几天了，姑娘娃儿才跟家里人说，派出所来查，没得证据。结果，告没告成，还弄的姑娘娃走到哪儿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后来，慢慢的疯了。”

再去上学的时候，听说小英子转到几百里外的姨家上学了，是她爸爸来学校里跟老师说的。

学校里开始上生理卫生课，以前早就发过一本课本，也没老师讲，要我们自己看。

转眼，暑假到了，有一天又听到人说鸭棚里有鬼，第二天传来更惊人的消息，那个鬼死了。

“谁晓得他咋死的，晚上下一夜的暴雨，早上放牛的人看到他死在河堤上。”

“说不定是遭雷劈的，早都该死了！”

“死了好，那人真是比鬼都不如！”

其实，我一直没跟妈讲，表叔结婚那天，我去摘巴茅花的路上，鸭棚里那个人走过来，拿出两颗糖给我：“姑娘娃儿，来，给你糖。”

我说：“我有糖，今天我表叔结婚，刚才他们给了我好多糖。”

“你尝尝我的，肯定比你的好吃，你要喜欢，我棚子里还有好多……”他跟着我念经一样的说。

我一心想到摘巴茅花，不耐烦地也忘记了礼貌，大声道：“你咋这么烦人呢，我都说了几遍了，我有糖，不要你的。”

他悻悻地走了。

真不敢想，要是我没有糖，会怎么样？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鸭棚里的鬼。

发布文章的时候，我把鬼字头上的引号全去掉了，因为那鬼实在是比真鬼还要邪恶的魔鬼。

我已加入“维权骑士”(rightknights.com)的版权保护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