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由芷与至善和云儿小憩合写
感谢红尘久客配图当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 伏尔泰
1.
我终于开始读这些沾染了血迹的日记。
日记是焕芝半个月前邮寄给我的,由一个小小的木箱装着,是用墨水笔工整地写在作业本上的。作业本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正面是作业,有焕芝当年的作业,也有她孩子们的作业,反面才是日记。木箱用一把小小的挂锁锁着,挂锁上的标识已经被磨损得看不真切,那是经常使用才会有的样子。随木盒寄来的还有一信封,信封内有两张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还有一把光滑滑的钥匙。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小凌
你没有想到会突然收到我的包裹吧?把记录心思的日记寄给你,也是我突然的决定。记日记这件事陪伴我好多年了,它们是我最真实的心声。你曾好几次问我:为什么不放过自己,开心一点?我不知道现在通过这种方式回答你算不算晚?我活到现在,身边没有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唯一还在意我,关心我,疼我的人。
我知道这些年你怎么想我,觉得我不近人情,总是摆出一副作死的态度,让别人不能亲近我。你几次因为我的事抽出时间来我家里安慰我,我很感激你。可同时我心里又好恨呀,恨我的命运,恨我卑微的生命。哪怕我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可无常还是不肯放过我。那恨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强烈,以致我都忘记了感激是什么模样。请你原谅我,我只是把一切都放在了心的最底处。
现在,我觉得我的心底处也都快凝固了,对任何事都已经泛不出一点点情绪来。
还记得刚上初中时,咱们一起玩的时光,那时候是真的快乐,要是时光在那里一直停留就好了,我是多么阳光欢快,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病体恹恹,郁郁寡欢。你还记得我作文经常被老师夸奖的事吧?有一次,语文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递给我一本书,《红楼梦》,他说“这书送给,你文笔挺不错,要经常练笔,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
我记住了他的话,从那时起,我坚持写日记,那本《红楼梦》也被我翻了又翻。可我没能等到成为文字工作者,我成为一个农妇,文字也仅仅成为了我偷偷记录和倾诉心事的工具。
我退学时,你曾一再劝我,你说:“焕芝,你成绩不差,尤其语文,多好呀,为什么退学呢?考个普通高中是没问题的,到时再努力争取上大学。”
可我选择不了,家里经济很困难,那天晚上爸妈专门把一家人叫一起,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上学,供这么多孩子,爸爸说要了他的老命了,得有人下学。他说:哥哥马上考大学了,考上大学就好了,得上,姐姐和我还早,需要供的时间最长,让我们俩别上了。他说:女孩子认识几个字就行了,关键还是找个好对象。
我不想因为我让家里犯难,因为我们上学让爸爸那么难,我也不想,觉得自己好像犯了大错,再继续上学就等于是喝爸爸的血一样。我退学了,心里是那么地不舍。
那时,我害怕看到你,一看到你我就会觉得离开学校后,我已经变得又粗俗又丑。
所以,原谅我后来的种种不恰当举止吧,我只是自己也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
我突然把这些信寄给你,因为昨晚李大回来了,又打了我,我当时正在准备写日记,没有任何防备,被他打伤了,出了血,也染红了箱子里的日记。
我怕他随时会把这些日记给烧了,当即想到了你,把它们寄给你的话,我也就放心了。作为曾经最好的朋友,最交心的人,我希望你原谅我这次的唐突,这也算是我对你最彻底地袒露心扉,由你看后烧掉它们我内心会觉得好受些。
我其实一直都在心里爱着你,你的顺利衬托着我的不幸,让我不敢靠近你而已,但在我想找个托付人时,还是首先想到了你。我把我的一切都袒露给你,但还是希望你在了解一切后,能尽快忘记我这个不幸的人。
祝好!
焕芝 2023年5月4日
我收到包裹,读完了焕芝的信,心中隐隐感到一种不安,打开小箱子看了看,有点把握不住焕芝的意思。
焕芝多年生活不幸,夫妻不和,我是有耳闻的,也曾为此去找她,想了解具体情况,能帮助到她,可她每次都含糊其辞。我当时以为可能是长时间缺少联系,她疏远了我。由今天的信,我才惊觉她的心理,我给她打了两次电话,想具体和她详细聊一聊,电话没有人接。我奇怪她拖着虚弱的身体能去了哪里?竟然长时间没有带手机。
我并没有急着去读那些日记。我想起中学时,焕芝被语文老师私下表扬后,她曾狂热地通过日记,进行各种文学体裁的创作,除了写作文,还会写诗歌和小说,她会把自己感觉写得满意的,拿来让我一睹为快。我甚至想:这些日记里也许会有她的作品吧.。
随后我被单位抽调参加为期一周的封闭集训,断绝了一切对外来往。
集训结束后,我看到母亲给我微信留言:焕芝死了!
我是那么地震惊,有说不出的后悔和遗憾:也许打不通焕芝电话时,我给母亲打个电话让她去焕芝那里看看就好了;也许刚收到她寄来的包裹时我立刻回趟老家就好了!
我回到了风雨老家,鲁西南的一个小山村,虽然已经晚了。家乡这些年不断在变化着,路修得平整了,房子盖得高大气派了,人们都使用上现代化通讯工具了,只需轻轻点下手机按键,就能看到世界另一端的人民的生活作息。有乡亲看到我,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年不节的?”
我说:“听说焕芝没了,我回来看看。”
对方的神色一下变得讳莫如深,连着啧啧两声,自顾自忙去了。
在村子里,已经看不到焕芝存在的痕迹,在街谈巷议里也没被人怎么提起。她被发现吊死于屋内时,距离她上吊已有一周的时间。李大匆匆赶回,完成了她的后事。自此,她所有存在的记忆就变成了一个新的小小坟茔,被草草安置在村后的荒坡上。
我在焕芝坟前来回地走,我也不知道该怨谁,又不能再责备焕芝的选择,就那么茫然地难过着。
感谢红尘久客配图2.
初夏的夜风中尚有丝丝寒凉,坐在院子里,母亲掰着指头算我还有几年退休,语重心长地说:怎么你们做教育的还要封闭集训?不会是你抢着去的吧?你不小了,过50了,不能太累,快退休的人了。差不多就行呀,家里男人孩子都挺好,过个舒坦日子,也不能求得太多。
我说:“知道!”
她又说:“就像焕芝,刚结婚没多久她男人就打她,但凡她有个烈性,她男人和婆婆也不敢对她那样。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还要面子,挨了打也不敢吭气,村子里捧高踩低的人多了去了,她娘家也没人给她撑腰。家里成天打仗,她像个受气包一样,两个孩子都是女娃子呀,在这样环境里长大,怎么能好的了。大姑娘学习不好,去上技术中专,刚去,就和人家好上了,怀了孕。焕芝气得不行呀,把孩子带回来,关在屋里,不让出门。可是管孩子不是这么管法,孩子也可怜,从小在家里没有什么温暖,出去被人给点关心,可能就感动了,才会出事。可关起来,打骂不是办法,她当时又要面子,不和人说,最后姑娘偷偷跑掉了,再也没回来过。想指望二姑娘呢,招了个上门女婿,没想到一结婚就又走上了焕芝的老路。男人不务正业,酗酒,打老婆,二姑娘也没本事,管不了。”说到这,她欲言又止,我问:“怎么啦?”
母亲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一个人都故去了,再说人家怎么样怎么样就不大好,可我知道你小时候和她要好,我想说给你知道,也能让你宽宽心。”
“到底怎么回事?”我很奇怪。
“焕芝,她对很多问题没有自己的主意的,这些年,她老是去算命,有好几个人在算命的盲汉那里见过她,她去问前程、问命运、问主意。唉,你知道,这样不好的呀!她没有依靠,自己又拿不了主意,老听算命的怎么行,这也害了她!再有,村子里的那个老中医经常被焕芝请去瞧病,中医也说,焕芝的病从根上说就是心病,原话怎么说来着?就是情志不畅、肝气郁结所致。拖得时间太久了,她心疼中药钱,不舍得吃,坚持不下来调理,最后身体垮了,精神也不行了。”母亲叹息着说。
母亲是怕我太难过,故意分析给我听,我又何尝不知道焕芝的这个弱点,从她听从爸爸的话退学就看出来了。我只是遗憾一个生命的离去,而那个生命曾是我的亲密伙伴,临终前还把她所有的心事交代给了我。
这些心事被她记录在了日记里,我也通过读日记的方式,慢慢沉浸在她不肯向外人表达的世界里。
我是按照日记上标记的日期,先读了最近两年的日记。
2022年4月19号
九十岁的母亲又挪着脚步到来我这里了,她悲伤地说:“自从你爸爸没了,我这情况也一天不如一天。轮流在他哥俩家住,大媳妇和二媳妇都不给好脸色,恨不得我赶紧走,在他们俩家,吃个饭也得看着她们的脸色,真是咽都咽不下去呀。”
我做饭给老母亲吃,陪她说话。母亲哭了,说:“老大和老二都窝囊呀,怕老婆怕得不行,两个媳妇不是嫌当初偏向了谁,就是嫌没给自己家照顾好孩子,嫌给他们盖房子时偷工减了料。她们这是留着后手不想让我有好日子过呀!”
我听得愤慨起来,说:“当初是谁一心供他俩,让我和姐姐退了学;又是为了谁盖房子分家,收了李大的彩礼,问也不问我,就给我定了这门亲。我现在这个样子,身体又差,也挣不到什么钱,我说什么了吗?”
母亲看着我,只是叹气。
我说得没错,结婚后李大东游西逛不好生干活,田里地里的活都是我干。我不攀他,攀他,他的火爆脾气,说翻脸就翻脸。他总是说:“你给老子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老子有必要累死累活地干吗?”
我想靠自己挣出一个人样来,天天早出晚归,希望能从地里淘出个好生活。
一年年过下来,两个女娃娃不拖累人了,我也攒够了盖大房子的钱,把新房子盖得高大气派。我却没能高兴两天,左邻右舍嫌我房子盖得高,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各种拉扯。李大这时不但没帮我,反而看笑话,我真感到身体不好了,恹恹地,提不上气来。
大丫头闹出私奔的事也让我堵心,因为这事,李大又打了我一顿,说:“你他妈没本事生出个儿子,连个丫头片子,你都看管不住,你还能干什么?养这么大跑了,这么多年的粮食算是白费了,你这败家的娘儿们。”
本来他就东游西荡的常常不着家,这次打架后他更是跑去省城游荡,不肯回来。母亲说:等他野够了,也就回来了!
2022年4月22号
我和姐姐打电话,说母亲养老的事。姐姐嫁得远,不想掺和家里的事,婉转表达了她的意思:她婆婆公公年纪也大了,需要照顾,别说家里条件不允许再多照顾一个老人。退一步讲,就是条件允许,两个哥哥都那么怕老婆,当不了家,照顾得好还好说,有一点不好,就不知道会被安上什么罪名,完全是出力不讨好的事。
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由着母亲在哥哥家凑合,难过时,她会挪动到我这里舒心一会儿。
2022年5月2日
小凌今天过来看我了。因为这两年特殊,她也少回,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看她气色还挺好。她是听到我身体不太好,专门过来看看我,劝我什么事想开点,自己保重要紧,别心思太重了,否则气着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太长时间没在一起说话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向她说起,说了她也不可能体会到我的感受。可我感激她,每当她听到我有什么事,都能过来看看我,是我的真朋友。
2022年5月20号
最近没有记日记,因为我住进了医院,脑出血,幸好当时母亲在旁边,等于捡回了一条命,可我是坐着轮椅回来的。
这场病由一通电话引起。那天,我给李大打电话,想和他商量下以后的生活,我希望他能收收心,玩够了,回来好好过日子。我说:最近两年我身体也不大好了,好多农活干不了,一干就头晕眼花的,我也不敢问你在外过得怎么样,想来一个人在外也不容易的,年纪大了,还是回家来一起好好过日子吧,相互也是个伴。
他哈哈笑了起来,说:“老子不想回,老子还没玩够,你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年轻时就不懂事,现在还是不懂事,老子不能断了我们家的香火,你生不了,我找个能生的总行吧,你赶紧遇到合适的也给自己找找后路吧。”
我扔了电话,浑身颤抖。我在屋子里抓狂地转了几圈,就看到老母亲又委屈着脸走进我家大门来。我像落水的人一般向她伸出手去,我多想让她抱抱我,可还没等她走近,我已经倒在了地上。
住院时李大没有露面,他让二丫头带来了钱,还留话说尽管用,不够再说,他会努力挣钱,让我别有顾虑,好好治病。
我感到有了一丝安慰。
2022年 9月15 日
哀莫大于心死。
李大常年不回家,有人说他在省城干了包工头。他不联系我,我有事联系他时也得不到好声气。二姑爷有时会去找他,每次带着大包小包喜滋滋地回来,二姑娘家的吃穿用度,跟着有了变化。
有村民对我说:你还是管管你家李大吧,不能由着他胡闹;也有人直接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啊!你家马上后继有人了。
我知道传言大概率是真的,可我又能怎么办?我在心里还是一遍遍地麻痹自己,我对他们说:他那是玩呢,玩够了自然回家。
这想法一直持续到今天。
刚过中午,我听到大门处有动静,看过去,锈迹斑斑的大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李大西装革履地站在那里。
多年未回了,虽然原来打我,对我也没有好声气,我心里总还是想着老人们的话:少时夫妻老来伴,等老了都会好的,我多少还是有点惊喜的。
“李大!等等我!”随着娇滴滴一声喊。李大身后转出来一个女人,这女人有30多岁,穿了一件宽松的长袍一样的衣服,袍子质地很好,飘逸的垂坠感,正好勾勒出圆滚滚的肚子,看样子得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虽有身孕仍不影响她踩着高跟鞋,甩着一头波浪长发,让一个流光溢彩的小包包于肘弯处晃来晃去。
这是我怎么也没想到的剧情,我愣在了当场。
大门口有一堆人围过来,她们指指点点地比划着,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我能感到我在村子里多年苦心维持的形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摇动轮椅过去,面无表情地把大门关上,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关在门外。
李大掏出一沓钱“啪”地一声向桌子上一甩,随后从包里拿出根香烟,叼在嘴上,却不点着。他看向我,故作关切地问:“怎么?坐上轮椅了?怎么不说话?难道说话也受影响了?二丫头可都给我说了,”他嘴里啧啧连声,“怎么还会得脑出血呢?原来一有什么问题还说是我打的,我气的,这可和我没关系吧?为了不让你烦,我可很久没回来了,你该清楚吧?”
我盯着他装模作样的样子,渐渐明白了他回来的目的,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大喇喇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斜眼看着我,朝着那女人努了努嘴,说:“你也看到了,有了,儿子。咱们这样你不见我我不见你的也不是个办法,我知道,你是个要强的人,你就配合一下,咱们把婚一离,各自过各自的好日子。”
那个女人这会儿走到了李大的身边,也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
”钱的事都好说,以后你也干不了啥活,需要什么尽管说。“李大说着话就把嘴上含的香烟点燃了,却被那女人一把夺过去掐灭了,李大一愣,随即涎着脸,抚摸着那女人的肚子连说:”忘了,我给忘了!“
我听到了我冷冰冰回答的声音:”我不离,给多少钱我都不离!“
“行,好,那您保重!”他腾地站了起来,朝我拱了拱手,顺手把那沓钱又放进他口袋里,转身走了出去,俨然江湖大哥的做派。
那女人紧跟着向外走,边走边回头又看了我两眼,说了声:”何苦呢?“
他走他留我已不抱多大希望了,我只是熬到了现在,身体也垮了,咽不下这口气。
2023年1月24号
今天大年初三了,下午,小凌突然提着礼物,出现在我的院子里,喊:来拜年的了,欢迎吗? 我很惊喜,问她怎么能回来的,她说两年春节没能回来了,今年可以回了,当然要回来看看,想家呀。随后拉起我的手,说: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说得了这病呢?
我说这些年在地里干活把身体亏下了,生活上也不如意,赶上了。我感叹农村生活不容易,羡慕她读书出去了。没想到小凌表示,她也就这两年才刚刚好过些,前些年为了工作出成绩,为了孩子,为了老人忙得找不着北,有时候就会想:是不是在父母身边过日子就会没那么累。最终看来,在哪里都一样,人生一路走过来不容易呢!
坐到快傍晚时,小凌离开了,她说有什么她能帮上忙的尽管给她联系,我心里热呼呼地。
2023年4月8号
这几天我没有记日记,因为我的可怜的妈妈过世了。消息是二哥通知我的,他过来接我去大哥家参与守灵和送葬。我没有通知李大,事已至此,我不需要他出面虚情假意地干嚎两声,或者他连虚情假意干嚎两声的想法也没有呢?互不打扰就是最好吧。母亲死于清明节的当晚,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悲恸了,因为我知道她活着也是受罪,看儿子们和媳妇们的脸色,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早走早解脱吧。
可一个人去世,不管原来多么微不足道,礼节都还是做得足足的。母亲去世,女儿也都是要随礼的,一般是2000元。在账簿那里,大家都盯着我,好像要从我随的礼金里看出我到底孝不孝顺。我没有钱,有也不想给。这钱最后无外乎进入两个哥哥的腰包,可他们几时对需要照顾的老母亲好脸色过?又几时管过我的死活?李大如果不要我了,或者是李大把我打死了,他们顶多就是上门去哭几声罢了,会随和着大家说两口子纠纷,哪有不打仗的两口子呀。
我只是心疼我去世的娘,心里好痛。
2023年4月12号
二丫头今天来了。我看到她也伤感,觉得她走了我的老路,没有主见,让男人一路打骂地管着。好处是现在李大发达了,能帮衬帮衬她一家。
她一来就嫌我没把姥姥去世的事没告诉李大,让李大在村子里失去了应有的礼仪。
我说:“活着的人都没享什么福,死了的还走那个排场干吗,平时都忙得多少年见不着人,遇到这事难道就有空了?”
“再忙这也是大事呀,我爸为这很不高兴呀!妈,你也是,干嘛不让一步?”
二丫头盯着我看,仿佛想看出我到底怎么打算的。她说:“爸爸这些年和你关系不好,不就是因为没有儿子吗?现在儿子有了,条件也好了。他也承诺以后会一直养着你,你干嘛不答应离婚呢?你不答应他也不回来,还不给你钱花,再说原来你们在一起也老是打,干嘛还这么耗着呀?这样让我们也为难。”
我的心沉了下去,冷冷地说:“二丫头,你爸让你来当说客的吧?原来家里打是因为我找事打架的吗,我生出这一身的病来,也都是因为我不好吗?咱家的情况,你从小看着,我是招了谁惹了谁,让我年轻没有好日子过,好不容易熬到了现在,还是没好日子过。”
“妈,你现在不离他也不回来呀,离了,他还能养着你,我们也会经常来看你的!”
“丫头,你还是自求多福吧,等我哪天顺过这口气来,不用他找我,我巴不得离了干净!”我愤愤然地说道。
2023年4月19号
李大又派人来了,带来了合同和钱,守着我的面在那里清点,让我赶紧签了字办离婚手续,说我这么一直拖着,影响他儿子的未来。
我不想答应,我现在的状态和身体,到底怎么得来的?为什么一直受委屈的人是我,却连个道歉都得不到?
2023年5月3号
已经挺晚了,我睡不着,想继续写点日记,没想到许久没回的李大突然回来了。
他喝了不少酒,一撩门帘就闯进了里屋,二话不说,薅住我的头发就开始打我,把我的头使劲朝我的木箱上磕,我懵了,只是死死护住了我的箱子。
他骂:“你这只不下蛋的鸡,别人下了蛋你还各种不配合,你也配叫人吗?除了每天整你那点破本子,你还会干啥?老子一把火给你全烧了,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识趣就赶紧给我滚蛋,该去哪里就去哪里,别让老子看得心烦。”
他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放下一直紧抱的箱子,发现里面有道道血迹,我流血了。我赶紧用袖子擦那一本本日记上的血,又沾了点水擦拭,终究还是擦不掉。我最圣洁的地方,终究也是被污染了,我的心都碎了。
2023年 5 月 4日
昨日的事情,对我来说就是一场结束,我已经厌倦了和这个人纠缠,没有什么意思了。
当我擦着血迹,听到院外奥迪车的发动声响起,那个人对司机说:“赶紧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晦气!”
我想,此生,这个男人,和我,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
我要决定一次我的命运。
家里恢复了一向的死寂,大门敞开着,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也再不会有人过来看看我。
我有时觉得自己活着还不如一只狗,狗,还时不时三五成群聚一起撒个欢!
经历了半生岁月,能看得到的未来,我已经想明白了,什么算命大师,什么中医妙手,时至今日,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效力。
老师送我的《红楼梦》,我曾反复地读,开始我觉得我也许就像里面的林黛玉,病体恹恹,所遇非所求,自伤自怜。后来我才明白,我哪里能比得上林黛玉,林黛玉对事情看得明白,我自己对事情从来也没看明白过,我充其量只能算迎春吧。老实懦弱木头一样的,任人宰割,没有反抗的力气。
当我明白了这些,我已经不恼了,因为一切都已成定局,无力回天了,我也早就认命了。
肚子一直在咕咕叫,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天也黑透了。是时候可以动手了!
我从菜橱子里找出一把水果刀,因为常年不用,刀已有锈迹。我用它向手腕上慢慢划下去。
血出来了,那鲜红刺激了我,无数次,我曾被那个人打到流血,而那个人总像没事人一样,说一切都是我的错。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是我不好。我妈妈也说:农村的女人,谁没挨过打呀,年纪大些就好了,总能熬出来。我没有熬出来,我发现我上当了,当我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我不该听他们的话的。我也在错误的时候把错误传给了孩子,这就是报应吧。我不能就这么走,我要写下来这心酸苦痛的感受。
幸好水果刀不是那么锋利,我扔了它,又随手扯了块布,把伤口包了起来。
我不能决定我怎么来,但怎么走,我能决定一点。太无声无息地走掉,好像我没有来过一样,我不甘心。
留下什么呢?自己家房屋倒是盖得高,在村子里数一数二,可有什么用呢?我现在都笑话自己当时的决定,摆出场面来给谁看?里面早已经垮掉了。因为这房屋闹得邻居不和睦,何苦来?
不过当时我也是憋着一口气,省吃俭用攒了那么多年的钱,全投到房子上了。我想证明给人看,不是没人帮我吗?不是你们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吗,笑话我经常挨打吗?我靠自己也能盖出最好的房子,高大气派。
事实证明,一栋气派的房子什么也解决不了,只是带来了更多邻里纠纷,嫌比他们家房屋高了,嫌挡了自己家光线了,没完没了,就是欺负我丈夫不疼孩子不爱,没有人帮着我撑腰。
也不是完全没人疼我,我母亲心里是有我的,每当她知道我又挨了打受了气,会抱着我哭,说“我苦命的孩子。”
可我母亲也不幸,村里都说养儿防老,她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考了几年大学也没考上,最后留在村子里,结婚成了家,父亲去世后,年迈母亲的养老问题被他俩推来推去,最终风言风语传得连我这不出门的人都晓得了。我除了心碎,还能有什么办法?
一个月前母亲去世了,二哥来推我去参加了葬礼。我看着他们嚎哭,一下反而觉得了无牵挂了。
我把我的情绪都写在日记里,这些年一直在写日记,只有我的日记是纯洁的,代表了我的心声,把日记留下吧,告诉世界我来过,我曾经过了怎么样的日子!
留在家里是不安全的?李大肯定看都不看就给我烧掉的,二姑娘那里也不能指望。
倒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凌,我曾经最要好的朋友。她曾几次来看过我,宽我的心,还留给我她在省城的地址,让我去时去找她。她是真正还在乎我、关心我的人呀!我能想到的只有她了!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人,生而何欢,死又何惧呢?
我对比了日期,最后的日记和给我的信是同一天写的。我能想象她一天时间不吃不喝,抱了必死的决心安排一切的样子。这是当年和我一起欢快地在操场上追逐的焕芝吗?这是曾和我拉着手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的焕芝吗?
我把她的几篇日记读了又读,心也渐渐从悲恸中清醒。由日记和信的内容,我意识到焕芝其实在最后是完全醒悟了的,她很明白自己身上所有的幸和不幸,也知道问题的根源,否则,她不会把日记寄给我,她只是觉得醒悟得迟了,面对现状,有了无力回天的怅然和萧瑟,看到了生活的悲凉并感觉到无路可走。
她选择如此惨烈决绝的离开方式,是以此发出不平的呐喊而已。
“她是被逼死的”——我在理顺了前后的原委后,得出了结论。
我很想为焕芝讨个说法,我不愿意我的朋友,曾经也怀着梦想,逝去时,像一片飘落的羽毛一样,无声无息。我翻出关键部分的日记,拿起了手机,开始边看边拍照。
继续向前翻,我看到了焕芝结婚前的日记:
1992年8月30日
爸爸说和媒人商定好了,把我许给了村西头的李大。李大我认识,丑,好像比我还小两岁,人也不踏踏实实干农活。我有点不高兴,爸爸说:李大家条件挺好,家里有个小卖部,有活钱,还是本村的,到时有个照应。
后来,他又说,你两个哥哥这么大年纪了,都还没盖起房子来,也没分家,你跟了李大,他家能多给些彩礼,到时家里再添点,就能让你两个哥哥分了家,都肃静肃静。
我看着爸爸恳求的目光,默默地点了下头,走开了。
1992年9月30日
明天就要出嫁了,我心里没有多高兴,只是忐忑,写了首小诗:
《春华》
那个年龄
会无限惊诧一颗古树
不懂得把时光挽住
那个年龄
会莫名忧伤
徘徊于铺满月光的小路
不搭理白日金乌飞渡
秋风秋雨
带走了绚丽的春华
不顾
枝繁叶茂凋零的痛苦
一意
把它带向成熟
“焕芝结婚前是带着忧伤的!”我想。我曾经亲密的玩伴,虽然忧伤,却还是选择听从安排,稀里糊涂地走进了一条狭窄的道路,更不幸的是,还遇人不淑。
接下来,我看到了她最早的一篇日记:
1985年5月4日
今天,语文老师叫我去办公室,我还以为是让帮着批改作业,没想到他从办公桌上拿了套书递给我,我一看,是崭新的一套《红楼梦》。他说:“送给你的,你的作文写得很好,我家里正好有多的一套红楼梦,送给你,愿你好好努力,将来成为一个优秀的文字工作者。”
我是那么的高兴呀!能得到老师私下的表扬和鼓励比我考个第一名都让我开心呀,我转着圈地飞回到了教室。
放学路上,我和小凌说:“我要开始记日记了,不能辜负老师对我的希望。”
小凌笑着说:“好,我等你成为大作家的那一天,到时可不能不理我呀!”
我们俩一路闹着,笑成了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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