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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阿丽是个拳王。
每天早晨七点，阿丽从床上醒来，简单洗漱吃完早餐后，总是雷打不动地出门打拳。她所在的村子有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那里挂着练拳用的沙袋，甚至还有不倒翁。这个地方只有打拳的人们才知道。
阿丽的拳打得又快又好，收获了许多同行的赞美与掌声。
但是，打拳在村里是一件极其不好的事情。尤其是这个村子女性居多，很多女人拉家常的时候喜欢掏掏耳朵，抓抓头皮，一脸鄙夷地说:
“女人打拳，有什么出息！”
“太野蛮了，可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们是从我们村里出来的。我们没有这么野蛮的姑娘！”
“打拳打得好，嫁人嫁不了！”
更有甚者，经常会往地上吐口水，像是听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他们曾一遍又一遍挨家挨户去找、去劝说、去辱骂，用着侵华日军软硬兼施的方法，企图让那些打拳的女人们放弃这种不良爱好。
起初只是不理解，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了剧烈的排斥与抵制。
二
阿丽的家门又被人泼上了鸡血。
数不清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拎着水桶，蹲在地上，慢慢地擦去那些不堪入目的话语。阿丽今年四十几岁，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父母早早离开这个世界，儿女们都在城里打工，生活很不容易。儿女们曾想过把阿丽接回城里，可阿丽总是摆摆手说:
“这里挺好，可以打拳。”
儿女们相互对视:“妈，城里条件更好！大城市有专门的练拳场所和教练，您可以去那里打啊。”
阿丽摇摇头，继续干着手上的家务，只是喃喃自语道:“这里的条件更适合我。”
儿女们走了，阿丽留了下来，和其它打拳的人们一样。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动用了未受过太多教育的大脑所有知识，不论是错开时间还是分头行动，去那个角落打拳。如果你在凌晨两三点的时候顺着“秘密通道”走到那里，远远地你就会听到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沙袋上的声音，像是微弱的哭声。
阿丽有个邻居叫阿晓，这个女人是村子里受教育水平最高的人。准确地说，是她们一家受教育水平最高。她有一个儿子在很远的大城市念书，现在在读大二，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儿子逢年过节回来时常常给母亲讲大城市里的事情。
“大城市里有很多车，好看的房子，漂亮的衣服。妈要是过去了，一定很幸福。”
儿子经常带一些书回来让母亲读，他希望母亲能够识字，多了解这个世界。阿晓戴着老花眼镜，低着头，用手指着书上的印刷体，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再连起来读一遍。
虽然很累，但是阿晓喜欢这样。
阿晓没打过拳，她支持打拳的人们。那些沙袋有一部分就是出自她的手里，做的结实，怎么打都不会破。
阿晓读了很多书，这件事也被村里人诟病。男男女女见了面都捂着嘴，左右张望看她在不在，才压低声音说:“那个阿晓真是令人讨厌，女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结果还不是嫁不出去当寡妇。”
阿晓的丈夫很早之前就出车祸死了。
“肚子不是用来装书的，是用来装孩子的。”
“看她那样也不能生孩子了吧？真可怜啊。”
孩子们在街上欢快地跳着房子。这条街是新修的，水泥尚未完全干透，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在上面用各种各样的笔画上一块块房子，跳来跳去。
“一二三，跳过来！四五六，跳过去！一二三，读书多！四五六，羞羞脸！一二三……”孩子们一边跳，一边念着口诀。
他们的父母摇着蒲扇，坐在大门口看着孩子们玩耍。
三
村里出事了。
阿强家买了个大城市的媳妇，长得又白又高又漂亮，吸引了许多男人的目光。他们流着口水，高高低低地蹲在阿强家的窗户底下，偷偷摸摸去看新媳妇。村里的女人对此很是厌恶，经常在背后骂她是狐狸精，说她践踏了她们的权利。
她们喜欢“权利”这个词。生孩子的权利、做家务的权利、不出去打工的权利、不读书的权利……这些权利的答案都得是肯定，否则就是践踏。
有一天阿强上山砍柴，村里男人忍不住了，呼朋引伴地冲进了阿强的家。
新媳妇怀孕后，所有人都不允许她把孩子打掉。最德高望重的老族长拄着拐杖，一双眼睛瞪得浑圆，指着新媳妇的鼻子骂道:
“你把孩子当什么了！有你这样当妈的吗？！如果不是你这个狐媚子去勾引他们，你怎么可能怀不上阿强的孩子？！”
阿丽这个时候扑了过来，抓住老族长的头发狠狠地给她脸上来了一拳。人群惊叫起来，有几个男人上前试图去拉开她。老族长还在骂道:
“只要是生命都有活着的权利！”
阿丽留着长长的指甲，在男人们的脸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们的妻子这时反应过来，纷纷对着阿丽拳打脚踢。
“反啦！这个社会！”
阿丽被人打得头昏眼花，她听到好像是老族长在那喊出这句话。但又好像不是。有湿热的液体从什么地方流了出来，视线变得模糊。她感觉到不止是自己的拳头落在人们的身上，还有其它的拳头落在人们的身上。
阿丽拼命去回忆平时练拳的招数，她等这一天等了很久。拳头如暴雨般砸在老族长和帮她的人身上。然而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加上丈夫逝世长期独自做重活，身体大不如前了。还有点老花眼。阿丽的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全身疼痛不已。
老族长一边尖叫，一边用拐杖打她的头。一边打，一边骂她不是好女人。
新媳妇抱着圆圆的肚子，只是哭。她想冲上去帮忙拉开众人，可是行动实在太不方便，像绑了一个炸弹在肚子上。一不小心她被人撞倒，捂着肚子挣扎着想站起来。汗珠沿着发丝一颗颗滚落，她感觉自己像个圆圆的皮球，寻找着支撑的角度。
每一个拳击都疼痛不已，每一声尖叫都令人心寒，每一声哭嚎都是如此压抑，好像在为自己那些年练拳的时光而哭。
四
动乱结束了，几乎每个人都一瘸一拐地回家。阴毒的目光始终没有散去，他们还在骂骂咧咧朝阿丽阿晓他们吐着口水。
阿丽感到喉咙腥甜，用力咳了几下，吐出里面的液体。
原来拳王的血也是红色的。
一对夫妻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阿晓则在后面吃力地往前赶:“走慢一点、走慢一点！”
打拳的人们都走在了最后，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些影子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彼此搀扶。
那个新媳妇被人扶起来送到城市的诊所看去了。他们害怕孩子出事。
没有人说话，天空下一片寂静，只有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世界仿佛沉睡，即便现在还不是睡觉的时间。
也没有人死去。
一群人跟着阿丽，不知不觉来到了曾经大家练拳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大大的不倒翁，不知道是谁做的，在风中一摇一摆。
有个十七岁左右的女人盯着那个不倒翁，目光呆滞，又宛如要把它盯穿。这个不倒翁是比沙袋还要顽固的存在，大家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个女人也许是下意识地伸出拳头，对着不倒翁来了一记上勾拳。
“呯！”的一声，从未有人击倒过的不倒翁忽然倒了。准确地说，是破了。那个力量真的如此之大吗？不倒翁身上出现了一个破洞。
大家支持呆呆地看着。阿丽两片唇瓣翕动着，颤抖着，看着倒在地上的不倒翁残骸。
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底下的细沙，什么都没有。
空气里，在遥远的城市边，传来男男女女的嘶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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