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家

作者: 必须不许 | 来源:发表于2015-03-27 23:29 被阅读662次

    文|吴绛枫

    你在回武汉的火车上,收到姐姐发来的第一条短信。

    「父亲和大伯在吵架,家里来了好多人,都在看热闹」。你想象着前房后院的亲戚们挤满了三十平米的客厅,家里的长椅板凳都被搬了出来,他们以各自舒服的姿势坐看着,听着。奶奶永远坐在那张单独的大靠椅上,爷爷则恰好坐在她对面。正在吵架的父亲和大伯,一定都站着,他们看上去像两个正在搏击的选手,来回走动,指手画脚,互相对峙。

    你还记得,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夜,也是如此光景。那晚,爷爷正躺在市医院的病房里,和他毗邻的两位患者,一个是胰腺癌,另一个是胃癌,他们都注定要经历一次生死攸关的手术。主治医师白天透露的诊断结果并不乐观,原先手术过的胃部病灶再次出血,病灶附近出现了疑似肿瘤的病症。你记得客厅里的亲戚们,有猩红的双眼和爬满了悲伤的脸,你也记得奶奶就坐在那张单独的大靠椅上,脆弱,无助,形单影只。那是你第一次看见她哭。

    站在中间说话的,是你二爷爷的儿子,是他联络医生,陪同爷爷上救护车,入院,初步检查,也是他打电话通知了你父亲,大伯,还有三个姑姑。他知道的多,端着碗筷,一边扒饭,一边说,说「爷爷初步诊断的结果已经出来了」,说「大伯最先赶到,小姑得知病情后,在医院走廊上泣不成声」,还说晚上留下来守夜的会是你父亲。那时你也站着,在客厅靠门的那一角站着,无所适从。你才十岁,找不到合适自己的位置和姿势,参与到这场需要做决定的家庭讨论中。于是,你悄悄走开,把自己关在奶奶的卧房里。

    你有些庆幸,他们在你走后的两小时才开始争吵关于家产的问题。这不是一致悲伤或一致欣喜的话题。它更难面对。你意识到自己会和十二年前一样,找不准位置,适当的表情,得体的反应。可你已经成长到有资格参与家庭讨论的年纪,无法作为一个旁观者,更无法如其他亲戚那般,摆出一副暧昧不清的嘴脸。这也不会是一次家庭讨论就能适可而止的问题,它不像上一次,以爷爷顺利手术,康复出院而告终。它,只是一个开始。

    在你考上大学的五年前,奶奶的身体还是健朗的。她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睿智地掌控着自己的世界,满怀古怪的梦想和看法,难以相处,却擅长生活。衰老要在两年后才能找到她,从静脉曲张的双腿开始,肆无忌惮地像蠕虫一般爬满全身,她动弹不得,腰椎间盘严重突出,脊柱出现老年性脆化,颅内神经受到压迫,左手先是失去了力气,后来才失去知觉。你抚摸她颤微枯朽的左手,感觉一切都变了。

    「大伯在指责我们一家。他说奶奶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他什么都得不到。」

    「那爸爸怎么说呢。」

    「爸爸说,你没指望从奶奶那得到什么,你还年轻,要是指望奶奶那点东西过日子,你一辈子就完蛋了」。

    你就不能底气十足地说出这些话,你明白,奶奶把她所有的私心都给你了。你也不是没想过能从奶奶那儿继承到什么。你是她唯一的孙子。你晓得在她卧房上锁的箱子里,有本存款上万的折子。那是你同她一起开的户,她想写你的名字,你不肯,她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你,存折的密码是多少,开箱的钥匙藏在哪。你也做不到像父亲那样,与兄足争得面红耳赤。

    三天前的另一段争执,你还记忆犹新。奶奶不肯大姑拿走一床被套,那床在她眼里独属于你的被套。大姑说「你眼里就只有你孙子,其他子女都不是东西,不知好歹」「我每个月抽空回家一次,照顾你,你都不在乎」。你站在一旁,看见大姑说着说着就哭了,奶奶也开始哭,你不知该安慰谁,就尴尬地笑。被病痛折磨的这几年里,奶奶对你的私心变得更加明目张胆,它引起猜疑,嫉妒,争执,到如今演化成为你沉重的负担。你知道每一次争执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明就理地把责任全部都推到你头上,你有时觉得无奈,有时觉得不满,但你无法怪罪奶奶。

    作为家里唯一到孙子,你从小就被放在奶奶身边抚养,和你一起的还有姐姐。姐姐也曾抱怨「奶奶对你对我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她只喜欢你一个人,不喜欢我」。你试图找到这些差别对待的存在,奶奶会偷塞零花钱给你,会教你躲进厨房先吃一碗上好的鸡汤,会喊你叫「宝」而直呼姐姐的名字,会在你身边哄你入睡,而姐姐只能孤单地躺在大床的另一头。你试图想象姐姐看见这些偏爱时的愤懑与失望,这些私心,这么多年都不断催促着姐姐远离这个家,以及抚养她长大的奶奶。

    远离这个家的,不止姐姐,还有大伯和父亲。他们以各自的理由和方式尽量减少与这个家的联系,在奶奶病倒之后愈加明显。大伯四年前在老家买了一套二手房,尽管距离奶奶家不过十五分钟车程,他也不常来。伯母也不来,大伯说她病了,病入膏肓的病,说不清病因,反正不会死,得养着。家人很早就怀疑她没病,这不过是找个借口,推卸掉承担到她头上的,日夜服侍奶奶的责任。

    父亲则很少给奶奶打电话,他说「我总是挨骂,做什么都不对,打电话过去找气受,何必呢」。从何时开始的,奶奶是从何时开始对父亲产生了厌恶的情绪呢。是奶奶帮二姑向父亲借钱遭到拒绝的那次?是奶奶来你家照顾你和姐姐身受委屈的那次?还是父亲和母亲未婚先孕生下姐姐的那次?你不知道,这些有些久远又那么亲近的事情,总归有一个是原因吧。你感觉到他和奶奶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他俩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委屈,向你抱怨,你只是听,不能帮谁说话。

    父亲如今最大的委屈是什么,你想是他分明就没能得到爷爷奶奶的家产,却被指责为得到了最多最好的东西。母亲说去年三个姑姑陆续去了奶奶家,拿走了一部分东西。姐姐知道东西是什么,是「奶奶花钱打的金首饰」「是一些祖辈留下来的铜钱」「还有其他一点不具名的老东西」。金首饰是姐姐帮忙分的,奶奶指使她分袋装好,没有姐姐的份。也没有父亲的份,父亲什么都没有,他所继承的东西,都算在你的头上。

    「爸爸在辩解,他说自己没得到什么,说如果有人愿意照顾奶奶,他就把自己得到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爷爷奶奶呢?他们不帮忙说一下情况吗?」

    「他们什么都不说,不帮我们家说话。」

    一家人聚在一起为钱争吵,是一件可耻的事情。争吵并不能有效的解决问题,它不过强化了父亲和大伯之间的矛盾。爷爷不会帮谁说话,他是这个家的权威,不偏不倚。爷爷器重你,但私心不多。他对谁的偏袒都是一样的,可你曾一度以为这是自己独享的。在得知,表弟也能拿到每月爷爷偷给的零花钱后,你知道你错了。从那时起,你不再接受爷爷给予的金钱上的关怀,给的再多,你都不要。如今你似乎明白了爷爷的良苦用心,他熟练地知道该如何套牢五个子女与他之间的纽带,即使离家再远,他们也都会回来。

    他给每个女儿提供两万块钱买房,和大伯一起投资一个表亲的房产项目,帮衬你父母的炒货生意。他给予你家的钱财不多,主要投入在你和你姐身上。过去几年,家里冬天炒货生意好,他和奶奶会来你家小住,奶奶帮忙烧菜做饭,爷爷顶一个帮工,负责作坊里的体力活。

    你不能要求老人更多,十岁那年你就知道。那次,母亲当着爷爷和奶奶的面,教训你,因为你的出口成脏和没大没小。你朝母亲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我去你妈的」,她过来就给了你一巴掌,奶奶在,爷爷在,他们都不说话。你哭着跑进房间,爷爷适才跟着你进来。你把头埋在被子里哭,爷爷在一旁说,「刚才没护着你,因为这是你家。他们是你爸妈,有权利教训你,我管不了,也不能管」。这些年,你更加深刻地意识到,爷爷需要权衡的太多太多,而你却一度把他当作唯一的依靠。

    他们代替了父母的缺席,给你的童年带来快乐,关怀,爱和希望。你在奶奶的怀抱中长大,习惯了奶奶的南方口音,和她身上温暖的油烟味。你坐在爷爷的肩膀上,以为自己在飞,世界就在脚下。离别是在你八岁的时候,那个下午,你记得吃过午饭后两点的光景,父母租来的面包车停在了门口,大人把你和姐姐的行李依次打包,搬进车里。你也是被搬进车里的,母亲抱着头,父亲抬着腿,你一边哭,一边挣扎,你不断地回头张望爷爷,他不在。他不在车旁,不在门口,不在你目之所及的地方。后来你才知道,他在厨房,他在哭。

    他们离开了你,你开始独自适应和父母在一起的生活,开始慢慢长成一个大人。你在爷爷病重的时候才意识到了死亡和它带来的恐惧,在奶奶病重的如今,知道了衰老伴随的压抑和它给一个家庭带来的矛盾。你看见大人们远离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家,你也变成了一个大人,学会逃离。这几年来,你保持每周给爷爷和奶奶通一次电话,寒暑假你坚持留在他们身边。你已经很久不在父母身边度过夏天,很久没回那个你长成少年的小镇了。

    你也在远离这个家。你在离开的火车上得知他们吵架的消息,你并不关心他们在争吵些什么,你担心奶奶又在哭,她曾经是多么坚强的一个人,如今却常常流眼泪。有时候你和她视频通讯,她看着你在笑,也会哭。她叫你要好好的,她说她不想你,要你好生照顾自己。你有时会在半夜醒来,想到远在家乡的奶奶,一个人在漆黑卧房里摸索地爬起来上洗手间。你知道她一晚上要起来三四次,每一次都是痛苦的经历。你有时埋怨自己,为何要待在这边虚度光阴,而错过了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时间。

    你忽然觉得他们在吵架挺好,至少他们聚在一起。可你知道,前房后院的亲戚会离开,大伯会离开,你父亲也会离开。喧闹慢慢归于宁静,你害怕那张单独的靠椅上,不再有奶奶。

    家,变成了空荡荡的家。而你,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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