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城奇遇

作者: 荒原上的悉达多 | 来源:发表于2021-10-13 08:20 被阅读0次

    诗人从洋溢着甜美芳香的乐园走出,与他的精灵、天使和动物同伴们一一道别,独自前往异国他乡,游历山水,探访一片与众不同的新天地。他受心灵中最圣洁的声音指引,来到了沙漠边陲的一座小城。诗人满心期待,踏着欢快的步子进了城,可刚一进城,就发现当地的居民和想象中的极为不同。他们个个遍体鳞伤,罹患眼疾,本应乌黑发亮的眼眸中晕染开青白色的浑浊雾霭,即使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和女子,也看上去比病入膏肓的野狗离死神更近。更奇怪的是,人人手中紧握着一把双刃利剑,好像随时准备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紧锁的眉头诉说着难以言表的愁苦和悲哀。这让寄宿在诗人心中的那颗柔弱敏感的灵魂感到畏惧,也同时勾起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他不敢上前搭话,也不愿掉头离开,于是便沿着主路一直向前,来到了城镇广场的集市上。

    一进集市,诗人便看到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歪坐在屋舍的背阴处,紧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鹰般锐利的眼神中夹杂着智者的温存和统治者的淡漠,游离于世人之外。诗人走到他身旁,恭敬而悲伤地问道:“先生,我想请教您,这城里的人都怎么了?是什么魔咒封住了他们遍览天地的心灵之窗、堵住了他们歌颂自然万物的优美歌喉?是哪位令人生畏的恶魔将秀丽的花圃和清澈的湖泊收入囊中,仅留下燥热的空气和干旱的土地,使本应充满生机的家园陷入死气沉沉的荒芜之中?那武器又是什么?有什么致命的危险值得他们像抓住岸边枯草的溺水者一样,总是紧抱着它不放呢?我从未见过这般荒凉的景象,也从未想象过生命竟能在这种地方生存下去……”

    乞丐笑了笑,说道:“异乡人啊,我也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来的,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我是不知道,但我很清楚人们拿着这些武器的原因。他们不是为了提防什么危险,而是为了提防和自己同住一片屋檐下的家人、同窗苦读的伙伴,以及在生活中与之交流的每一个人,才紧紧抓着它不放的。你看,在这集市上穿行的人,不都是怀抱着警惕和疏离感互相交易的吗?”

    诗人摇了摇头,说道:“在我的故乡,根本没有这种交易买卖的场所,每个人都吮吸着自然慷慨的甘露,饱食着富足与和谐的食粮,闪烁于心间的是日光般温存的激情,流连于嘴边的是清泉般悠长的吟唱。而且,我们的欲望也少之又少:仙女的竖琴奏出灵活多变的音律,使我们远离滋生匮乏的死湖,如奔涌的江河汇入可能性的海洋;柔风的双手引来微醺般的醉境,让灵魂脱离躯体,升入被日神长袍染红的云际,教人不再依赖酒精摄人心魂的醇香。先生,我实在不能理解,为何同胞之间要互相提防,甚至兵刃相见,反目成仇呢?在我看来,人人都该敞开胸怀,让心灵相通,这才是最正确的生活方式。”

    诗人说完后,乞丐没有回复,而是领着他进入了集市。集市里人来人往,却丝毫不显得拥挤,仿佛整座广场会随着人群增加而自行扩大。诗人仔细观察周遭的情况,发现人们不仅进行交易买卖,还以物换物,人人都有买家和卖家的双重身份。有人拿着写满“秘密”与“感情”的字条,强行塞给对方,倘若收不到等量的“秘密”和“感情”,就拔起剑来,朝对方挥砍而去;也有些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在一起,互相把自己大腿上的伤痕展示给对方看,以当作“感情”的筹码。如果发现某人的大腿上没有一点儿伤痕,那人便立刻脱下衣服,把背部的伤痕露出来,用同样痛苦的语气地倾诉自己受伤的经过,如果再加上一句:“这也是被砍你们大腿的那类人所伤的!”,这伤痕便也能作为一份筹码,收获与他人同等的“感情”。还有几位朋友坐在地上,互相倾倒过苦水后,都心满意足地站起身,肩并着肩,从小巷的一端朝另一端走去,可没走两步,所有人就都被各自手中的利刃伤到了。刹那间,以友谊维系起来的集团破裂了。他们顿时反目成仇,不欢而散,并各自借着新添的这道伤口,去集市周遭物色新的伙伴。诗人还发现,有些人站在路旁和他人交流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对着自己的伤口说话,还有人一边走,一边大叫着挥舞手中的武器,仿佛这样能凸显他的勇敢,以掩盖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事实,可那笨拙而惶恐的动作又不小心划破他的身躯,反而造成了更多伤害。他越是感觉自己受了伤,就越要拼命地挥舞起来……

    这时,一位少年和他的母亲从二人身边经过。母亲的脖颈和裸露的双臂上布满了或深或浅的红色伤疤,有些伤结了痂,有些则化了脓,孩子身上也有,但比母亲少些。母亲拖着沉重的步伐,走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用哭泣的脸庞对着苍天,高声疾呼道:“主啊,我恳请您降下恩赐,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筋疲力尽,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您赐予我一个如此鲁钝的孩子,让我受尽了旁人的侮辱和白眼。他们用眼神和言语的利刃攻击我,逼迫我反唇相讥,用我那从愤怒之火与恐惧之水中淬炼而出的武器迎击他们。请您垂下您那高贵的双目,看看我这残破不堪的躯体吧!我已饱尝过痛苦之果,再也无力应对任何人的攻击了。死神啊,我以我真挚的信念祈求您,您要么把我带走,要么带走我身边这个不幸的祸根,让我孓然一身地活下去吧!”

    母亲在哭诉的时候,下意识反握了手中的剑柄,将锋利的剑刃靠在手臂前端一处化脓的伤口上,鲜红的血顺着亮银色的钢铁一滴滴地流了下来。她顿时面露凶光,四处搜寻伤害她的人,见周围行人匆匆,无人理睬她,于是便不顾一切地举起武器,打算朝身旁的儿子砍去。孩子受了惊,大哭着躲到母亲身后,手中依旧攥着那柄布满划痕的钝剑。在阳光的照耀下,他手中的剑刃闪起了前所未有的锋利寒光。

    见到这副景象,诗人长叹一声,和乞丐一同躲到了屋舍后面。乞丐凑到诗人耳边,平静地说道:“你可看到了,没有人想要伤害那位母亲,是她自己伤了自己。我告诉你,朋友,根据我的观察,这镇上人们身上的绝大部分伤口,都是由自己手中的那把剑所致的,即使有人真的砍伤了他们,他们也要在结痂前不断用剑把它划破,使其无法愈合。奇怪的是,从来没人承认这一点,所有人都认为是别人害了自己,以至于当他们伤害别人时,看上去都有能让自己感到心安理得的理由。他们一边因痛苦而哀号,一边享受着痛苦带给他们的祈求爱的权利,因为他们越是伤害自己,就越能获得足够的筹码去交换感情——这便是镇上居民遍体鳞伤,双眼浑浊不堪的原因,也正是对爱的祈求,缔造了这没有边界的交易广场。其实整座城都是交易的地点,只不过各自住宅中的交易要隐秘许多,甚至比光天化日之下的还要残忍。”

    诗人听罢,脸色煞白地反问道:“难道他们不知道,真正的爱如空气般充盈在天地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吗?难道他们不知道,用这种自我残害的方式收获的关爱就像把微弱的火苗捧在手心里,须臾间便会化作飘渺的青烟,伴随欲望之风悄然逝去吗?唉,可怜的人们!你们穷尽一生,只是在用生命的杯盏盛满毒酒,以毒害生命,用灵魂的双臂扼住咽喉,以绞死灵魂。你们忘却了如鲜花般色彩纷呈的爱,如甘泉般从地脉喷薄而出的美。这种人生的意义何在,价值何在呢?”

    乞丐微笑着说道:“还有一处地方我没带你去。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等到日落时分,人们纷纷回家的时候,诗人和乞丐离开了逐渐缩小的集市,穿过民宅,来到了一座带院子的高大建筑物旁边。大楼上方黄沙飞舞,呼啸的东风如巨龙般在空中盘旋。诗人走到生锈的铁栏杆前,朝院内望去,看到数十个孩子站在院子一角,神色呆滞地抱着手中的利剑。一位酷似教师的中年女性徘徊在队伍之外,正摆出一副充满威严的架势,挨个检查剑刃的锋利程度。站在最前端的几个孩子身上零星分布着几道血痕,手中的剑也卷了刃。她凑到他们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孩子们顿时大惊失色,宝剑亮银色的周身也闪烁起躁动不安的凶光。站在中间的几个孩子已然伤痕累累,可剑身依旧斑驳不堪。老师便皱起眉,挨个触碰他们身上的伤口,让他们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这呻吟声引发了神奇的魔力,竟将彼此手中的武器磨得光滑锃亮。站在最后的孩子最为特殊,他主动用剑划破身上娇嫩的肌肤,让血液如猩红的毒蛇般在身上流淌。诗人仔细观察他的面容,发现那张枯瘦蜡黄的脸上挂着一抹怪异的微笑,似在傲慢地嘲弄,又似在竭力地呼救。他见到老师,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生了白翳的眼眶盈满了晶莹的泪珠,只有那抹如同深嵌进模具里的笑意久久凝固着,毫无变化。老师看到这位孩子,连忙招呼其他同学过来,当面把写有“上进”的字条贴在那张怪异的脸上,并神色激昂地对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高声喊道:“这就是规范!”

    诗人头晕目眩,扶着墙坐了下来。他本以为不会再见到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了。乞丐这时对他说:“朋友你瞧,这就是原因。对镇上的人来说,人生的意义和价值不在别处,恰恰在于去收获别人的爱。当一个生灵在最荏弱的年纪被要求主动把自己爱的权利交付出去的话,他们的心必定会被匮乏感撕裂,化作深不见底的深渊。这里的所有居民,都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他们认为幸福的岛屿只有在历尽磨难的航行后才能到达,认为成功的金苹果只有在竭尽全力的攀登中才能摘取。这个镇上也有诗人,可直到他们的作品被像那位老师一样的权威贴上‘佳作’的标签为止,都会永无宁日地鞭挞自己,鄙夷自己。那位可怜的孩子已经开始尝试用自虐的行为与老师交易那张冠名为‘上进’的荣耀字条了。想必在尝到这次甜头后,他定会对伤害自己的那柄恐惧之剑感激得五体投地吧。人们大抵都会这样想,因为唯其如此,他们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镇子中获得立锥之地,才能使痛苦之根破土而出,长出令人心安的嫩芽。如若有人不愿随波逐流,放弃缔造恐惧的凶刃,一直保持心明眼亮的纯洁,就会被当作异类排斥到最边缘和底层的位置,与世隔绝。”

    乞丐的话如同一口将诗人紧扣其中的撞钟,令他头脑发胀,耳鸣不断。湍急的洪流冲破欢乐脆弱的堤坝,朝着他辽阔光明的心田席卷而来。诗人想到那股使他放声高歌的源源不断的内驱力,那既作为舌头来品尝欢乐的滋味,又作为食粮来延续生命的创造欲,不由得心生痛苦。他终于意识到,无论如何排斥,与它完全相悖的另一条欲力之流也存在于世,且正生生不息地焕发出旺盛的活力。他终于决定要放弃逃避,认同它本就有存在之理由的事实。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坐在校园围墙上的鬼魂从高处蹦下来,飘到了诗人旁边。他说:“你现在的眼神告诉我,你是个不接受被恐惧管束的人,就像生前的我一样,对世人感到绝望。你应该懂得被恐惧之剑操控是多么令人反感,而精神在全力的反抗中又会变得多么衰弱。我身边的人从不理解我的绝望,他们只要模仿绝大多数人度过一生就会感到幸福。是的,幸福,我母亲临终前,一直在用嘶哑的声音呼唤她此生曾经收获过的幸福——即使她明白任何爱都像玻璃一样,锋利而易碎,可在得到它的时候仍会止不住地感到幸福。我猜她一定是可怜到了极致,才会把那种残缺不全的感情当作美好的回忆去珍藏。可我后来发觉,当人们流下真挚的眼泪时,眼中浑浊的部分会略微变得清澈一些,并能更清楚地看到彼此的处境,就像我所追求的那样——就连在这里,心灵中最坦诚的部分也会引起强烈的共鸣。”

    诗人透过鬼魂透明的身躯,将视线投向远端。中午在集市上遇到的那对母子又出现在了目光尽头。如今,那位曾经疯狂无比的母亲流着泪跪在地上,轻轻爱抚着儿子,试图用温柔的呼吸把他额头上那道被自己所砍伤的血痕消去,而孩子也宽容地接受了母亲的悔意,将娇小的脑袋贴在她的胸脯上,双手紧抓着她背后被汗水浸湿的衬衣。

    鬼魂看着这一幕,继续说道:“等他们像我一样,从这纷扰的尘世抽身而出时,就会看到人们的身体都是那么光滑洁净。没有人真的受到过伤害,剑与伤痕只是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荒唐无稽的假象。而这种假象给予我灵魂的启示,比任何书本上的都要多。”

    诗人回应道:“我不理解您所说的含义,朋友。对于他们的生存方式,我既无力排斥,也不能接受。我看到这广袤无际的空间中,有一个庞大的、将所有人都席卷进来的黑色的车轮正沿着时间之路疾驰而去。这车轮的被名为‘分裂’的力量所驱动,以恐惧为轴毂、匮乏为辐条,连接着作为外轮而存在的芸芸众生。这在我的故乡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只知彼此既毫无分别,又各有特色,既拥有自由,又同生共死。我从来不将其称为生命的真谛,直到我踏足这里为止……”

    就在诗人感叹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自己的双脚离开地面,悬浮了起来。一个披着乞丐衣服的天使在身后托着他的双腋,将他举到半空中。诗人认出来这是那位乞丐的真身,便连忙说道:“我可爱的伙伴,原来你也离开乐园,和我一同来到了这片土地上。”

    “我是受天父的委派,指引你来这里的。”天使说道,“你要知道,乐园里的灵魂都尚未在这里居住过,也尚未经受那被车轮卷走的眩晕和被碾压的痛苦,就像这镇上的人也同样忘却了平和与欢欣是何种模样。你看看吧,那位鬼魂说得确实有理,他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洁白无瑕,与你我别无二致。等他们彻底了悟真相,恢复心灵的健康,才能从幻象中挣脱而出,回归灵魂真正的故乡。”

    诗人从高空俯瞰,以一个灵魂的视角谛观整座城市,发现干涸的大地上重叠着青翠草坪和芳香花圃的景象;枯树的枝条结满深红的石榴,蚊蝇乱舞的死水旁弥漫着野花的清香。诗人不由自主地用两种视角交替观察事物,发现现实的状况随着他的感觉和态度而起伏波动,无法凝固成单一的印象。他终于明白,天父派他来,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获得一种崭新的体验,将其作为独特的财富珍藏于心灵之中。只有体悟过彻底的分离,才能对大同有更深的理解。诗人若有所思地降到地面上,回归了躯壳之中。夜幕降临,他向天使和鬼魂道过谢,独自启程,返回了乐园之中。临行前,他对天使说道:“亲爱的伙伴,从今往后,我的诗句将和以往不同,我将不再一味关注和谐和欢乐,而要歌颂光与影的共生、指挥完满与圆融的合唱。我的诗句将不再让人沉缅于充满浪漫的情思与单纯的希望,而要让所有生灵察觉并接纳,在万物中全然相反的两个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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