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路上

作者: 无有用 | 来源:发表于2023-08-20 12:09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来到人世间有些年头了,渐渐地明白一个道理,自己虽然被贴上了各种标签,比如出生,姓名,性别,形象,名头,性格等等,与商品的标签与说明如出一辙,用以将我与同类区分开来,但事实上我早已淹没在众生之中,换句话说,我不只是为自己活着,这曾经几度令我迷茫。

    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妺妹一个弟弟。都到齐了之后,于今回想起来,很多事令人印象深刻。就拿吃饭来说,全部坐定后,加上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总共九个人,把堂屋的四方桌团团围住,把方围成了圆。也许那时候就在定格个性,促使人内方外圆。桌面上一般是三到四个菜,逢年过节时多一些,肉菜多见于逢年过节;青黄不接时就少得可怜,反正有咸菜也能凑合。鱼虾填补了肉菜的部分空白,鸡蛋也时不时上来补个位,时令蔬菜轮流坐庄扛大梁。时令蔬菜搁今天都喜欢,但若是十天半月顿顿吃同一样,保不齐看上一眼就多了。咸菜有时用盘子有时用碗装,长期在桌子上占据一席之地。

    吃饭人多热闹,有趣的莫过于八双眼睛神色各异。爷爷和父亲是家里主要劳动力,眼神都有股子劲,我夹菜的时候最担心撞上,一撞我的准歪。奶奶和母亲的眼神谦和淡定多了,对上它们时我立马装出一副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免得她们给我夹菜。弟妹们多是流露着不管不顾的神彩,令我羡慕。我的多是游离不定,仿佛心思完全不在吃饭上。但我的的确确在吃饭,吃得比谁都认真,吃得最慢不说,一顿饭动筷子夹菜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是我不爱吃菜,主要是筷子太多,菜不经夹。既然是老大,就得有老大的风范,上要先经长辈,下要让着弟妹。

    一顿饭吃下来,我游离的眼神会在一盘菜剩下一点汤水菜沫时迅速聚拢,别看它少,酸甜苦辣咸的极致全在里边,可以下大半碗饭。二妹人小鬼大,最先发现这个秘密,她时不时先我一步抄了盘子,我只得笑笑,她也贼兮兮地笑。我笑得肉痛,但我得捂住,没成想一直捂到今天才说出来。由是吃饭打小就吃出一条规律,简单来说就是与多数人反着来。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不止十倍,青菜成了配菜,咸菜偶尔上桌调个味。别人动筷子少的我吃得多,还得不着痕迹,不能让人说挑食甚至是不好伺候。我不爱吃肉喝汤,比较喜欢青蔬,对咸菜情有独钟,尤其是酸豇豆、豆腐乳、雪里红这些百吃不厌。

    少吃多有味,多吃味不高。这句话仿佛是看到我吃饭说的。老大是个男孩,老大能吃苦,老大懂事些,这些评价兴许都是从那时候的饭桌上传开去的。现在再好吃的东西我也只吃少量,一小口一小口吃,有时吃得各种滋味冲上头,以致于眼眶湿热。那些清汤寡水的日子,可是吃嘛嘛香,总是吃不够。后来看了上甘岭坑道里八个人吃一个苹果转了两圈才吃完的故事,不免泪奔。

    我一介凡夫俗子,一路上在得与失之中打滚,一些浅尝辄止,另一些就得大包大揽,得到与失去,始终微妙地平衡着我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经常将弟妹们扛在肩上,牵在手上,抱在怀里是多么的富足,吃得少一点,差一点何足挂齿。他们促使我外在多了一丝快于年龄的老成,他们稚嫩的神态与行为又使柔软向我内心漫延。那感觉像是我心房里住着一只可爱的小兔子,他们说冬天来了,给你铺上鸡鸭鹅毛,铺上稻草,铺上一团棉花,如何不使我内心暖融融,心跳欢畅,感受充盈。我居然渐渐地自我陶醉,觉得老大的形象日益丰满。

    纵然父亲是个宽厚的人,那时在我心中山一样伟岸,仍然少不了隔三差五对我一顿训斥、臭骂、暴揍。每每这时,母亲大都会站出来主持一些公道。我既不怪父亲,也感激母亲,还有同情自己。我只是纳闷,父亲、母亲以及我“三方会师”的原因却不在三方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出在边上无事人一般玩耍的四个小家伙中的一个或几个身上,这怎么看也是外在因素,但偏偏根源在我身上。

    小弟从小性子闷,我印象中很少哭,就算哭也是哼哼唧唧一阵,没啥气势儿,看他哭的人多半想笑。他偶尔也笑,裂着嘴不出声,高兴的程度与嘴角裂开的大小和持续的时长成正比。他两岁多一点就惹我挨了一顿暴揍,至今记忆犹新。那几天爷爷和父亲准备盖房子的木料,天天上山伐木,去枝去梢扛回来,搁在屋西头空地上。

    一天傍晚,我正和二妹在逗狗,三妹、四妹进屋去找奶奶了,小弟一开始也跟我们在一起,后来没留意他啥时候溜哪去了。夕阳在远方的山顶上投下留恋的一瞥,叫了一天的知了开始整齐的大合唱,每只知了都终于可以不出全力,兴许还有偷懒只张嘴不出声的。就在那当口,爷爷、爸爸一前一后各自肩扛一根木头从西头的路上出现,大概是体会到他们劳动了一天的艰辛,而自己又还不怎么能帮上忙,像个废物似的,看得我心里怯怯的,所以更得丢下玩闹认真地看,仿佛认真地看一看便能减轻大家的负担似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有原因的,他把当家的如何当家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刻在了心上,长大了我是这么想的。

    我看着他俩一前一后走到木头堆边上,“嘿”,爷爷肩一抖,“呯”,木头稳稳地找到了位置。爷爷一气呵成,木头就像飞鸟投林,在自然中生活生长的人和物事挪个位置也是那样的自然,看得我敬佩之意油然而生。接着是父亲,一切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父亲擦擦汗,他的眼睛刚刚扫到我们,木头堆里忽地发出声响来,他又扭过头去,这时我们就看见小弟从木头堆里爬出来,虽然光线已经有些暗淡,仍能看到他小脸木然。

    父亲一声惊呼,迅速冲过去把他拉出来,嘴上吆喝些什么现在我都忘了,他一边吆喝一边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把小弟查看了一番,应该是确认没砸到他后,随即抄起刚扔下的那根一头有个叉用作撑木头歇脚的木棍吼叫着直奔我来,那时我已经站起来。他第一棍打在我大腿上,痛彻心扉我才醒悟过来,抱头闪避他接下来的疯狂抽打。“不好好看着你弟,要是砸着他,我就打死你。”父亲还在吼,我痛得嗷嗷叫,哭得惊天动地,奶奶、妈妈、三妹、四妹都出来了,那时候的大家庭全体出动,喝得出满堂彩,也能令满院子沸腾。

    (二)

    我那时已经小学五年级了,红领巾在胸前飘扬。红领巾为什么在胸前飘扬,因为它挂对了位置。挂对了位置,就对上了身份。我的新身份总在恰当的时候上身,不会与我貌合神离。那时候我敢拍胸脯保证,没有一个头衔不是我用心去顶着的,用心去顶着位置就错不了,如今没法比。老大的头衔在挨训挨揍下铁定了之后,这不还有少先队员、班长,我都尽职尽责。而挨打挨训有损身份的尊严,一棍子打在身上,自尊也叭叭叭往下掉。掉在屋门口也就算了,何况事情过去以后,他们仍然认为老大不错,我只是替他们背负了些许。

    二妹啊,哥说你什么好呢?“老大不错”却无数次差点毁在你手上。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扎个小辨子还是像个小子,一天到晚甩着两只手耸着个肩跟在我屁股后面。小弟只是偶尔让我痛一次彻底的,而你是让我长期脑壳痛的那个。我五年级,你三年级。那次课间休息,操场上全是人,多亏全校就那一个土操场,我才甩脱了你,正跟一群男子汉们“斗鸡”斗得嗨,你咋又找来了呢?

    你上气不接下气尖叫哭喊着跑过来拽住我,我没听到你叫什么,但瞅你的神态我一眼便知准没好事。分神之际,我差点被我的对手一膝盖压下马还捎带上你。我看着对手脸上赤红冒汗的兴奋劲虽心有不甘,但看见你梨花带雨的委屈模样,又不得不撤下战场,大声问你怎么了。“哥,有人欺负我……”我一听,这还了得。我立马又斗志昂扬,“在哪里?”

    你带着我在人群里快速穿插,我隐约觉得接下来一切都是未知,心有点发虚,又不能认怂。你是个称职的向导,很快就带着你最强的援军冲到目标面前,“就是她,我哥来了,哼”,你指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女生叫道。

    可是哥一看立即傻了眼,小弟我偶尔动手教训过,三个妺妹却不曾动过一根小指头,我毫无和女生动手的经验,何况这家伙比我还高还胖。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脑门子一热,嘴上叫了一声“我叫你打我妹”,右手的拳头鬼使神差就挥了过去,好巧不巧擂到了她胸前的一团柔软上,一种奇怪的电流传过来,我情知不好,却又不知不好在哪,我和她都愣了半响,事后想来她也是猝不及防。

    接下来,沸腾的操场上忽地山崩地裂般响起一声嚎叫,“哇……耍流氓,我告老师去”,她用手指着我一步步倒退着,继而一扭头一手握着脸向教学楼跑去,哭声掉了一地。我怵在原地,周遭那么多同学也怵在原地望着我,你仰着头,使劲晃我的手,像拉着一头犟水牛般拉走了我。

    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真的告老师,可我仍觉得尊严叭叭叭往下掉,掉在操场上,教室里,学校中,害得我许久抬不起头。很长一段时间,喊起立、坐下我都惶恐不安。听见有人喊我班长,总觉得心里有愧。我到底是对是错,错在哪里呢?在老大与班长、少先队员之间,似乎有一片雾区,我不知不觉掉了进去,直到后来碰到她,我委婉地表达了歉意才走出来。而你早忘到爪哇国去了。

    这还不算,那年暑假的一天,你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当然还有你的。我去河边玩水,三妹、四妹、小弟都被我安抚在家,只有你铁定了跟着我。河不是很宽,有一座小石板桥,几步就可以跨过去。水清幽幽的,能望得到底,也能看见两边的石头摆。我下去过,水深高我一到两个脑袋。

    那天是个静悄悄的中午,四周田野空旷无人。你跟着我上了桥,我蹲在桥边看水里的游鱼,你站在我身后。天光明亮,水波轻漾,鱼儿悠游,令我产生梦一般的恍惚。你的小手调皮地按在我肩膀上轻轻一推,我晃了晃也没太在意,只叫你别胡闹。

    你咯咯地笑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推我扯我。突然你一下子推空了,整个人向前扑,仓惶中扑在我背上两只手抱着我的脖子带着我一块掉进了河里,真是我的亲妹妹!世界在那一瞬间沉入水底,咕噜噜冒泡,我拼命往上划,奈何你把我攥得牢牢的。后来回想起来,一个人走得就够沉重了,虽然说还能背负一些,但委实背负不了多少。你那时才有多重,可背负着你我就出不了水面。

    也许命不该绝,绝望无边的恐惧之中,我抓到了河壁的石头攀爬了上来。死里逃生后,我们坐在桥上,看彼此湿漉漉的狼狈相,看空旷的田野,看山看水,看蓝天白云,居然笑得那么开心。那一刻我发觉你只是和我一样,追逐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所以你把我当成你最大的靠山,那是你自在的底气。所以你把我当作雄鹰的翅膀,那是你在借力飞翔。而你的紧紧追随也促使我的肩膀越来越宽厚,更重要的是更早更深地懂得了背负,明白了自由宽广的背后是更加努力与谨慎。从那时开始,我对你们不再有一丁点厌烦。“就是她,我哥来了,哼”,你们骄傲的样子也使我为有你们而骄傲。

    (三)

    这一路上就如水上行船。刚开始在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大船上,没过多久,他们扔了一只小船给我,我慢慢地自个儿划。有点技术后,二妹被扔了上来,一阵晃晃悠悠,又渐趋平稳。等我刚觉得长了些本事,三妺又被扔上来,然后是四妹,最后一个是小弟。我的小船从来都是晃晃悠悠前行,明明风平浪静,我也能嗅到波诡云谲的气息,热闹非凡之下常常是如履薄冰。渐渐地我技术娴熟,小的们也能搭上手,我越划越快,努力与大船一较高下,为自己的每一点进步而兴奋,殊不知那正是离别的开端。

    转眼上了初中,一周回家一次。二妹还在小学,我照应不了她了,这个念头扎在心上,很长时间,只要一想到她,就会扯动它。二妹有了自己的小船,取代了我,载着她们在我身后的小溪小河里扑腾。我期待周末。周末回到家,她们一拥而上,扯胳膊吊脖子上的,接二连三哥啊哥地喊着,我摸摸这个,逗逗那个,幸福感油然而生。

    时光溜得太快了。我们陆陆续续驾着自己的船闯进了大江大河,老家不再是常驻的港湾,我们把童年、少年丢在了哪里。老大我始终带在身上,高中,大学,入伍,提干,结婚,生子,转业,工作……一个个新的身份与头衔上身。二妹是五个里的第二个大学生,远嫁云南。无论是电话还是相聚,她说得最多的是想家。三妹、四妹嫁在当地不过百十里地,多亏了她们经常回家照看。小弟守着家,这家伙是个清闲的命,啥事有一帮哥姐操心。

    于今我已船行大海。爷爷奶奶一个活到了九十一,一个八十七,都已换地行船,不知道在天国里是不是也一般热闹。父母亲还算健朗,就算没有三病二痛,家里的事,弟妹们的事,也照常算在我头上。

    “你特么的,一天到晚就惦记着你那些个弟妹,要啥给啥。一听说有个什么事,也不管是个啥事,你都像即将要得到个宝似的。你鬼心眼比谁都多,嫁给你我算是倒了霉。”身边那位从年轻时跟我就开始埋怨我。我也不跟她争跟她吵。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骂我这些,令我更受用。我这辈子取得的那点成就,多亏了那些要命的小家伙们。

    我也不是天生就比别人多几个心眼,我这性格是环境造就的。从小我就得眼瞅着,耳听着,心想着八九个人,主要是前面八个,第九个是我自己,多数时候可有可无。八个中又主要是后四个,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习惯了后,走进社会的大家庭,我惦记更多的人和事时,我方觉如鱼得水。我不觉得担负更多的角色是个累赘,反而觉得如果每个人都多挑一些担子,所在的群体就会更好,社会就会良性运转。整体上好了,良性运转了,个人才会更好更轻松。八个人,一个苹果,先辈们为我们承担了千钧重负,才有今天的国家站起来、强起来。

    现在,父母亲常念叨我挑了不少担子,弟妹们常说大哥越活越精神了。不精神不行那,精神点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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