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丁宁约好六月在昆明见面。
在QQ群里初次认识丁宁的那天,还是某个阴沉的冬日。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或是两年。时间并不重要,年份是衡量生命流逝的刻度,但对于我这样的生命来说,时间的表盘早已失去了意义,行走的指针无论走到何处,指向的生活都是一样了无生趣,我唯一能确认的是,这样的日子已经不能更糟了。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坐在办公室里工作是什么时候,但当年的同事依然会偶尔浮现在回忆里。那个总是埋头在电脑里的中年人,仿佛有整个世界的事情要关心,他把那个世界藏在了电脑里,以至于所有人都必须在他耳边重复两遍他在这边世界上的名字,他才会从电脑中抬起头来,迷茫地推一下眼镜,然后说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把来喊他的人打发走,而后又沉浸到另一个世界中去;行政部那群吵吵嚷嚷的女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的世界是开放的,因为每个人从早到晚都能清晰地听见她们聊天;她们的世界又是闭塞的,因为每当她们聊到某个具体的大家都认识的人时,又会在所有人都感受得到的诡异气氛中压低声音,窸窸窣窣地说上一阵,然后摇头或是大笑,留下整个办公室的人在莫名中怀疑彼此;好事的销售、听得懂又听不懂话的领导,以及所有其他人,在这样一家普通的公司里维持着奇妙的平衡。
他们不喜欢彼此,又依赖着彼此。
我对他们感到无比厌恶。
从那家公司辞职后,我去送过外卖,在最炽热的烈日下和最阴冷的暴雪中,在午夜的街角点燃过一支两小时前没抽完的烟屁。我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圈做过餐馆服务员,在某个中午看到过过去的领导搂着并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过来吃饭,当然,我巧妙地回避了他们。
这样的日子虽然辛苦,但好歹让我攒下了几千块钱。准确地说,接近一万块。这不是一笔大钱,但让我有了一点基本的资格对这样无趣又艰难的生活感到厌倦。
我辞去了服务员的工作,在一百五十块月租的破旧出租屋躺了半年,每天在中午十二点半起床,先抽一支烟,在满屋潮湿发霉的气味中发上一会儿呆,随后在两点半左右给自己煮上一碗清水挂面,然后躺回床上,这样便可以一直撑到夜里才会感到微微的饥饿。而这时,只需要躺在床上简单地深呼吸,想一些轻松的事儿,比如初中时同学在放学路上打闹的情景,前几天在网吧里玩过的游戏,便可以昏昏沉沉地入睡,一直到第二天中午。
这样一来,除了每个月一百五的房租,只需要每两天买一包两块五的红梅,隔周去买上两筒挂面,便足以应付基本的生活。每个月最大的开销是在离出租屋不远的小巷里的小网吧里冲网费,冲五百送五百,一小时两块,躺在带着油渍和烟灰的沙发里,消磨毫无意义的时光。
网吧没有几扇窗户,还都开在北面,一到冬天,窗外的寒风呼呼地往里灌。大部分时间,窗户都是关着的,我从窗户往外看去,破旧的城中村一片灰白,狭小的天空如同一片拼图,融入破败的屋顶之中。闪着光的屏幕把每个人的脸映得发亮,他们脸上泛着油光,透着不健康的微红,看着他们,也看着我自己,我觉得屏幕里发出的并不是光明,而是幽深的暗影。
直到丁宁的出现。在那个没什么特别话题的群里,丁宁并不是什么出挑的存在,她话不多,却愿意和群里每一个不认识的人搭话,无论什么人在群里找她聊天,不管是刚进群的新人、还是在群里蛰伏已久的老人,她都愿意用恰到好处的热情来应答。
我也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同她搭话的这些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觉得她亲切温柔,有人甚至觉得她做作敷衍,这让我大为震惊。当我向她发出好友申请的时候,我还以为大家都早已加过她了。主动申请加好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几乎从来没有在QQ群里加过任何人,她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那个冬天很冷,我去网吧的次数很多。在网吧污浊沉闷的空气里,和丁宁聊上一些若有似无的话题,这让我感到暖和与充实。我拥着已经穿了五六年的棉袄,上面还带有去年冬天的油污,隐隐透出陈旧难闻的味道,从厚重的袖子里探出几根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滑动着。丁宁回消息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我总是以为她只是对我如此,或者说,我宁愿以为是这样。我们从游戏聊到音乐,聊到各自上学时候的荒唐故事;聊到家庭,聊到男人和女人;聊到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聊到一些我们早已忘却的文章和背后的名字。
丁宁有时会问我,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回答不了,准确地说,我反对这个问题本身。我同她说,人来到世上,并不是自己的选择,就像你走进一家餐馆,被人安排了一桌菜,无论是不是合你的口味,这桌菜都已经摆在了你的面前,你可以选择吃了它们,或是摔门而去,但这并不能改变这桌菜已经摆在你面前了这件事本身。而你走进餐馆的意义,在你无法选择自己的菜单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就已经不存在了。丁宁又问我是不是对别的东西也这么看,比如生活、感情。我不置可否,有些餐馆是自愿进去的,但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进去干嘛。
丁宁在群里说话的次数明显少了,而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多。每次打开群聊窗口,我总是习惯性地翻看聊天记录,看到丁宁没怎么发言,总是让我感到安心和奇妙的虚荣。有时我上线会故意不说话,等着丁宁找我,而丁宁每次都会在几分钟内就主动和我打招呼,这让我感到窃喜,甚至有些莫名的成就感。
网络是一个奇妙的地方,QQ的窗口如同一张巨大的信纸,只是聊天的双方并不知道遥远的对方是谁。这张信纸隔绝了双方所有的距离,身份、地位、贫富、健康,甚至名字、面貌,所有这个世界用以定义人的标准。我时常感到,我和丁宁之间没有距离,她就在我的近旁。我坐在网吧里,在闪动的屏幕前、刺眼的白炽灯下,在一群群被油腻包裹的人中间,被网吧里劣质香烟的烟雾笼罩,隔壁吃剩一半的羊肉汤升腾起的热气从我眼前飘过,而我丝毫不为所动,依然紧紧盯着屏幕,眼中只有和丁宁的聊天窗口。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身处的环境才是某种幻想,而丁宁不是,丁宁就在某个遥远的角落和我依偎在一起,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的肌肤,纤细的腰肢,和身体上某些凸出的部位,紧紧地贴在我身上。我能闻到她的发香,看到她朱唇微启,跟我说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我们经常聊到凌晨,也在一些暧昧的话题里告别。
有一天丁宁对我说,“我们见面吧”。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夜里的复杂心情。我从未跟她提过见面,或者说,我从未觉得自己有那样的机会和资格,去做“网友见面”这种事情,我甚至同她说过,不要发照片,我宁愿凭着自己的想象构建她的样貌。网络隔绝了所有的距离,我总是以为自己可以努力维护这种奇特的亲密感,可从“见面”二字在聊天窗口中出现后,我才发现,人终归是活在有距离的世界里。我竭力维护的亲密感仿佛瞬间消弭,本来拥在一起的两人刹那分开,天涯相隔。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和她离得那样遥远,隔壁打游戏的大叔洪亮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整个网吧的打字声音仿佛要将我淹没,我摘下耳机,环顾四周,窗外一片漆黑,如同贴上了黑纸,屋内烟雾升腾,难闻的气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扔下耳机,夺门而出。
第二天是个阴冷的雨天,我照例中午起床,煮一碗清汤挂面,一边吃一边想着丁宁。我把面条随着热汤灌进肚子里,面条软滑,无味的清汤给饥饿了许久的肠胃带来温柔的抚慰。我想起脑海中丁宁的模样,透过狭小的窗户看出去,雨丝绵密,声音细碎。
我最终还是答应了她。
时间定在三个月后的六月。去昆明的车票对我来说有些昂贵,我身上的积蓄所剩无几,只是勉强能负担车票和住宿。但毕竟是和丁宁见面,不能太过寒酸,于是我重新干起了外卖员的活,送了三个月外卖,攒了点钱,便买了车票准备启程,顺便还精心从网上挑选了一条廉价但精致的项链作为见面礼。丁宁问我什么时候返程,我回答她,我显然不是那种会买返程票的人,她发来一个偷笑的表情,我仿佛看到远方的她笑靥如花,不禁也浮起一丝微笑来。
卧铺火车的上铺很狭窄,抬头不到半米便是天花板,我仿佛被关在一个令人窒息的空间内,动弹不得,任由无数个隧道中呼啸的风裹挟着平躺的身子,去向一个未知的远方。
去昆明的车程需要三天两夜,我在第二天的清晨醒来,艰难地翻过身,望向晨光里的窗外,朦胧的晨光中大地显出一片灰蒙蒙的蓝色来,天光像一片轻纱,覆盖着山间、平原、直到轨道近处的田地。列车飞速奔驰,远方树影模糊,在起伏的山间仿若哨兵一般,静静地矗立在世界的边缘。近处的田地却在飞速倒退,让人看不清晰。我整理了一下枕头,把手臂撑在脑袋下面,就这样看着窗外,直到日头升起,阳光从远方的山头一点点流向铁轨,把近处模糊的景象也都染成黄灿灿的金色。
直到第三天上午,距昆明还有几个小时车程时,列车忽然减速,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了下来。车厢里一阵熙攘,列车员通知大家,火车遇到了问题需要检修,让大家提前下车,可以凭着车票在本站等待换乘。车厢里瞬间炸了锅,各种方言吵闹起来,我只知道,那大概都不是什么好话。我一边整理行李,一边听到列车员跟大家说,最近的一班从也海出发去昆明的列车需要明天清晨才能到达。这下车厢里更热闹了,大家围着列车员说个不停,我听不清他们的话,但我知道他们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就像多年前办公室里的那些人一样,大多数人总在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事,自然也包括我,或者说,包括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我提起包从人群的夹缝中挤过去,下到地面上。六月的云贵高原天气舒爽,清风从阳光里吹来,我抬头看到站牌上写着“也海站”三个字,未曾想过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发生些什么。
高原的小城陈旧而安静,远远可以看到远方连绵的雪山,崭新的高速公路从山中延伸出来,穿城而过,和周围老旧的建筑格格不入。阳光近乎垂直地铺下来,照在每一户略微发黄的白墙上,把整个小城都笼罩在温和的白光中。路上行人稀少,大多还是从火车站那边来的操着各地方言的外乡人。他们行色匆匆、喉咙里带着厌烦的呼吸,在六月的阳光里让宁静的小镇莫名地躁动起来。
我不想和他们走在一起,于是独自躲进了小镇的老街之中。从一户户紧闭的大门前走过,偶尔有老人坐在路边,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看,我理解他们,并且很想和他们解释打扰他们并不是我的意愿,但终于没把这种多余的解释说出口。小镇里的建筑多有着通体洁白的墙面,多年未经修葺的土色屋顶在湛蓝的天幕下呼应着空中的高阳。太阳不会说话,但我走过这些老屋的时候,又仿佛听到这些古老的房屋和太阳攀谈闲聊的声音。
我掏出手机给丁宁打了个电话,约她晚一天来车站见面。丁宁知道也海这个地方,她说这里是一个偶尔有游人的古镇,在镇中心有酒店和一些零散的商业区,让我去那边转转,也好打发这无聊的一天。我和她一边说着,一边走着,但古镇的阳光让我不太想说话,聊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不知怎的,这里的日光、白墙,稀少的行人和安静的空气,都让我感到沉静,我不愿发出声音,甚至竭力让自己的脚步也尽量轻柔缓慢,我不想吵到这里的空气,也不愿吵到老屋和太阳的聊天。
不一会儿我便找到了丁宁所说的镇中心,穿过一条马路,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商铺遍地,路边的小吃地名从上海一直到成都、从北京一直到广州,给人一种误入全国小吃展销会的错觉。我回头看看刚刚走出的老街,破败的屋顶、泛黄的白墙安静地矗立着,像一个老者静静望着对面的喧闹。我想,他也许和太阳也聊过这事儿,只是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吧。
我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客栈的装修没什么新意,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木漆味道。我在窗边的床上躺下,不禁回想起城市里的出租屋来,这里自然比出租屋舒服许多,但细想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分别。有的人在城市里漂泊,有的人在他乡漂泊,所有的人来到世上,不过是在生活里漂泊一回,有些人会提前订好酒店、做好计划,甚至买好返程票,但我不会。虽说六月里的高原还带着一丝寒意,但阳光温暖,我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直到夜幕降临。
夜晚的也海则是另一幅景象,商铺纷纷关门,连小吃店也关得比城市里的旅游区要早得多。大概八九点的光景,街上便没有什么亮灯的店铺了。我走出客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夜晚给也海蒙上了面具,老街、商业区都失去了姓名,他们都是街道和房屋拼成的空间,彼此并无什么不同。正如街上偶尔蹒跚走过的老人和风风火火地放着音乐骑车的年轻人,他们也没有什么分别。我走在街上,很轻易地混进了这个拒绝了我一天的小镇。夜色之下,只能听到老屋沉静的呼吸,他们不会和月亮聊天,月亮是外乡的,只有太阳才是自己人。
夜空明朗静谧,衬着陆地上的也海格外荒凉,一整条街上,只有一家酒吧闪着刺眼的霓虹灯。这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转瞬便明白了这家酒吧的意义。这样的夜里,这样的小镇,只有酒精和荷尔蒙能让人从通俗的恐怖中抽身出来,略微窥见一点奔腾的人生。在城市里我不太会去这种地方,只有更年轻一点的时候,有些朋友会约着一起去酒吧喝酒,而大多数的酒吧只让我觉得吵闹,但好处是越吵的酒吧越不容易喝醉,有时我觉得,那只是耳膜和大脑先醉倒了,导致人感受不到酒醉而已。
可是今晚不同,这里过分安静了。安静得让人想要逃离,想要感受一下存在与温度。我向着那一点红色的霓虹走去,脑海里响起一些无可名状的巨大噪音来,这种声音让我想要躲进喧闹,离安静和清醒远一点。我推开酒吧的门,一片以奇妙的角度拼接而成的锐利光线从门内迸射而出,瞬间将门口的夜色切割成蓝色和紫色的碎块。伴随着巨大的音乐,我感到有人把我一把拉了进去,我艰难地找了个地方坐下,从不知哪里递过来的酒单上翻到啤酒那页,随便指了指,那酒单便飞快地飞走了,直到啤酒上来,我才看清自己点的酒。
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这里的声音只是一种生理上的催化剂,舞池里的人群摇头晃脑,挤在一起,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如果只看他们的上半身,很难看出随着节奏摇着头的他们有什么特别之处。但男人们往往会走来走去,或者说,在女人们之间穿梭来去。他们的手在身下的黑暗中摸索着,在那些年轻女孩儿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趁着闪烁的灯光离开,而女孩儿们也随着人群穿梭,扭动着包着短裙和黑色丝袜的腰身。只有在音乐的间隙,我才能勉强分辨出他们的脸,无论男女,都带着一些满足和不满,但他们的眼神都令我感到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这里和城市也没什么分别,办公室、网吧、城市、小镇、酒吧,只要是人,但凡在生活里打着滚的人,都是这样。
我想起丁宁关于人生的问题来,但随即被巨大的音乐打断。我拿起酒瓶,喝下一大口冰凉的啤酒,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像自来水。
我像一个隐士一般在热闹的舞池旁独自喝酒,甚至不清楚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在这里,巨大的噪音把脑袋震得发昏。我抬起头努力找寻门口的方向,但周围尽是喧闹狂乱的人们,一时竟找不到哪边是门。不过这并不要紧,因为我也并不想现在就离开。
直到一个男人打翻了我的酒。
在多年以后想起那摔倒在桌上的半瓶酒的时候,我依然无法理解当日里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一般,腾地站起,抡圆了臂膀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那男人的脸上。这一拳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我觉得我应该这么做。声浪裹挟着如同巨大玻璃一般的怪异光线,在我们之间狭窄的小桌上翻飞,我看到那男人的脸以极慢的速度干瘪下去,在光线离开的一瞬间,从我眼前消失。当粉色和紫色的光线重新照到面前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低下头看去,那男人已经抱着头蜷缩在桌下,整个身体痛苦地翻滚着。他的头颅同啤酒的泡沫混在一起,在一片光怪陆离之中仿佛涌出了紫色的血液。微卷的头发像章鱼一般贴在地面上,随着身体抽搐着。我俯下身去,不知怎么办才好,周围的人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只有远处舞池里几个女孩儿眼中露出了微微惊讶的神色,但随即便低下头去,继续沉入巨大的音乐声之中。
我扶起那个男人,他身上酒气熏天,明显已经喝得神志不清了,再挨上我这一拳,怕是一时间清醒不了了。我艰难地把他的手臂搭在一边肩上,扶着桌角站起,在狂乱的人群中尽量摸索着出口。光线从人群中穿过,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把这里的所有人绑在一起,也包括我和肩上的这个男人。
我迷路了。我的肩上有一个被我打晕的人,脸上带着鲜血和酒精。没有人在意我们,他们也没有必要在意一个不认识的人,一个今天才到这里的外乡人。我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在人群中穿行,经过一个又一个在紫色光线中闪动着的几乎相同的面庞,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丁宁来,伴随着冬天里网吧沉闷的气味,和羊肉汤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终于找到了酒吧的出口。推开门的瞬间,夜色涌入屋内,引得周围人一阵喧哗,他们赶忙把我推了出去,巨大的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关闭,忽然间,我感到耳膜一阵瘙痒,仿佛无数夜晚的精灵飞入耳中,他们占据了我的耳朵,又占据了我的身体,在一瞬间把我和肩上昏迷的男人包裹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把那个男人安顿到镇上唯一一家小诊所的床上后,已经是后半夜了,但时间在西部的高原上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虽然已是凌晨三四点,但黑夜的浓雾依旧没有散去,银色的月牙挂在天边,像一把锋利的弯刀。我拿出一盒褶皱的软包红梅,抽出一支烟,靠在诊所门口的墙上点着,思考着怎么和马上就要赶来的家属交代。
抽到第三根烟的时候,我才借着小诊所门口的白色灯光远远看到街角有人朝这边走来。是个女孩儿,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近处我才看清她的模样:微卷的褐色长发披在肩上,刘海很长,遮住了半张脸;黑色的皮质小背心和小皮裙包裹着小小的身体,在灯光下,我只觉得她那两条细长的白色大腿闪着光,插在一双不长的靴子里。这身装束倒并不让我意外,我竟觉得刚刚她也应该就在那家酒吧里。
女孩儿用我听不懂的方言问了我一句话,我一脸迷茫,问道:“什么?”
“你把他送来的?”女孩儿脸上有些不耐烦,用蹩脚的普通话又问了一遍。
意料之外,女孩儿并没有对我兴师问罪,甚至没有和我确认姓名,看来这并不是第一次了。我点点头作为回应,女孩叹了口气,她朝我手上的烟努了努下巴,我赶忙掏出烟来,抽了一支递给她,带着点歉意的掏出火机想给她点上。但她摆了摆手,从我手上拿过火机去,自己点上烟,一边吸了一口一边把火机递回来。
“今天又喝了多少?”女孩儿没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望向街对面,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漆黑。
“不知道,应该不少吧。”我还在犹豫怎么告诉她整件事,毕竟这时我自己也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事了。
女孩儿没说话,半晌,把目光收了回来,打量着我。
“你是我哥的朋友?从外地来的?”
“不是,我不认识他。”我靠向墙壁,深深吸了口烟,准备向女孩儿坦白了,“他打翻了我的酒,我揍了他。”
出乎意料的是,女孩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揍了他?”
“是啊,我揍了他。”我看向她,只见女孩儿脸上带着难以相信的笑容,画着浓重眼影的一双大眼睛在白色的灯光下扑闪着,好像并不生气。女孩儿摇了摇头,抽了口烟,抬起头,把烟雾吐进夜空中。小镇的夜晚没有风,那烟雾好似静止一般,停在半空中,拒绝进入更深的黑暗。
“你揍了他,然后把他送到这里,然后还在这里等我过来接人?”
“是啊。”被她一说,我才意识到我似乎做错了什么,或者说,我似乎确实应该揍完人就走人,毕竟这样的小镇里,谁会去管一个在酒吧里被人揍到地上的醉鬼呢?
女孩儿似乎觉得挺有趣,但又不知道和一个只会说普通话的人说些什么,于是又低下头去抽烟。我看着她,她的睫毛很长,不知真假,脸上抹着厚厚的粉,但配上褐红色的长发和这身打扮,并没有显得特别突兀。在诊所破旧的门旁,我甚至觉得她身上有种奇特的吸引力。
“要不要去喝一杯?”女孩儿把烟头扔在地上,抬起头来,深褐色的眼珠和她长发的颜色很接近,睫毛在白色的灯光下眨动。
我无法拒绝她。
女孩儿指了指诊所,示意我稍等一会儿,我点了点头。只一会儿,她便从里面出来了,仿佛交接了一个常住在这儿的病人一般。她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走吧”她拍了拍我的腰,随即带着我向夜色中走去。
跟着她沉默地走了一段,女孩儿才开口说话:
“我哥是个烂人。”她没有回头看我,“还有烟吗?”
我掏出整包烟和火机一起递给她。
“除了喝酒,没别的事,喝醉之后只有我来给他收拾”,她抽出一支烟含在嘴里点上,然后把点着的烟递给我。我愣了一下,然后接了过来。
“你有兄弟吗?”她依然没有回头。
“没有,独生子女。”我说着,侧过头去看她,女孩儿的长发随着步子飘动,月光下只能隐约看到她身上皮衣的反光和那双细长的白腿。
“那你可能不会懂。”女孩儿说完,点上一支烟,继续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我们从小街中穿过,两旁剥落的砖墙在漆黑的夜色里隐约露出砖块的脉络,屋顶在黑暗中显得高大沉重,散发出莫名的压力。我向女孩儿靠得近了点,直到在缓慢的步子中能偶尔触及到她的手臂。我抬起头,月光很淡,满天都是星星。
走过了两条街,我们在一家烧烤摊前坐了下来。夜色弥漫,烧烤摊的红色顶棚孤独地钉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们坐在棚子里,头顶不远挂着一枚暖黄色的灯泡,褐色的灯丝上闪着金属光泽,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
“你从哪儿来?”女孩儿一边把塑料杯拆开给我一边问。
“武汉。”
“很远吧,是哪个省,江西?”
“湖北,湖北武汉。”我倒上酒,“黄鹤楼,热干面,那个武汉。”
“哦,我不知道。”女孩儿带着些满不在乎的神气,向我举起杯来,我也举杯一饮而尽。
“你来这里干嘛?”
我想起丁宁,但随即奋力将她从脑海里推出去。
“来玩啊,本来打算去昆明,结果在火车在这儿停了。”
“昆明不错,我去过,很小的时候。”
“嗯。”
她不再说话,我给她倒酒,在铁盘里一片火红的辣椒里挑出能吃的部分,夹到她面前。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大部分时间都在莫名其妙地喝酒,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觉得尴尬和无聊。漆黑的夜晚像一个巨大的帐篷,我们在帐篷里点起了唯一的灯。我没有理由在这个地方停留,更没有理由和被我揍进医院的人的妹妹在后半夜的烧烤摊上喝酒,但这种没有理由的感觉实在太过迷人了,至少在这样的夜晚,没有理由已经超越了世上所有的理由。一箱啤酒很快见底,我起身去找老板要了几瓶酒提过来,才发现女孩儿已经把椅子搬到了我的旁边。我坐了下来,把酒倒上,但这杯酒我们没有再喝。
女孩儿把身体紧紧地贴着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嘴里叼着烟。
“走吧,我累了。”
“嗯。”我刚想站起来,又看了看面前的酒,拿起酒杯一把灌下,随即搂着女孩儿的腰起身,带着她走出棚子,又一头扎进漆黑的夜里去。夜晚很黑,时间很慢,一直到这时,天色依然没有一点发白的迹象。
很自然地,我们一同回到了那个充满木漆味道的旅馆。大门没锁,我们蹑手蹑脚地摸索着进门,上楼,女孩儿的头还在狭窄的楼道中磕了一下,我抚摸着她的头,手指缓慢穿过无数柔软细腻的发丝,仿佛穿过小镇浓重的夜色。女孩儿的头发带着温柔的弹性卷曲着,从我指尖滑过,我拥住她,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鼻腔中涌进她的味道。我很难分辨那种味道是微弱的酒精还是浓重的香水,或是两者皆有,直到我抱着她在窗前的床上躺下,我才意识到,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味道上或许是一件愚蠢的事儿。女孩儿压在我身上,把手臂从我的双肩下穿过,低下头来,褐色的长发像海一般淹没了我。
从窗前醒来的时候,刺眼的日光已然覆盖了整个房间,昨夜的女孩儿已经不知去向。直到起床穿衣的时候,在身上发现几缕褐色的发丝,我才意识到昨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这才想起昨夜女孩儿身上的香味,柔软身体的触感,和黑夜中无尽的迷乱。只是讨厌的阳光像瀑布一般不合时宜地不停向房间涌入,直到我真切地意识到,今天是该去赶火车去昆明的日子,我匆忙地洗漱穿衣,提起行李就朝车站赶去。
小镇的白天和昨天一样,走在明朗的街上,白色的墙壁静静地看着我,我抬起头,从土色的屋顶上望去,日光从湛蓝的天空中洒下,太阳和房屋都很安静,不再窃窃私语。我快步走在小街的砂石路上,脚下发出窸窣的响声。我只记得要赶紧赶上火车,一时竟忘记了还在昆明等待着我的丁宁。
到达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去往昆明的火车已经在上午带着一车烦躁的乘客离开了。我只好买了下一班后天的车票,给丁宁打了个电话,便又回到了也海镇里。丁宁在电话里娇嗔着责怪我的懒散,我只能尴尬地笑笑,一时失语。我并不觉得昨夜的一切是背叛或是欺骗,更谈不上对此感到内疚和亏欠。但对于她的责怪,我也很难把真相直接说出口。
我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在这个不大的小镇里,我竟没有再路过昨夜的诊所与小酒吧,也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街景。我甚至找不到一处昨夜见过的那已剥落的老墙,所过之处皆是整齐划一的白色墙壁,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用极其积极的语气提醒着我,现在是白天,白日之下没有秘密,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在阳光下显现出明确的意义来,墙壁必须白得耀眼,爱情必须从一而终,生活必须是一条宽广的大道,通向已知的终点。
街上人来人往,车辆往来穿梭,我只觉心下一阵慌张,赶忙躲回那个今早刚刚离开的旅馆。
出乎意料的是,旅馆的大厅里坐了一男一女两个背着大包的游客,看来是今天刚刚到达。大厅空间不小,摆着几张古色古香的桌椅,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的色泽,我独自在一张桌旁坐下,打量着那两个背包客。他们也发现了我,不时朝我这边看,彼此在小声讨论着什么。
不一会儿,他们两人走了过来,在我对面拉开椅子坐下。年龄稍长的男性背包客先开了口:
“小伙儿也是来也海徒步的吗?”大叔一口北京腔。我定睛看过去,这才看清他的脸庞,宽厚的脸上带着少许皱纹,仔细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但眼神热情,同时闪着一点狡黠的光。
“哦不,我是准备去昆明的,路过这里。”我不想说的太多。
“噢”,大叔一阵恍然,“遇上也是缘分,晚上一起吃饭。”说着把手伸了过来,我也伸出手去握了握,没对大叔的邀请做出什么反应,但觉得路遇的陌生人一起吃个饭也不错。
“这位是于姐”,大叔开始介绍他的同伴,明明比他年纪小得多,不理解她为何被称呼为姐。
“我姓张”,大叔话音刚落,于姐补充道:“叫他老张就行。”老张笑着点点头,我也点头说着好,指了指前台说我还要去办入住,老张哈哈一笑,“晚上见。”他拍了拍我的背包说道。
我对这样的驴友有所耳闻,他们大多是在路上和旅馆里“捡”到同行人一起旅行,我有些想加入他们,无奈有约在身。上楼的时候,我又回头看了看他们,大叔坐在窗边,掏出自己带的茶叶泡上,悠然地望着窗外,于姐也把头靠在椅背上,日光照在他们脸上,小声地和他们说着话,我很羡慕他们,就像羡慕那些同样被日光眷顾的老屋一样。
也海的夜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我到一楼找老张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换好衣服在大厅等候多时了。我连忙道着歉快步走过去,老张还是哈哈笑着,拍拍我的肩头,“走!带你吃好吃的去。”
老张说的好吃的,是在小镇边上的一家小饭庄,店面不大,屋子正中挂着一盏布满灰尘的白炽灯泡,甚至有些昏暗,给整个屋子蒙上一层带着灰绿色的白。老板娘似乎认识老张和于姐,他们在厨房门口聊着天,说着一些路上的话题,我独自坐在屋里的桌旁,用手撑着下巴,听着他们的攀谈。上个月的暴雨、上周来镇上的考察团、马上要大学的小张、老板娘在外打工的丈夫,我看着他们,逐渐不再在乎他们口中聊的话题,只觉得时光在这本来令人不快的灯光下流成了水、汇成了河,把我包围在一阵舒适和温暖中,这些话题离我很远,又让我觉得真切。我发着呆,不知道他们何时停止了聊天,老板娘正一盘一盘给我们上菜。
我回过神来,发现老张给我们三个每个都倒了满满一杯酒。
“酒要倒满,不盈不亏。”老张嘴里念着,放下了酒瓶,随即举起面前的一杯酒来,“喝!”气势雄壮,却没注意自己的手并没有把酒杯端平,举起的酒杯里洒了好多出来。
于姐大笑起来,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不再去想任何其他遥远的话题。
这顿饭一直吃到深夜,老张和我们说了很多,说到他当兵的故事、说到老北京的人和事儿,又说到最近进城的外地人,说到奥运会和外国人。而于姐大多数时候只是在听,直到酒过三巡,我才从她和老张的聊天中,听出于姐的一点故事。于姐不是一个人来的,或者说,她自己认为不是,她的老公三年前在也海旁的山中徒步旅行,失足摔下了悬崖。
我没有开口安慰她,苦难是世界的主旋律,美化或者弱化苦难往往显得虚伪。
酒瓶见底的时候,已是深夜。考虑到明天一早还要出发去登山,老张在看过一次表后及时终止了话题,带着我们迅速回到了旅馆。简单的告别后,大家都回各自的房间了。我还是订的昨天的那间房,虽然已经被清理过,但浓重的夜色之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陌生女孩儿的气息。我关上灯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任由黑夜如潮水一般涌入房间。我点上烟,在记忆中咂摸着昨天女孩儿递给我的那支烟的滋味,又觉得手指和身体上涌现出她温柔的触感,一时有些恍惚。
我关上窗,拉起窗帘,借着酒力倒头睡去。
第二天中午在旅馆边的面馆吃面的时候,我接到了丁宁的电话,声音温暖,和往常一样。我放下吃了一半的面,走出门去,在阳光下感受着她的声音,回忆起在网吧里的日日夜夜。忽然觉得一阵感动,日光包围着我,我甚至想起浮士德的故事来。我打断了丁宁,自顾自地说起这个故事,说到那永恒的结局,那句“太美好了,停下来吧”。丁宁沉默地听着,就像许多个孤独的深夜里一样,她是我唯一的读者。我抬起头,目光越过已经有些熟悉的土色屋顶,远方群山雪白的峰顶在海一般湛蓝的天幕下显得无比宁静,我又想起老张和于姐,和于姐昨夜酒桌上的眼泪。我把于姐的事儿说给丁宁听,丁宁说“真羡慕啊。”
“羡慕谁?于姐还是她老公?”
“不是,就是羡慕这种感觉。”
我明白她的意思,实际上我也有些羡慕他们,或者说,我更羡慕于姐的丈夫。
也海的故事似乎已经结束了,直到夜里接到老张的电话。于姐在上山的途中失足摔倒,从悬崖边的小路上滑了下去,幸好山边有个凸起的大石块,于姐摔下去的时候正摔在石头上,老张从山坡上探下身去才把于姐拉了回来。不过于姐的腿和手臂受伤了,这时正在诊所躺着,老张喊我过去帮忙照看一下。
也海镇只有一家诊所,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老张。夜里的也海仿佛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样子,满天的星星、斑驳的墙壁,我没花多少工夫就找到了那家小诊所。老张站在前天我站的地方,和我一样抽着烟,一脸愁容。
“来啦。”
“来了。”
“小于没事,医生已经给他包扎固定了,手臂上打了点石膏。”老张夹着烟指了指自己的手臂。
“没事就好,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在想,她是不小心,还是故意的呢?”老张双眉紧皱,狠狠抽了一口烟。
“怎么说?”
“我一路都在说让她走在我前面,我在后面照应她,但她死活就是不肯,还一直,一直…”,老张仿佛在找什么词,“一直强颜欢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啊,就是一直在跟我开着玩笑,但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甚至有点悲伤。”
我不相信于姐是故意的,或者说,我宁愿相信在于姐的故事中,她应当是坚强地活下去的那一个。我甚至有些执拗地觉得,这个故事就应当是这样。这个世上已经有过多的悲凉,过多的不公,他们坐在旅馆大厅晒太阳的模样、在酒桌上开心的样子,又是那样温暖,我实在不愿意相信于姐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就是为了死在自己爱情消亡的地方。
我低着头快步走进诊所,想看看于姐怎么样,这时我甚至有些后悔昨天夜里没有说出那些安慰的话了。刚一进门,迎面从取药处走来一个人,险些和我撞个满怀。我退后两步抬起头,怎么也没想到我和她会再次见面。
褐色的长发、明亮的双眼,和一双修长的腿,是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儿。
诊所很安静,走廊宽敞,白色的灯管悬在天花板上,把屋内染成门口一样的白色,也带着点陈旧的浅绿。女孩儿今天没化妆,反而显得亲切了许多,她的睫毛不再显现出坚挺撩人的形态,而是像小猫的绒毛一般,轻飘飘地浮在眼睛上,衬得一双大眼睛比那晚更加温柔可人。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帽子松垮地藏在长发之下,牛仔裤和运动鞋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学生一般,和那晚判若两人。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女孩儿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好啊。”她的笑容里也带着些局促。
“有个朋友病了,我来看看。”
“噢”,女孩儿没有多问,可我忽然觉得这个回答和那天晚上我的回答一样,有些可笑。我一个外乡人,怎么这么快就在这个小镇交上朋友了呢?怎么这朋友还偏偏在这个时候生了病,我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跑到这个诊所来了。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她当然会认为我是来这里找她的。
“我来给我哥拿药”,她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脸上的局促已经消失,换上了同那晚一样的不屑神色。
“哦。”
时间仿佛变慢了,有医生拿着文件推开门进来,晚风带着夜色穿堂而过,空气中似乎又涌起和那晚相似的味道。木门关上,从身后传来木板碰撞的声音。我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阅读一个久远而熟悉的故事。她眼里似乎还带着那夜的星光,烧烤摊上的烟雾,和两人耳鬓厮磨的样子。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想听她再说点她和她哥的事儿,我也想跟她说说我更多的生活,但随即熄灭了自己这种冲动。我和她哪怕再深入彼此的生活一点点,那迷人的浪漫和美好也会被瞬间粉碎。
“那我先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句话的,女孩儿点点头,向门外走去。临走时,回过头来朝我笑笑,我正回头看着她,一时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我有点期望她的表情中流露出一点点的失望,不能太多,但至少有一点。但事实是女孩儿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中去了。
于姐在病房里安静地睡着,我站在门边看了许久,想了许多事儿。老张进来拍拍我的肩,悄声让我回去,不忘跟我客气几句,说不好意思让我晚上赶过来,现在看到于姐已经没有大碍了,也不用两个人在这守着了。我悄悄问他,“要么等于姐醒了,你送她回去吧。”老张皱着眉,闭上眼睛点着头,带着些无奈和怅然。我也拍了拍老张的后背,然后便离开了。
我没有在夜里的街上多做停留,心中无比明白,也海的故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火车快要到达昆明的时候,我已经整理好了心情,或者说我已经尽力把也海的两天里发生的事儿扔到了大脑的角落里。我打开手机翻看着过去和丁宁的聊天记录,想起许多个深夜里遥远的温度来。伴随着火车进站时铁轨的摩擦声,城市的高楼映入眼帘,我仿佛到达了某个终点,但这本应是某个开始。
丁宁在出站口等着我,虽然不知道彼此的长相,但我们依然以很快的速度通过眼神确认了对方。
就像我脑海里想象的模样一般,丁宁有着温柔的长发、月牙一般的微笑、和小小的需要人保护的身子。我上前很自然地牵起了她的手,丁宁低下头去,脸颊微红。我们只是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牵着手走出了火车站。
昆明城比我想象中要现代许多,市中心的高楼鳞次栉比,高架桥把城市分割成无数细碎的小块儿。抬眼望去,每个街口都是黑压压的人群,在车流中见缝插针。人行横道仿佛给城市划上了填字的线,而穿梭的人群正用脚步谱写着整个城市的故事。我不用细读就能知道,这个故事一定没什么意思。
正如接下来几周的生活。见到丁宁之后,网络中的余温和无数黑夜中的密语不出意料地失去了它们的温度。过去我们经常聊到的那些遥远话题,都让我感到虚伪和做作。每当和丁宁对面而坐吃饭时,我都能感到一种巨大的陌生感横亘在我们中间。有几次在和丁宁一同散步时,我刚想开口说说话,却被丁宁手心的温度打断,那种温度让我感到温暖,只是这种陌生的温暖,让我觉得无法接近、更无法掌握。
于是我不再有太多和丁宁聊天的想法,我们之间的沉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深。我和丁宁两人住在她租的屋子里,她白天上班,只有夜晚和周末才和我呆在一起。我时常一个人出门,巨大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做着几乎相同的事儿,从不犯错地度过每一天。我无法理解他们,正如他们也不会理解我。悲哀的是,丁宁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虽然她总是笑着在每一个傍晚推开门,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仿佛想用这种温暖化解我身上深重的孤独,但这种温暖却恰恰让我更加感到煎熬和疲惫。我时常一个人在厨房,看着电水壶烧水,看着从壶嘴喷涌而出的热气,想一些遥远的事儿,有时也会想起也海,想起老张、于姐,和那个女孩儿。
有时丁宁会主动找些话题和我聊天,我也总是努力像从前那样,把我所有的想法倾诉给她,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面对她,以至于每次像从前在网上那样大段大段地说话时,我都竭力避开她的眼神,有时甚至不管她是否在听,只是一心沉迷在自己的表达中。直到我讲完,才会看向她,每次都会正好撞上她专注的眼神,她的眼神温暖明亮,令人安心,但也让我无比愧疚,于是我总是飞快地躲开,继续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把尴尬的气氛掩盖过去。
和丁宁一同生活在这样一个规则明确的巨大都市中,让我感到迷茫,我看不到未来,有时,也看不清过去。
有一天丁宁在吃饭时说:“明天我们去滇池吧?”
“行啊”,我没抬头,在眼前的炒饵丝里扒拉着,把胡萝卜丝挑到一边。
那个晚上过得很慢,我仿佛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我并不想问她。深夜丁宁睡着后,我独自爬起来,走到厨房的窗前,抬头看着月亮。月色清冷,城市静谧,窗外的蝉鸣也停止了。我脑海中忽然又响起一些喧嚣的声音来,这样的夜晚安静地让人发慌。我伸出手去扶着窗台,无数莫名的景象涌入脑海:车水马龙的城市,地铁门外挤不上去的长龙,一堆堆迷茫的人群,街角的烟头、门诊的白光,雪山、小镇、庞大的地图、不知所踪的车辆,我只觉脑子里一片混乱,甚至无法维持自己的平衡,我赶紧摸索着回到了卧室,这才发现丁宁醒了,正坐在床上,把头埋在弓起来的腿里,哭成了泪人儿。
我们没有去滇池。天亮之前,我就收拾东西离开了昆明。临走前丁宁问我:“你说,我们这样的意义是什么?”
我想起从前某个遥远的夜里,那个餐馆的比喻,但我没法这样回答一个满脸是泪的女孩儿。
“我们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提起东西,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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