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同人|筱燕秋

作者: 夏木遇见何夕 | 来源:发表于2023-06-27 13:2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筱燕秋知道她的嫦娥这一回真的死了。嫦娥在筱燕秋40岁的那个雪夜停止了悔恨,死因不详。

    筱燕秋一点都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她像一个走尸,穿着一身薄薄的戏装走进了风雪。她来到剧场的大门口,站在了路灯的下面。筱燕秋看了大雪中的马路一眼,自己给自己数起了板眼,同时舞动起手中的竹笛。她开始了唱,她唱的依旧是二黄慢板转原板转流水转高腔。雪花在飞舞,剧场的门口突然围上来许多人,突然堵住了许多车。人越来越多,车越来越挤,但没有一点声音。围上来的人和车就像是被风吹过来的,就像是雪花那样无声地降落下来的。筱燕秋旁若无人。剧场内爆发出又一阵喝彩声。筱燕秋边舞边唱,这时候有人发现了一些异样,他们从筱燕秋的裤管上看到了液滴在往下淌。液滴在灯光下面是黑色的,它们落在了雪地上,变成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

    筱燕秋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已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她睁开眼,看到左臂的输液针管,吊瓶挂在她头顶上方,输液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体。她身体发飘,像是刚从天宫降临人间,绵软无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名护士看她醒了,走过来检查了下输液器,对她说:“医生刚给你做了脓液引流手术,术后要注意加强营养,好好休息。”这些话听在筱燕秋耳里,似风轻轻吹过,她茫然地看了护士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护士没看见筱燕秋家属,四下张望着喊道:“筱燕秋家属在哪?”躲在病房走道里抽烟的面瓜闻声过来,讪讪地应着:“来了——”护士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责备了几句后说道:“你跟我来,拿上单子,去补缴下费用。”面瓜一听又要缴费,跟着护士过去,看到缴费单,拧着眉头问道:“咋这么多?”“这都是正常收费,再不续费明天就停药了。”护士干脆利落地回道。面瓜不再言语了。

    病房里,筱燕秋疲倦至极。她其实并不希望自己活过来,希望自己跟她的嫦娥一起死了,就在那个雪夜,让她的身体连同她的魂魄一起飘走……可在那个雪夜后,她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是她一点儿也不想看到的。她闭着双眼,任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过面庞,濡湿了枕头,她感觉自己已被整个世界遗弃了,就像十一岁那年,父母撇下她,她被姑领着走进县剧团。

    筱燕秋原本只是农村的一个放牛娃,在那个阳光暴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的山坡上放牛,她妈突然扯破喉咙喊她回家,说她姑来了。

    她姑是县剧团唱小生的,个高、人瘦、嗓子偏中性。筱燕秋随她妈赶场子,看过她姑的戏。舞台上她姑扮相俊美,可神气了。

    筱燕秋从坡上回来,她姑就对她妈说:“麻利把燕秋打扮一下,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才十一岁的娃娃,哪像个女儿家?”

    要是放在过去,她妈肯定要唠叨,可今天,任她姑怎么说,她妈一句话都没回,赶紧张罗着给她洗澡、梳头、换衣服。她妈在她头上梳着,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她妈照她后脑勺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姑给你找了件天大的好事,县剧团招演员,让你去呢。”

    筱燕秋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她可是做梦也没想过,要到剧团去唱戏。“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你姑在县剧团里,谁敢不要。”她姑看了她妈一眼道:“那也要考试,不是我说了算。”

    一切收拾停当,她姑带她刚走出去几步,她妈突然一把抱住她说:“女子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她姑说:“娃去了,一踏进剧团门槛,就算吃上公家饭了。”她爸也劝她妈,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筱燕秋就眼泪汪汪地跟着她姑走了。

    谁也没料到,筱燕秋这一走,竟与她爸妈成了永诀。

    筱燕秋跟她姑坐班车去了县城,到时已经天黑,她被她姑领进了一个窄得只能骑自行车的石板巷子。走了好久,终于有一个门洞。她姑说:“到了。”里面有个院子,她姑领着她进了前边院子。所谓前后院子,就是一排平房。她姑带她走进一个拐角房。房间不大,摆了一张床,一个条桌,一把木椅,一个洗脸盆架子,一个灯泡把用报纸糊的顶棚和墙,照得昏黄昏黄的。她姑的床干干净净的,被子和枕头,都用白布苫着。她姑让筱燕秋洗了睡,筱燕秋洗完后,就上床缩成一团,睡在了床拐角。外面有水声、说话声,还有笛子声、胡琴声、唱戏声,再有夜蚊子的嗡嗡轰炸声。

    筱燕秋不知是啥时候睡着的,反正早上是被唱戏声吵醒的。在山里,一大早,几乎都是被鸟和家禽的叫声吵起来的。除了放牛娃的吆牛声,偶尔也会有人喊几声山歌,哪里还能听到这么好的唱戏声呢?并且不是一个人唱,而是好几十个人在唱。有的在院子里唱,有的就在自己房里唱。还有乐器声,也都是单打独吹。筱燕秋看到这样的剧团清晨,感到好新鲜。她见她姑把房门大开着,一条腿蹬着门框的右下角,一条腿却高高跷在门框的左上方。两条腿像是撕开了翅膀的鹰一样,绷成一字状。筱燕秋知道,这叫压腿。剧团人腿都很软,她随她妈赶场子看戏时,就见他们随时随地、有事没事的,都能高高地端起一条腿来,脚尖随便就能够着鼻尖,并且一边够着,嘴里还一边在“咦咦啊啊”地喊嗓子。她姑也在喊,见她起来,“咪咪咪嘛嘛嘛”了几下,对她说道:“来,跟着我唱,都——,来——,米——,发——,索——,拉——,西——。”她姑要她一个音一个音地朝上唱,她跟着唱上去。“嗯,还不错,音域宽,还甜得很。”她姑赞道。姑的肯定,让她有了信心。她姑又给她教了些简单的形体动作,要她天天照这个练。筱燕秋照她姑教的练了几天,就开始考试了。

    考试那天人特别多,她姑说有两百多人参加呢,让她不要怕,只管好好考就是了。考场分两摊,一摊在舞台上,考形体,一摊在后院,考声乐。筱燕秋被叫到号时,两腿直抖,她想着姑的话,要她大大方方、自自然然的。她想,无非是考不上,考不上还回去放牛。这样一想,腿不抖了,心也不乱跳了。她定了定神,就按考官要求,把她姑教的做了一遍。

    考试结束。她一出来,她姑就说:“发挥得很好,就要这样。”

    筱燕秋考上剧团了。一接到通知,筱燕秋说要回去一趟,她想爸妈了。她姑不让,说一应手续,已捎信让人办了,让她好好练功、练唱,说道:“你得笨鸟先飞,唱戏这行,没啥窍道,一要嗓子好,二要功夫硬。别跟着那些没本事的瞎起哄,一辈子还是要靠业务吃饭。”

    筱燕秋开始练功了,练功服是她姑给的,练功也是她姑教她。第一天,她姑就把她的腿一下扳得走不动路了。筱燕秋才满十一岁,在乡下,她什么样的苦没吃过,到剧团来,听说很苦,但没想到会这样苦。

    为了把腿筋拔开,她姑让她面对一堵黑乎乎的墙坐着。然后把她两条腿顺着墙壁往开硬掰,说这叫“劈双叉”。本来把腿分得太开就痛,谁知她姑还要给她屁股后边放一把椅子。她姑就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一根棍,这儿戳一下,那儿敲一下,像看犯人一样,监视着她劈。

    筱燕秋每天练习着劈叉、倒立、打旋子、吊嗓子……日子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有人揭发她姑对排练《大寨村里的赤脚医生》有意见。她姑发牢骚,说不该成天就排这号破戏。有人批判她姑,说她业务挂帅思想很严重。剧团主任召集大家开会,在会上剧团主任对她姑说:你看你一年,要犯多少次错误?你以为你都对?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一声吼,都群起反对你,总该不是我把你冤枉了吧?天底下就你能行,就你最金贵,是吧?这就是典型的白专道路、天王老子第一的思想在作怪嘛!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搞不好,你的问题,可就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了,大家该让她好好清醒清醒了……

    主任的话讲得很长很长,有好多意思筱燕秋听不懂。她把自己藏在烂布景里,其间她听到有很多声音,便偷偷拉开布景一角看,这一看可把她吓坏了。只见她姑带着报纸折的高帽,被反剪着双手,脸上抹了白粉,两腮涂得通红。有人还往她姑嘴上涂墨汁,一边涂,便有墨汁顺着她姑嘴角和下巴流到衣服上。接下来,就听到在主任带领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

    批斗会后,她姑被打发到灶房帮忙,筱燕秋跟在她姑身后也要去灶房,被她姑骂道:“你跟着我干啥?真要不想在剧团待了,别给我丢人,赶紧回家去!”筱燕秋看着她姑,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忍着不敢流下来,她感觉姑的眼神像锥子一样锋利,便赶紧跑回去练功了。

    此后隔三差五,她姑就被揪出来批斗一通。起初,她姑还抗拒,在一场接着一场批斗后,她姑不再抗拒了,让认罪就认,让抽自己耳光就抽,让跪下就跪下。现场的人对她姑像也失去了兴趣。筱燕秋以为,这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她姑不会再挨批斗了。

    但突然有一天,筱燕秋看到她姑又被架到了批斗台上。这次更难看,她姑脖子上还挂上了一双鞋,头发也被剪得乱七八糟的,有人还往她姑身上扔烂菜叶、泼脏水,说她姑跟灶房里的老李搞破鞋。破鞋是啥?筱燕秋在乡下听人说过,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可她姑长得这么标致好看,老李私下里还偷偷给她塞过几次吃的,对她和她姑从不像其他人那样。筱燕秋在人堆中没见到老李,但看见一个胖胖的大婶扑到台上,去扒她姑的衣服,嘴里还骂着极难听的脏话,她姑在反抗,但裤子还是被扒了下来,她姑跟疯了一样,忽地从台上冲下去直往灶房里跑。等筱燕秋跟着大伙都追过去时,见她姑躺在地上,地上已流了好大一摊血,一把带血的菜刀横在脚边,她姑的手腕处还在往外流血……

    筱燕秋登时吓晕了过去,再看见她姑时,姑身上盖了一条单子,有人说她姑是畏罪自杀。剧团里有一个跟她姑年纪相仿的阿姨紧紧搂着她说:“孩子,别怕,别怕!”筱燕秋还是浑身发抖,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血,蒙在单子下的人是她姑,姑死了,姑再也不能教她练功了。筱燕秋霎时大声哭着喊道:“姑、姑……”,她不知道,她再也唤不回她姑了。

    她姑走后,姑住的房间空了下来,筱燕秋被安排和许多人睡在一间屋里。筱燕秋想家,想爸妈,想离开剧团回家去。好多个晚上,她偷偷躲在被子里哭。那位好心的阿姨说她太小,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回家,让她等着,说是已托了人找她家人来剧团接她。可是好多天过去了,家里人一个都不见来,筱燕秋去问那位阿姨,她的爸妈怎么还不来?阿姨这才告诉她,从托的人那儿打听到,她的父母已于半年前在一次开山采石中发生意外,双双离世。

    筱燕秋不相信这是真的,她不能没了姑,再连父母也没了!她身边一个亲人都没了,不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筱燕秋还是想回家,她想回家看看,她怎么也不相信,爸妈丢下她也走了!晚上,她趁大家都睡了后,悄悄溜出房间,什么也没带就往外跑。她怕她带着东西就没法走了,她只顾着跑出剧团,却连那条石板巷都没跑出去,就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筱燕秋一看,有好几个人都围拢了她,那位阿姨抱住她说:“孩子,以后剧团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亲人。有我在,谁也不敢把你咋样。”那位阿姨就是后来做了她师傅的青衣李雪芬。

    筱燕秋牵着李雪芬的手回剧团了。每天晚上她仍是躲在被子里哭,除了练功,她不跟任何人说话,她把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见到她的人都叹息着说:“这女娃好可怜!”

    筱燕秋待在剧团里的那些年,舞台上都是巾帼豪杰的天下。李雪芬演的都是阿庆嫂、柯湘、韩英、江姐这类女英雄角色。而筱燕秋好似天生就是一个古典怨妇,她的运眼、行腔、吐字、归音和甩动的水袖,都弥漫着一股先天的悲剧性,除了青山隐隐,就是此恨悠悠。说起来15岁那年,筱燕秋还在《红灯记》中客串过一次李铁梅的,她高举着红灯站立在李奶奶的身边,没有一点铮铮铁骨,没有一点“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的霹雳杀气,反倒秋风秋雨愁煞人了。气得当时的剧团团长冲着导演大骂,谁把这个狐狸精弄来了!?

    但到了1979年,年方19岁的筱燕秋迎来了她的好运气——《奔月》第二次上马了。试妆的时候筱燕秋的第一声导板就赢来了全场肃静。重新回到剧团的老团长远远地打量着筱燕秋,嘟哝说:“这孩子,黄连投进了苦胆胎,命中就有两根青衣的水袖。” 老团长是做过科班的旧艺人,他的话一言九鼎。19岁的筱燕秋立马变成了A档嫦娥。B档不是别人,正是当红青衣李雪芬。

    《奔月》是剧团身上的一块疤。其实剧本早在1958年就写成了,是上级领导作为一项政治任务交待给剧团的。他们打算在一年之后把《奔月》送到北京,献给共和国10周岁的生日。可是,公演之前一位将军看了内部演出,显得很不高兴。他说:“江山如此多娇,我们的女青年为什么要往月球上跑?”这句话把剧团领导的眼睛都说绿了。《奔月》当即下马。

    《奔月》再次上马后,被筱燕秋一下子唱红了,和《奔月》一起蹿红的还有当代嫦娥筱燕秋。戏运带动人运,人运带动戏运。《奔月》公演以来,筱燕秋一直霸着舞台,作为B角的李雪芬一直没有机会上台。大伙儿也早都看出来了,闷声不响的筱燕秋有吃独食的意思,以致后来发生了筱燕秋拿热水泼李雪芬的事,《奔月》也因此再次下马。

    大伙都说,《奔月》的阴气太重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命。

    《奔月》下马后,筱燕秋在戏校当了20年老师。说是当老师,但筱燕秋无时不刻不是活在她的嫦娥里。她对任何人都冷冷淡淡的,从不会主动去与人交流,她孤僻,又自带一身傲骨,这让见到她的人都退避三舍。

    筱燕秋在40岁这年,终于等来了《奔月》复排。烟厂老板以前看过她演的嫦娥,愿意投资让嫦娥重现舞台。为此,筱燕秋又是减肥又是打胎,但她的努力却在那个雪夜化为了水漂,她的嫦娥被自己的弟子春来取代了。

    筱燕秋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嫦娥,以前李雪芬演的嫦娥,在她眼里不过是忘了一双草鞋和一把手枪的革命者,但她在见到春来扮上嫦娥的那一刻,她切切实实地看到,自己的嫦娥死了。筱燕秋望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像秋夜的月光,汪汪散了一地。她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就像一个走尸,她化了妆,穿上戏服,拿起她的笛子,走向剧院外。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是镇定自若的,出奇地安静,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往外走,走进了风雪里……

    躺在医院的筱燕秋不再像过去那20年,还活在自己的嫦娥里,现在的她,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块冰,也像一个梦游者,一个失魂的走尸。

    剧团团长炳璋在安排完演出事宜后,来医院看望筱燕秋。走进病房,炳璋看到躺在床上的筱燕秋纹丝不动,就像冰天雪地中的一块冰,那冰冷的样子拒人以千里之外。

    炳璋也是个老艺人了,看到筱燕秋这个样子,他心里难受。他也清楚,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可真正能把青衣唱出意思来的,真正领悟了青衣意蕴的,也就那么几个。筱燕秋是个出色的青衣,她把嫦娥唱活了,但春来也不差。同样一台戏,观众捧谁,谁就是角儿。不可否认,20年前的筱燕秋是个角儿,但现在的筱燕秋怎么说也是40岁的人了,演得再好,也比不上春来的嫦娥脸上掐得出水,腰身灵动婀娜,嗓音动听婉转。这几天《奔月》场场满座,剧团有多少年未见到这样的盛况了,金主已摆明了现在是站在春来这边。从剧团来说,不管你是年轻演员还是中年演员,谁能带来资金,就让谁登台,这也是个很现实的问题。

    但炳璋在这个时候不能跟筱燕秋讲这些,他怕刺激到她。这个筱燕秋真要疯起来,他们谁都招架不住。谁能想到那个雪夜,她竟然能在剧团外面演上那么一出?要不是她唱到半截就晕倒了,后面会发生什么难以想象;也幸好有好心人及时送她去了医院,炳璋也是在知道后第一时间赶到医院,预交了一部分住院费。炳璋没怕过谁,但她怕筱燕秋,他怕筱燕秋出事。

    他知道筱燕秋从11岁进入剧团,就把剧团当家了,她清冷孤傲的性格也是在剧团形成的。从一个女娃到一个角儿,她小小年纪就体尝了人世间的悲苦,她把自己活在了嫦娥里,也始终没走出过嫦娥。这能怪谁呢?怪筱燕秋自己吗?炳璋对筱燕秋真的是既怕又怜,他安慰筱燕秋好好养身体,等养好身体了再登台。见筱燕秋还是一幅冷若冰霜样,他放下鲜花和礼品就出去了。炳璋本来想掏心窝地跟筱燕秋说说话,但明显这个氛围不对,算了,还是等筱燕秋病好了再跟她说吧。

    炳璋走后,筱燕秋凝视着天花板,看到雪白的屋顶,就如同那晚漫天的雪花,向她压下来,覆盖了她……她眼角处又悄无声息地流出了一行泪。

    筱燕秋出院后仍像个无魂的走尸一样,不跟任何人说话,连女儿都不搭理,她成天什么都不做,叫吃饭也不吃。面瓜过来拉她,她居然把面瓜推开,尖声叫道:“别碰我!”这声尖叫歇斯底里。面瓜恼羞成怒,这样的日子过得实在没意思。面瓜不再买菜做饭,家里也不再收拾了,他带着女儿搬到了自己单身时住的老房子。

    面瓜搬离约有半月后,回去看了一眼。怎么说当初是他追求的筱燕秋,他还曾为娶了个大美人自豪了好多年。但筱燕秋这样的女人实在不适合过日子,她心里只有她的戏,对家里的大小事情从来不管不问。面瓜好歹也是个交通警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无法容忍筱燕秋对他的无视,对女儿的漠不关心。

    面瓜原本还以为离开了这些天,筱燕秋会念念夫妻情,再不济也想想女儿吧。但他看到筱燕秋还是那副冷若冰霜、事不关己的样子,他失望到了极点。她那个样子,使你相信,即使有人把她的脑袋砍下来,放在了桌面上,她也能镇定自若的,不慌不忙地眨巴她的眼睛。面瓜再也不抱希望了,他向筱燕秋摊牌:“我们离婚吧,女儿归我,房子归你,以后你就是再怎么样我也管不着了。”筱燕秋面无表情地望着面瓜,好像面瓜说的跟她毫无关系,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好!”。

    面瓜走后良久,筱燕秋眼眶里沁出了两汪泪。

    筱燕秋办完离婚手续回剧团上班了。见到她的人,都觉得筱燕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目中无人的冰美人。她目不斜视,走路轻得听不到脚步声,确切地说,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飘,她轻飘飘地飘进了炳璋办公室。

    炳璋看到筱燕秋来找他,忙热情地招呼她坐。但筱燕秋站在原地不动,眼神冰冷地看向他,看得令他毛骨悚然。炳璋本来考虑的是筱燕秋经此一事,是否还有市场?会不会还要去跟春来抢舞台?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女人以前跟前辈李雪芬争,现在再跟自己的弟子春来争,真要是这样的话,局面就不好收拾了。他可不想看到《奔月》因为筱燕秋再度下马。他想,不如干脆借此时机,劝筱燕秋不妨暂时让出舞台,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让她登台。但见她冷冷的,一种针扎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炳璋就不好开口了,还是先听她自己说吧。

    筱燕秋来找炳璋也是在家就想好了的。她的戏曲生涯正像她在舞台上表演的人物,清清淡淡,又带着几分遗世独立般的孤寂韵味,她是活在戏里的人,现在戏演不了了,她还留在剧团也就没什么意义了,她向炳璋提出了离开剧团。

    “什么,离开?”炳璋原本只是想劝筱燕秋把舞台让给春来,却没料到她会提出离开剧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嫦娥演不了,还可以演别的呀?”炳璋倒是为筱燕秋感到不舍了。

    “别的,我还能演什么?”筱燕秋苦笑着问炳璋,“我为《奔月》等了20年,20年呀,好不容易有机会再上台了,可现在舞台上演嫦娥的不是我,是春来!是我的徒弟!我如果再留在剧团,要我去跟春来抢戏吗?你们一个个肯定又会说我吃独食、私心重。说实话,我不怕你们说我,但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我的嫦娥已经死了,我不会再去演嫦娥了。所以,请接受我的辞职吧。”说完这句话,筱燕秋像个幽灵一样又飘然离去,留给炳璋一个错愕失魂的表情。

    离开戏剧舞台的筱燕秋,生活并不轻松,几乎走入了人生的至暗时刻。

    筱燕秋只身来到异乡,刚巧赶上一家制衣工厂招工,与许多工人一样,她成了制衣工厂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以前的筱燕秋喜欢穿漂亮衣裳,却从不知道制作普通的一件衣服需要二十多个工序。在她以往的生活中,除了唱戏,她对别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就连结婚、生子,也是她在孤寂生活的大海上,抓到的独木舟,而今,她连这个独木舟也弄丢了。

    筱燕秋每天随着上班的人流走进工厂。工厂大门,俨然就是一道将她与过去生活完全隔绝的墙。对于过往,她生无可恋,只想将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台机器。筱燕秋吃住都在厂里,每天早上进厂,晚上返回宿舍,机械的工作、封闭的环境,恰好与她麻木不仁的魂灵合拍。

    筱燕秋没什么技能,她做的是衣服出货前的一道工序——大烫。一件成衣到她这儿已属尾部工序了,经过了前面十多道公序的衣服已经皱皱巴巴,筱燕秋要做的是把衣服铺平整,再拿蒸汽熨斗熨烫平整。每天她要站在操作台前,低着头不断重要地做这件事,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手僵胳膊疼。这让筱燕秋想起小时候学戏的苦,那时练功虽说是又累又苦,可她觉得有意思、有劲头。而她现在所做的,纯属是在打发日子,她觉是只有在每天重复的刻板机械工作中,才能忘记自己,忘记过去。

    筱燕秋在制衣厂做了一个多月就被辞退了,原因是她在岗时,粗心大意烫坏了好几件衣服,她还把自己的手也烫伤了。她也是,竟然在工作时走神了,她简直拿自己也没有办法。厂里负责人让她走人时,说她的工资连抵扣损坏衣服的赔偿款都不够,就甭想再要医药费了。

    离开制衣厂后,筱燕秋无处可去,她在异乡的街头徘徊,直到天色昏暗,才找了一家便宜旅店住了下来。揣着身上仅剩的两千多元钱,她只能计算着花,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到街角的小商店买袋饼干吃。她那只烫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左手暂时啥也干不了,但她又不能整天待在旅店里。旅店潮湿闷热,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可怕的是还有蟑螂。头一天晚上睡觉,就有一只长约四公分的蟑螂爬到了她身上,吓得她大叫起来。筱燕秋特别害怕这些虫子。她不敢再躺在床上了,只好坐到椅子上。这时,她想起了面瓜,如果有面瓜在她身边,面瓜肯定轻轻松松就把蟑螂消灭了。想到面瓜,她就又想到了往日夫妻的温存,是她没珍惜面瓜的好,才把一个家弄散了。她也想到了女儿,女儿那么乖巧懂事,可她从没认真尽过当妈的责任。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面瓜撑着这个家,而她却一直对此视而不见。筱燕秋想着想着,就止不住地哭起来,她鼻涕眼泪横流,就是被制衣厂开了,她也没有这么难过。可现在,她还能回去吗?就是回去了,面瓜还能跟她复合吗?

    筱燕秋就是再高冷,也得生活,她不能坐吃山空,还得出去找工作。筱燕秋每天都往人才市场跑,在没有找到新工作前,她只能在那个满是蟑螂的旅店先住着。

    这天,筱燕秋又一次来到人才市场,看到招工信息里,基本都需要技术工人,什么电工、瓦工、焊工……没有一样她能干的。这时有位中年女士上来跟她搭话,“美女,想学美容吗?”筱燕秋想着自己这双手肿成这样,怎么学美容?那位女士笑着介绍说:“我们是一家专业的职业技能培训机构,马上要办一期美容学习班,学制一年,前期都是理论课,后期才是实操。看你长得这么漂亮,相信生活中的你一定也是个爱美的人,通过学习掌握美容技能后,你还可以把美传递给更多的人。这是我们的培训材料,你看看。”说着,递给筱燕秋一份宣传材料。筱燕秋看着材料里的介绍,学费两千,她手里总共就这点钱,交了学费,她就没法生活了。自小到大,筱燕秋还从没像现在这样感受到生活的窘迫,她想挣钱,可除了唱戏,她身无半点技能。她想起她姑过去常说的那句话“人一辈子还是要靠业务吃饭。”业务是啥,不就是技能吗?没有技能,她只能做制衣工厂流水线上的一名普通工人,没有技能,她现在连基本的生活都成问题。筱燕秋突然意识到,生活的这些磨难,大概也是老天给她的考验吧。她决定孤注一掷,学习美容专业,先给自己谋一个傍身的技能,不管将来如何。

    筱燕秋报了学习班,在修完一年的课程后,拿到了美容师职业执照。一毕业,她就被一家大型美容连锁机构聘用,几年后,她又成了那家美容连锁机构的管理人员。筱燕秋由内而外散发着美丽优雅,一举手一投足都令人着迷。几位男士得知筱燕秋单身后,向她展开了爱的攻势。可筱燕秋一概拒绝了,她告诉自己,只有面瓜才能够温暖她这块坚冰。她也通过努力,向别人证明了,离开了戏曲舞台的筱燕秋,照样能活得精彩。

    春去秋来,筱燕秋回到了阔别5年的家乡,这次回来,她要在家乡开一家美容连锁店。5年来,春来成了名角,却在成名后迅速嫁作人妇,做起了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这5年中,戏曲界新秀不断涌现,舞台上可谓百花争艳。但是在观众们心中,那个飘飘然的嫦娥仙子——筱燕秋,却一直有着别人不可替代的位置。

    筱燕秋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舞台上!她这次回来恰逢剧院建院60年纪念演出,炳璋怎么能放过她?!炳璋盛情邀请她演唱《奔月》中的一段。

    彩排的时候,炳璋亲临现场。筱燕秋说:“我这两天有点感冒,嗓子状态不太好,可能会影响舞台上的发挥。”炳璋说:“只要你回来,唱成什么样子我都高兴。”

    演出那天,音乐响起,筱燕秋唱起来——“秋风起落叶飘,秋月挂天上,剪不断,缕缕忧思绕愁肠……”她的嗓音还是那么根深叶茂,婉转空灵。炳璋听得泪流满面,这句唱词触动了炳璋心底的挂念,他哭得很伤心。舞台上,筱燕秋扮相灵动,水袖轻舞,婀娜多姿,回眸一笑百媚生。谢幕时,现场掌声久久不息。演出结束后,炳璋对筱燕秋说了一句:“你就回来吧。”

    “回来、回来?”筱燕秋莞尔一笑,她面对炳璋,说道:“我现在除了唱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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