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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埋藏在姥姥家的百果院里。不必说碧绿的菜畦,高大的杨树,清秀的竹林;也不必说鸣蝉在夏日里长吟,蟋蟀们在夜里弹琴,蚂蚁们在土院子里搬家。单是院子里的果树花坛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核桃在这里生长,梨子在这里结果。爬上葡萄架,有时会看见绿莹莹的小葡萄,不等它成熟就急得偷摘下来尝一口,味道自然是酸得难以下咽。可还是忍不住“淘气”。有时候葡萄熟得压弯了枝条,趁姥姥还没有摘下来,就先一步尝鲜了,那葡萄又酸又甜,色味比街市上要好得远。还有山楂,秋天到了,我和妈妈会拿着长长的杆子打山楂果,随着“啪啪啪”声不断响起,树叶簌簌掉落下来,果子在地上跳来跳去。我在地上东奔西跑,捡了满满的两大盆。新鲜的山楂很酸,吃起来忍不住打颤浑身冒汗。吃不完的山楂,切片晒干,煮出来的水红艳可口,健脾开胃。
院子里核桃树下有两个小花坛。左侧花坛中央种着牡丹花、月季花、鸡冠花、菊花,右侧花坛围绕着一个石桌,以盆栽为主。有仙人掌、指甲花、石榴花等。幼年时我常常在院子里“赏花”,抬头看那高过我的鸡冠花,鲜红的鸡冠式的花瓣为了夺得阳光和雨露都猛烈抻腰,挤得皱皱的,像姑娘的百褶裙。菊花有白色的,有黄色的,有紫色的,细长的弯弯的花瓣一层层蜷曲的,像千层的油酥,又像姑娘的秀发,四溢的香味,吸引来很多蜜蜂和蝴蝶。在一边的墙角里还养了一簇簇叫不上名字的花,紫红色的花瓣落尽便滚下来像花椒一样的种子。我总是会顽皮地摘下几片花瓣,或者扯下几片绿叶,或收集了很多小花种子,然又泼洒得遍地都是,还有我爽朗自在的笑声。后来长大了,听说指甲花是可以染指甲的,每每摘下花瓣,贴在手指甲上,然终没有成功过。
每每回想起那个小院子,就想起姥姥忙碌的身影,从东屋走到西屋,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小脚的姥姥虽不识几个字,走路颤颤巍巍,却把生活打扮得这般多姿。随着年岁的增长,姥姥行动愈来愈不便,依然不忘记在冬日的窗前桌子上养几盆玻璃翠,灌满青汁的枝蔓顽强地生长着,娇嫩的花瓣薄如蝉翼,不小心碰到了,花瓣就掉落下来,然又会开出新的花瓣。
石桌也是我小时候玩耍的基地,姥姥闲时常常盘腿坐在石桌上做针线活,有时还戴上了老花镜,姥姥会一手的刺绣活,绣出来的花瓣如院子里的花瓣一般鲜活饱满、娇艳欲滴。而我爬上石桌,躺在姥姥身旁的凉席上,看蓝天白云,数草原上的小绵羊,怎么也数不清,绵羊一会儿从东边跑到了西边,一会儿消失不见,似又变成了飘逸的带子。晚上看星星,那一闪一闪的,像一只只眼睛注视着我,那时候的星空是那么神奇,那么蔚蓝,那么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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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长大了,上学了,去姥姥家的次数少了,每次来到这个院子,姥姥依旧坐在石桌上缝补衣服,看到我,就笑眯眯地说:“大堆,来了!”然后就去屋里给我拿出各种好吃的饼干啊蛋糕等零食,这些好吃的很多都是亲戚们送的,姥姥省吃俭用舍不得吃,总是留给我,每次我都大快朵颐。那时妈妈很少给我买零食,只有在姥姥家里才能尽情享用。有时我隔了很久才去,姥姥拿出为我精心保管的糕点,但抵不过时间的烹饪,已经馊了,可是姥姥还是舍不得丢掉,也不许我丢掉,告诫我“浪费可耻”,我只好带回家偷偷地扔掉了。有时候饭菜也变味了,但姥姥还是把饭菜在火上热一热吃掉了。
姥姥一生结过三次婚,因为不能生育,一再改嫁,最后嫁给我姥爷。我姥爷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每月有固定的收入。但却嗜酒,钱都花在了买酒上,余不下钱来生活。姥姥只有靠不断得接卖刺绣活,才勉强维持生计。每次给姥爷准备丰盛的下酒菜,一碟花生米或土豆条,钱富余的时候还会有卤肉。姥姥姥爷感情很好,从不吵架,虽是半路夫妻,却彼此间一心一意,抱养了妈妈和舅舅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姥姥尽显一个古代妇女的本分,勤俭持家。姥爷也安贫乐道,守护这个家。他们相扶相持,走过了大半辈子。有一次,我去姥姥家,走在院子里,看到窗户里已经70多岁的系着围裙的姥姥和姥爷站在那里接吻,一刹那我觉得好羞,不敢惊扰,偷偷得跑回了家。后来回想起来,才感觉姥姥姥爷是多么让人艳羡的伴侣!
姥姥曾经患有肺结核,没有治疗,后来体检的时候医生告知已经愈合了。姥姥靠着自己顽强的意志力扛过了肺结核。记忆里姥姥从来没有吃过药,有个头疼脑热的,抗一抗就过去了。每日里吃得极其简单,一颗小葱或一点萝卜丝就是一顿菜。每次庆祝姥姥生日,妈妈准备一大桌丰盛的饭菜,姥姥只是吃着最简单的菜,那冒出汩汩香味的肉菜,一口也不沾。姥姥很好强,生活里的不如意,从不唠叨。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姥姥的眼睛不好了,再也不能做刺绣;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姥姥也有了拐杖,然而在我眼里,姥姥还是那么硬朗,那么坚强,就像墙角的蔷薇花,默默无闻却绽放着顽强的生命力。
后来姥爷走了,姥姥的生活一如既往。待到后来我来到姥姥家,常常看到姥姥坐在家门口,期待的眼神因为我的到来,而格外慈祥,突然间我发现姥姥老了,姥姥也多么希望有人陪,望着姥姥微驼的后背,心里一阵阵难过,历尽沧桑的一颗心谁人能读懂!我恨不能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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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和姥姥在一起,都有些匆匆忙忙,每次看望姥姥,都忘记伴同的时日又缩短了,可是再要强的你,还是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第一次明白了与世长辞的含义,原来在这个世上人都是过客,匆忙到来,匆忙离去,唯有留下的就是名字,明白了只有名字永垂不朽和万古常青,突然间很感伤,一个厚重有力的生命还是抵不上一个轻飘飘的名字!
过去很厌烦的丧家礼仪,霎时间才发现这是对生命的尊重。一个人生于何时卒于何时,享年多少,清清楚楚写在灵堂上,这是一段历史,这段历史唯有亲人朋友得以铭记。茫茫人海我们总感到自己的渺小,然而灵堂里我们感到个人生命被放大,所有的人为丧礼忙碌着,亲戚朋友为你上一柱香,敬一杯酒。94岁的姥姥年高福寿,得到的敬意更多。然而我还是不能够相信你真的离开了,因为你一直都在与生命抗争着!
回来家听妈妈说起了姥姥临终的日子,姥姥那天早晨昏迷不醒,妈妈很着急,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惊动了,医生也来了,给姥姥输液,到黄昏姥姥清醒了,亲朋好友见姥姥恢复了健康,便陆续地离开了。姥姥的生活像从前一样,管理家里的一切,生火煮饭,偶尔还和我妈斗嘴,气势强胜。可谁想知从此姥姥的生命力一天天减弱,平时说话从不间断的姥姥突然一天只说一句话,到第二天只会微笑点头。上午还可以拿着馒头吃饭,下午就呆呆地只看着手里的馒头却不知道尝一口,妈妈说:“拿着馒头往嘴吃。”姥姥傻傻地跟着说“拿着馒头往嘴吃”,然而却仍只是呆望着,眼神像孩子般什么都不知道。一天后姥姥已经吃不下东西了,只能喝水,再就是没有进食的欲望,嘴张不开了。前几天姥姥还可以在床上躺下坐起来,一天后就只会坐起来,而且是半夜三更坐起来,妈妈不明所以,劝姥姥睡觉,却发现姥姥不会躺下了,起来扶持姥姥睡下,一天后就没起来。姥姥如此要强的人,临终的日子走的这么快,一天一个样,意识向婴儿靠拢,生命向起点轮回。
我们都知道活着很痛苦,活着不容易,可到临终都会紧紧抓住生命,宁可坐起来也不想睡去,害怕再也醒不过来,直到灯枯油尽。现在姥姥已经睡在姥爷身边,带着对人世间的不舍和眷恋,她的一生像一个圆,圆圆满满。姥姥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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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舅舅将姥姥居住的窑洞连同百果院租给了商人,儿时那个美丽的百果院已然面目全非,只能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每次路过姥姥家,进了那个院子,我都拼命地回想它的过去,这里曾经是一处水井,那里曾经是一颗枣树,曾经使劲抬头仰望的杨树已不知何处,蚂蚁也没有了踪影。那是多么生机勃勃的院子,现在全部掩埋在一片冷冰冰的水泥下。商人开发院子做了饭店的生意,窑洞和土炕的特色还留存着,我似乎又看到了姥姥坐在那个土炕上穿针引线。姥爷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喝酒,那时桌子比我的个头还高。院子连同姥姥姥爷还有那快乐的岁月一去不复返,留下我独自沉浸在回忆里不肯醒来。时光的穿梭机,瞬间把我从回忆里拽到了现实里,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在孩子身上,我重温着我的童年。然而孩子们却再也不能体验到那院子的乐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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