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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归途”
梁洪文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他多希望这道门就是一道屏障,可以把父母的争吵声,把他们的矛盾和所有不快都隔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这么想着,渐渐地他真的觉得自己的小房间就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了,内心逐渐平静下来,他沉浸在这奇特的美妙体验之中,手指飞快地敲在键盘上,他要把这灵感第一时间记录下来。他手指像无影指一样在键盘上漂移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思绪不再如喷泉一样喷薄涌动,郁积在心里的烦闷终于不再像只老鼠般令人讨厌地在胸口里乱窜,上下乱窜的那些烦气被他用“斗转星移”大法移到了电脑里的文档上。
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写作,梁洪文已经记不清楚了。小时候,父母的争吵让他不知所措,惊恐异常,母亲怕吓到他,通常会让他单独待在他的房间里。他就在脑海里幻想自己渴望的家庭生活,他想象中的爸爸妈妈该是怎样的,“家”每天应该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一章章一幕幕活灵活现。有时他沉浸在虚构的情节中,好似他脑海里的生活才是真实的,而现实中父母的吵吵闹闹是随时可以醒来或者忘记的梦境。
呼啦一声巨响到底把梁洪文拉回了现实,他的心被揪起来,像有一把手死死地捏着,他几乎弹跳起来,开门闯入到客厅里,正好看到父亲摔门出去的背影,地面上一片狼藉。母亲半倚在沙发一侧,屁股还坐在地上,满脸泪水,头发凌乱,梁洪文开门出来她好似也没有听到,没有感觉到,依然以半倚的姿势坐在地上,眼睛里没有往日的光彩,眼神空洞,好似人已经游离到躯壳之外,游离到眼前这个世界之外。梁洪文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他趟过杂物,顺手扶起一把椅子,蹲到母亲身边,想要把她扶到沙发上坐。喊了几声妈,孟爱霞都没有反应,梁洪文怎么拉,怎么拽,孟爱霞都纹丝不动。以前父母吵归吵,闹归闹,从没有闹到过这个地步。父亲在外打工几年,聚少离多,距离隔开了夫妻二人的争吵,让梁洪文甚至产生了错觉——父母两个好像和好了。今天他们争吵声起来时,他惯性地把自己隔开,以至于看着这满地狼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把两手插入母亲腋下,使出浑身的力气,终于让母亲动了一下,仿佛终于活过来了,然后,孟爱霞顺势就坐到了沙发上。她直直地看着儿子,眼神古怪,有怜悯,有伤心,还有失望。对,失望!梁洪文敏锐地觉察到了母亲眼神里的失望,是对他的失望!他的心被那只手揪得更紧了,他开始自责起来:自己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孟爱霞是家里千娇百宠养大的长女。高个儿,长得不错,虽出身农村,但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倾尽一家的努力把她送入了大学,性情不免高傲;梁有庆是独子,父亲机缘巧合地当兵、留队、转业,得意又傲骄,言语张扬,梁有庆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来自父亲的认可和赞扬,他的自我成就感就和父亲反向而去了。高中毕业后,在父亲的运作下做了某单位的临时工。
原本没有交集的两人,阴差阳错被父母安排了相亲。第一次见面那天,梁有庆紧张地开口叫了声“姐”,听到这个“姐”孟爱霞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看着面色黝黑又瘦小的梁有庆,要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打定主意拒绝,以失败告终。
梁洪文自打爱上写作,站在旁观者的视角倒是认真分析过孟爱霞当年抗婚无效的原因:女人天生是感性的,一句“天暗了,毛衣别织了,对眼睛不好”就能让她心里暖和半天,有时梁有庆还会给生理期的孟爱霞洗袜子,让孟爱霞觉得这人也有可取之处;另外,孟爱霞从小浸润到骨子里的孝道使她不能真正彻底地反抗父亲的权威。
孟爱霞先是照顾幼小的儿子,后是照料突然卧床的父亲,停薪留职十年多,但终究心有不甘,当她父亲一病故,孟爱霞立刻参加了林业局的再考试后,重返岗位。她那颗被耽误了十多年的要强心,加倍地超速运转起来,年年是工作标兵。对在已经外出打工几年又拿不回太多钱的丈夫颇有怨言,孟爱霞说,“一个男人不养家,还不顾家,算什么男人!”梁有庆在外打工,形成了自顾自的习惯,“你给我说这说那,我离这么远,家里水管漏了,我又能做什么?”他从小被批评,被挑剔,压抑的感觉已经形成了即将爆发的火山,心中那炙热的岩浆急欲找个出口。
这次回来,梁有庆不打算再外出打工,孟爱霞督促他找工作,他中午喝了点酒,胸腔里的火山口迸裂了。多年积压的不痛快一股脑通过掀桌子发泄出来。然后推倒妻子,摔门而去。
孟爱霞被推倒在地时震惊了,三伏天里,她的心如坠冰窟,寒冷异常。比力气,夫妻间的吵架优劣势立马掉个儿,孟爱霞个子比梁有庆高,但仍被一把推倒在地,腰硌得生疼,孟爱霞脱口就喊“洪文”,可那个自己一手带大,亲密无间的儿子在房间里躲着不出来!丈夫的不作为是把她的心掏出来扔在南极的冰面上弃而不理,那儿子的“无动于衷”就是在被他爸爸扔在冰面上的心上再踏上一脚!她坐在地上很绝望,她认命,她努力,她要强,最后换来了什么?
儿子呼唤“妈妈”的声音逐渐传入孟爱霞的耳中,仿若处于南极极夜中的她终于看到了一道微弱的暖光。已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的孟爱霞抱住儿子狠狠地哭了一场,当年父亲定下这桩她不满的婚事时都没哭得这么伤心。梁洪文感受到了母亲的颤抖,母亲的委屈和不易,刚才母亲那一霎那的失望眼神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中,他怪父亲今天的行为,他怪自己竟然还像小时候那样躲在屋子里胡思乱想,更憎恶自己刚才天马行空时的快意,那时妈妈需要自己!
这次爆发是这些年诸多争吵的升级版,好似也跨入了一个新阶段,夫妻俩开始冷战。
夹在父母间梁洪文不断地被父母拉扯着,为了母亲的傲气和期冀,他努力学习,考上个好大学是对母亲最基本的慰籍。他只和母亲好,父亲好似又众叛亲离了,可怜又可悲,时而他也会关心父亲。梁洪文觉得自己的父母现在像是小孩子,他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们的需求。而他自己的需求全部转到了写作上,写作使他快乐,在他的指下把一个个生活中的鲜活人物敲定在二维的平面上;又赋予那些本不存在的人物以丰盈的生命,他感觉很快意!写作之于他,是一种释放,又是一种内敛的无法言明的收获,沉甸甸的。一种掌控感的酣畅淋漓之感流遍全身,把无力感取而代之。
梁洪文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被班主任的“告状”打破了。班主任是优秀教师,带过很多届优秀班级,他眼里容不下一粒不符合高考学生状态的“沙子”。孟爱霞被叫到学校陪儿子罚站,梁洪文羞愧自责地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出于对儿子天生的爱,孟爱霞倒没觉得陪儿子罚一次站有多丢脸,只是班主任说,“洪文这孩子脑瓜很灵,以他的聪明考个211/985不是问题,可你看看,这都毕业班了,还在写小说!他把精力都用在这上面了!真是让我做老师的痛心。”手里还晃着一叠梁洪文的小说手稿,孟爱霞被晃得眼花缭乱,她自然也是盼着孩子能够平稳地考入大学,走一条安稳之路,喜欢写作可以大学之后再写嘛。一向不和的夫妻二人这次观点倒是出奇的一致,轮番劝说孩子暂时放弃写作,专心学习。“你不专心学习,看看你妈的半头白发,你对得起她吗?”班主任的这张亲情牌比其他什么都管用。不过,看着课本、试卷时,他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出来捣乱,每每这时,他又会想起母亲那一闪而过的失望眼神,父亲那失意的半生的疲惫反抗,想起老师说的母亲的半头白发,其实白发都快满头了……然后又想起父母为了让他安心学习而合作出来的貌合神离,他扯了扯嘴角,满是嘲讽,谁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只能想办法克服开小差。
第二年,梁洪文的高考成绩不算太好,也不太差,一本可以上,就是专业可能会调剂,最后他接受了母亲的建议,上了二本的好专业。只是,他心里知道他不喜欢这个专业。
儿子上了大学,是这个家庭的一件喜事,这件喜事的影响力不足以融化冰冻三尺的夫妻关系,夫妻二人不为所动地继续分居。孟爱霞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供养儿子读书;梁有庆打打零工,做做家务,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有时,看似晴好的天儿,会突然响起一声闷雷。
梁洪文入校后的第一次心理健康调查一下子就踩到红线,虽然扮演了几年父母的依靠,毕竟还是个孩子,写作的宣泄出口又被老师和家长共同掐断,高三为了集中精神,又为了宣泄心中的郁结,他曾经站在教学楼的楼顶,想找到写作带给他快意的替代品,扒着栏杆往下望,楼顶到地面的距离给了他无尽的吸引力,他天马行空的思绪想象着自己如鸿毛般飘荡而下的感觉……他想到了母亲,于是他的想象戛然而止,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在手臂上划破皮肤的感觉如同镇定剂,他唯有这一种方式才能集中精神学习。在调查问卷中,他如实作答,在教导主任乔老师看着心惊的结果找他谈话时,他终于一吐为快,在乔老师的循循善诱下,他也把手臂撩开了给乔老师看。他相信乔老师说的“我们的谈话是保密的,不会记录在你的学生档案里”。乔老师怕真的出事,自己和学校担责任,对于有自伤行为的学生,按照流程,她还是把梁洪文的父母叫到了学校。
梁有庆孟爱霞别扭地坐在餐桌旁,听着乔老师说着儿子的事情,心惊肉跳,不可置信——自己那个懂事的儿子竟然有过自杀的念头!夫妻俩惶恐地点了一桌子菜以示对乔老师的郑重之意,只是用餐结束时,几乎还是一桌子菜,乔老师大都在说明情况,孟爱霞几乎都在哭泣,梁有庆倒成了定得住的那个人,认真听乔老师老师讲述。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妻子,听着老师讲儿子承受的那些不能承受之重,再想到自己的童年,他开始反思——没能给妻儿撑起一片天地,也没能在家庭生活中任劳任怨,现在觉得妻子以前骂他的“不是个男人”有道理,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爸爸!乔老师看着情绪失控的孟爱霞,让他们夫妻冷静一下,然后再到学校和儿子见面。梁有庆的手犹豫着还是伸出去抚到妻子的后背,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这么静静地坐着,陪着哭泣不止的妻子,这件事上也只有他陪伴妻子。孟爱霞掐尖要强多年,此刻真的崩溃了,她像个溺水濒死的人,这时丈夫的手抚在她后背,紧给她支撑,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靠在丈夫怀里大哭一场。此刻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那对儿子与生俱来血脉相连的爱,使他们顷刻间各自回归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上。“洪文是个懂事的孩子,透过我跟他的谈话,感觉这个孩子还没有完成思想的独立,我感觉父母的拉扯让他游走在父母之间,没有自我。因为太懂事,把苦全都放在自己的心里,他痛苦不堪,只好以这种方式作为情绪的出口,我作为外人看到他胳膊上的划痕都觉得心疼。你们一定要带他去医院看,接受正规的治疗,否则……最极端的后果我们都不愿意看到。”乔老师走了,她的话留在这夫妻耳边,旁观者清,乔老师的话让他们醍醐灌顶,恍然明白,夫妻的别扭在儿子的健康面前不值一提。做母亲的,听到这事儿她心痛不已,孟爱霞又深切地自责,恨自己作为母亲竟然不知道儿子的自伤,她懊悔儿子刚考入大学,就给他计划考研的事情……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只有这样才觉得舒服一些。
梁有庆见妻子如此自伤,到底二十多年的夫妻,于心不忍,忍不住开口,“是我的错,你要打就打我吧。”孟爱霞一时停住动作,怔怔地看着丈夫,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丈夫的道歉了?默默地流着泪,过了会儿抓住丈夫的两臂使劲摇晃着,似要把时光摇回到当初,他们好好过日子,补给儿子一个温暖的家。可是,儿子手臂上的伤啊!时光不能倒流回!“现在还不算太晚,纠正还来得及。”乔老师临走时的这句话在孟爱霞狠狠地哭过一场后记忆尤其清晰起来。
一切还不算太晚!手臂上的伤疤回不去了,爱可以回去!唯有爱才是归途的灯塔。把造成伤害的因素剔除,其实来路便是归途。
当乔老师给梁洪文宿舍打电话,让他去她办公室时,梁洪文正戴着耳机听一支榴莲的《海底》。“……散落的月光穿过了云,躲着人群溜进海底,海浪清洗血迹妄想温暖你,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你喜欢海风咸咸的气息……”他尤其喜欢这几句,配上一只榴莲的沙郁的声音,像是一只温暖的手缓缓地柔柔地抚过自己的心,对,是小时候妈妈哄拍自己睡觉的那双手抚在身上的感觉,很舒适,他真想沉浸在里面,永不出来。舍友喊他接电话,他不想动,舍友说是乔老师,他撩开眼罩,爬出蚊帐,伸出一只手接过电话。
当梁洪文顶着一头很多天没有洗,很多天没有理,像是草窝般又油乎乎的乱发出现时,孟爱霞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眼神无光、萎靡不振的孩子,心像被大铁锤狠狠砸了一下,顿顿地痛!她摇摇欲坠几乎要晕倒。这种情况下,到底是男人更稳,他一只手掌抵在妻子腰间,给她支撑,孟爱霞伸出手拍了一下儿子的肩头,无力的她想要给儿子传递些力量,结果肩头的头皮屑纷纷扬扬,散落了一片。见到父母在场,梁洪文愣住了,敏感的孩子都聪明,他很快明白过来,乔老师跟他谈话时,给他的承诺里留了余地,留了活口儿,他心里原本对乔老师留的那道门缝哐当一声关掉了,任乔老师对他、对他的父母说什么,他只是像泥塑一般坐着,一个字也不应答。事实上他也什么都没有听到。脑海里又放起了《海底》,但只剩下一句“灵魂没入寂静,无人将你吵醒”,既是他脑海底层的背景音乐、背景色彩,也是他现在的全部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不知是如何,梁洪文行尸走肉地跟着父母出了乔老师的办公室。他们按照老师的要求,去了精神医院,精神医院门庭若市,他们无心理会,梁洪文如同玩偶般被父母牵引着,默默地走着流程。测试结果:中度抑郁。在诊室梁洪文是否开口和医生聊了天,聊了什么,梁有庆孟爱霞也无从得知,乔老师提前跟他们说过,要他们给孩子空间,他们谨记了,只是陪着孩子,再无其他争夺孩子情感倾斜的杂念,他们只想把心底最深沉的爱给他,是传递给他,不是嘴上说“我是爱你的”,又以爱之名做着伤害的事情。
鉴于梁洪文的状态,他们向老师请了假,暂时带孩子回家几天。
是夜,他们没再分房,而是进行了彻夜长谈,儿子是他们婚姻的产物,生命的延续,既然都从心底守护儿子,他们也觉得该把婚姻经营好。那些以前让夫妻二人反目,针锋相对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为了那些事情搞成现在这样子真不值得!自打结婚以来,夫妻二人从未像今天这样酣畅淋漓地畅谈。
梁有庆回忆了自己的半生,他说,“我自己的成长有缺失,没想到又以另外的方式给儿子造成了伤害。乔老师说的对,我们复位了,孩子才能回归到健康状态。我们三个就如一个三角形,缺了哪一条边都不行,我们应该做好彼此的支撑。”孟爱霞第一次听丈夫说这么有哲理的话,内心也在重新审视他们的相处。夫妻出了问题,自己也……
梁有庆孟爱霞经过这次切肤之痛,他们当真体谅着彼此过起了日子。
梁洪文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听歌,父母也不打扰他,只在吃饭的时候喊他。餐桌上,梁有庆孟爱霞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没有半句做伪,就像一个浑身污浊之人在尼亚加拉大瀑布洗清过一样清新自然。梁洪文开始时在心里嗤之以鼻——又演!慢慢地他发现了父母的变化,他们之间流淌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温暖之意,这是他多年未曾感觉到的了。归途的灯塔已燃起!梁洪文也有了变化,现在听《海底》,多数是听凤凰传奇的版本,“……春日雨夏蝉鸣,明天是个好天气,秋风起雪花轻,海底看不见四季……”父母间的亲情之爱他感受到了,给他的空间他也感受到了,梁洪文愿意补上来路被忽视的春雨夏蝉秋风冬雪!不知不觉间已在归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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