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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乐查出来疑似是个血管瘤的时候,我是呆住的。
情况是这样,三天前阿乐说自己脚有点疼,但他觉得不用在意,也许是劳损,第二天疼痛仍然没好,我建议他去医院看看,但他嫌去医院太麻烦,毕竟这种程度的疼痛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结果到了第三天,阿乐就痛得没法走路了。
于是我被派去找村里卫生所的医生,到地方说明情况,我说我朋友脚疼,疼得走不了路。医生问他是不是扭伤了?我说没有。医生问你朋友呢?我说我朋友脚疼,疼得走不了路。医生骂我说哪有这样看病的。
我只好跑回阿乐家,我力气小,背不动他,就只好搀着他一步一步地往卫生所挪。我累得满头大汗。到了地方,医生让阿乐把袜子脱了,这里捏捏那里碰碰,捻捻胡子挠挠头皮,看不出个一二三来。又不红又不肿,还没有受过外伤,医生说我们这条件有限,要不我先给你帖膏药,你回头试试能不能有用。我喘口气抬起头,发现阿乐也满头大汗,不过他是疼的。
我把他折腾回去,贴了膏药,结果过了一会儿,阿乐嗷嗷了起来,原来这膏药一贴,他的脚反而肿了。阿乐痛得直骂庸医,我只能在旁边赔笑。我说要不还是去镇上的医院看看吧。于是我们又跑到镇上去。镇上的医院修的气派,据说还是个二甲,里面空旷,没多少人,但是设施一看就很高级。我是个乡下人,看见大厅里面刚擦过还反光的地板,下意识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鞋子是不是沾着泥巴。门口还装着一个什么装置,是个共享轮椅,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玩意儿。阿乐拿出手机扫码开了一辆,说这样我就不用受累搀着他了。我把阿乐扶上轮椅。诊室在一楼,那个看上去是个专家的医生同样对着阿乐的脚左捏右捏,上捏下捏,但是也看不出来什么头绪。已经肿起来的脚踝看上去和韧带拉伤的症状几乎无二,于是医生又问,是不是扭伤过?在听到否定的回答后,医生脸上无比真诚的表情出现了一丝失落。
还是决定去拍几个片子,B超和DR分别在二楼和三楼,DR做完以后发现要等一个小时才能出结果,于是做完DR又下楼去做B超,然后再上楼等待DR的结果。进电梯的时候,从里面出来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掉光了,斜躺在轮椅上,被一个老太太推了出来,嘴角还淌着哈喇子。我看了看他们,把刚满二十岁的阿乐推了进去。
做B超的时候,医生拿着仪器在阿乐的脚上划来划去,我看不懂屏幕上那一团团暗色的东西到底代表什么,但我怀疑他们也看不太懂,因为那个医生一直在回头看阿乐的脚。有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谁都没说话,忽然那个医生好像受到了什么神秘的启示一样,对着机器戳了几下,屏幕上立刻显现出红的蓝的一片,我仿佛听见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医生转过头来,说,应该是血管瘤。
我没听说过血管瘤这种东西,在我的印象中,瘤子,癌症之类的东西都是很可怕,很难治的。如果发展起来,就不会只是在脚上了,而是会扩散到全身。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阿乐会不会被截肢,但医生说不用那么紧张,血管瘤也分良性和恶性,即便是严重的情况,做手术也可以痊愈。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担心,医生的工作做完了,不过那对他来说也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DR的结果没有异常,说明的确是没有伤在骨头上的。阿乐拿着两份检查单,我推着他回到诊室,坐诊的医生拿着报告单看了好几遍,眼睛始终离不开“考虑血管瘤”五个小字。他沉思了一会儿,看着坐在轮椅上的阿乐,说,要不你们去省立医院看看吧。我看着医生舒展起来的眉头,知道他的工作也做完了。
省立医院离我们所在的那个小城镇很远很远,要提前做准备。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跟阿乐收拾一点简单的行李,提前买了火车票,准备第二天早上起来坐火车过去。收拾行李的时候,阿乐的爸爸进来说了几句话,他出去后阿乐的妈妈又进来说了几句,这样的情景一晚上复现了好几次。收拾完行李,我就回自己家去了。我跟家里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论着阿乐的病,谈论血管瘤怎么怎么样预防,要怎么怎么小心。但在我看来,阿乐只是倒霉而已,只不过那天的晚饭,大家都咀嚼得饶有兴味。
第二天直到很晚才到地方,于是我们打算第三天一早再去医院,晚上就找个宾馆住下。要进医院的话需要先做核酸,我跟阿乐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了最近的一个集中核酸点。本来预计尽快做完核酸回去好好睡一觉,但当见到核酸现场的人群壮观时,我跟阿乐仿佛在这个盛夏被浇了一桶冰水,朝脑袋上浇的那种。但是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排队。
但是队伍怎么都不动弹,我们俩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阿乐靠着我,把身体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后来我们两个都撑不住劲了。我想也许能跟工作人员说说,也许能给阿乐争取一个特殊待遇,但是被阿乐拒绝了。他说谁都可以有特殊情况,现在已经够混乱了。他是个受过大城市教育的人,见过世面,懂很多知识,我只是个乡下人。我能感受到他坚守人人平等的那种道德,不过他有点胖,我的腰被压得有点酸。
过了一会儿,队伍终于开始动了。前面发生了混乱,几队做核酸的人完全挤在了一起,如果不是来了管理人员疏通秩序,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站上许久。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后来变成了大声的争吵,不时还传来有人脚被踩住而疼得大叫的声音。人们推推搡搡,如果从头顶上看的话,场面一定像是一团起泡的洗衣粉溶液。阿乐调侃地说道,你看这是不是也像一个血管瘤?
血管瘤到底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我觉得这更像是血栓。我爷爷就是几年前脑血栓去世的。据说如果血液堵在了一个管口,没有按秩序通行的话,就会越堵越多,然后互相不让,就形成了血栓。我知道血栓是一个很危险的东西,但是面前的这个血栓有什么危险,我却一下子看不出来。也许阿乐是对的,这是一个血管瘤。
我正想着血栓与血管瘤的问题,阿乐突然问我,说我知不知道荒诞文学。我说不知道,阿乐说,你看天上那一轮峨眉月,西边渐渐消退的红霞,就好像一杯冰水在稀释着烧酒一样。我说我觉得这还挺平常的,他说你再看看地上,疫情,核酸,拥堵吵嚷的人群,还有血管瘤,他说这些合起来就叫荒诞。我听不懂,但也算学会了一个新词,以后再遇到血管瘤病人,我就跟他说你这叫“荒诞”,去过城里的人真是厉害。
第三天,我们一块去省立医院。这是个很老很老的医院,据说创办时间是18开头的,算算都有一百多年了,比我爷爷年纪都大。让人很意外的是,医院里的设施还没有镇医院的豪华,看上去真是上个世纪的风格,有好大一堆人挤在两个电梯口等着电梯。阿乐看着那么多人,皱了皱眉头,于是决定走楼梯。我搀着他走到楼梯那里,看见原本在等电梯的一个老头也摇着他的轮椅走了过来,旁边跟着的应该是他的女儿。坐轮椅的老人怎么能上楼梯呢,我怎么看他的女儿也不像是能够连人带轮椅举起来的那种力士,结果没想到老人腾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甚至慢慢地超过了我和阿乐。他的女儿把轮椅折叠起来,抱着轮椅跟在老头后面。我扶着一瘸一拐的阿乐,看着老头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应该也可以叫做“荒诞”。
我们先去了血液科,血液科的医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于是阿乐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不是扭伤。
医生让我们再去拍个片子。我们也许去的有些晚,上午拍片的号已经挂满了,但可以加一百块钱挂专家号。阿乐眨了眨眼睛,交了钱。
专家号果然快,只不过进去的时候有些紧张。里面坐了一堆白大褂,看上去都很年轻,手里拿着笔记本,应该是来观摩学习的。坐在中间的是一个面目和蔼的老医生,他请阿乐坐在床上,然后拿起检测仪器,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仿佛就这么笑上一天也不会累。但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僵住了,甚至那神态有点像镇上医院的医生,他开始摸着自己的下巴反复地看着阿乐的脚。他问是哪个医院给你诊断出的血管瘤?阿乐回答是镇上的医院,老医生沉思了几秒,看了看后边十几双充满敬意的目光,于是大声宣布,镇上医院的医生是一群庸医。
血管瘤的诊断是错的,这是我在医生面前第二次呆住了。可是阿乐到底得了什么病呢?老医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外面等候的病人探了好几次头。医生有点着急地开始揪着自己的头发,他真的揪掉了一根。就在那个时候,好像贴在脑门上的封条被揭开了一样,医生又恢复了笑容。他问阿乐最近有没有经常吃火锅海鲜之类的。阿乐摇了摇头,医生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但是他仍然坚持要阿乐去检查一下自己的尿酸。
于是我们又跑到楼下的抽血点去做检查。抽血要等两个多小时,我有点焦急,于是在医院里四处转圈。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好像叫《红与黑》,然后开始津津有味地读。我看不懂他读的书,那么多字,一看就犯困。好不容易拿到了检验结果,我们回去找诊室的医生,没想到医生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得很开。确诊了,阿乐得的是痛风。不是血管瘤,不用做手术,只要注意点饮食,吃点药就能好。
算是很好的结果了,我们去宾馆退了房间,就准备回家。痛风这个病我还是知道的,听说人吃多了海鲜,火锅,又或者说喝了很多啤酒,可乐之类的就会容易得痛风。阿乐也终于回想起来,自己两个月前的确吃了很多螃蟹,几乎是天天吃。没想到直到现在才出现症状,估计是累积出来的。一路上,他还跟我讲螃蟹是怎样鲜美,怎样一吃就停不下来。我没吃过螃蟹,但光听他的讲述,我觉得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也会得痛风的。
坐在火车上,我看着阿乐,忽然想起来一个问题。我问他,你不一直都是贫困生吗?听说只有有钱的人才会得痛风,贫困生也得富贵病吗?阿乐扭过头来说,其实我说的不准确,我们这没有“贫困生”这个词,只有“贫困尖子生”。每个班有八个名额,按照成绩排名分配下去,他学习好,分到名额又没法让给别人,就只好自己肩负起了“贫困”的重任。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阿乐的脚已经没那么痛了,我们是早上下的火车,他走起路来虽然还有点别扭,但已经不用人扶了。他又说起螃蟹的种种美味来,说听说有种叫蛏子的东西也很好吃。我说你小心自己又得痛风,四五个医生都没给你诊断出来,要是没有那个老医生,你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血管瘤呢。
没想到他却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里有一种格外深长的意味。
没准真是血管瘤呢?他说道。
我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不是痛风吗?我是个乡下人,没有见过大世面。不过,我也算是跟他学到了不少东西。很快我就不感到奇怪了,因为用城里人的话来说,这个就叫做“荒诞”,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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